作者:智量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本章字节:6962字
李江玉问起王良的经历和家庭。王良对他比对薛永革组长谈得详细多了,自己在哪里出生的,在哪些地方住过,进过哪些学校,读过哪些印象最深的书,中外文学史上最喜欢哪些作家,大学毕业后留校教过什么课……都谈了。甚至谈到儿女、父母和离婚,只是没有谈到离婚的原因。李江玉也没有追问,只问王良在这里住得惯吗,有什么困难,自己能为王良做点什么。王良不需要任何物质的帮助,而精神上,他觉得李江玉已经给了他许多。能在这条黄土沟中寻找到李江玉的友谊,是王良原先没有想到的。谈着谈着,王良忽然有一种命运难测、人生沧桑的感慨。他又在心中遐想:这是怎么回事?我今天会来到这个黄土沟中,坐在这样一间破屋里,喝这样三杯雪水,得到这样一位可贵的朋友……想着,想着,他脑海中浮起了一位大学者在一次报告中所讲的一段话。那是一次青年教师的聚会,特请这位学者谈自己的人生体会和治学方法,这位学者语重心长地对一群年轻人说:“你们还年轻,往后的路还长呢,还会有许多变化。别以为你们今天一屁股坐进大学里,就万事大吉了,过些年就都当个教授。人生的道路往往是曲折的,一辈子转来转去,不知会转到什么地方去呢。”王良把心中浮起的这番话告诉了李江玉老师,引起李江玉和他自己同样的感慨。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共鸣”或“相投”吧。王良喜欢李江玉,高兴自己有幸来到这黄土世界中,否则他不会得到这样一位朋友。他知道,论读书,自己也许比李江玉多几本,但是论生活体验和对祖国人民的了解与感情,李江玉比他不知深多少。他想:我要是改造得像李老师这样,大约可以摘掉头上的“帽子”了吧?
他们的谈话转到关于李家沟。李老师要王良有空时去跟李山梁、李山青、李树旺这些当年的支前模范聊聊,“了解一些李家沟的光荣历史,你会爱上我们这块地方的。”说到这里,李江玉先是骄傲地笑笑,接着,他脸色有些阴沉下来。他说:
“当然啦,眼前这一幅可怕的景象,叫你爱这块地方,怕是难哟。”李江玉停了停。他在严肃地思索,努力要帮助王良形成一个关于李家沟的完整的印象。
“你可别小看了我们这个黄土沟,这可是片宝地啊。一方土养一方人,我们祖祖辈辈都是靠这块土地生存的,现在硬是叫人活活把它搞糟了。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要五六、五七年来,我们拿得出这样大的馍欢迎你。”
李江玉用两只手臂围拢来形容他心中那只大馍的尺寸,至少有两尺多直径;又用两只手掌一上一下地比画出那只馍的厚度,约有五六寸。他解释说,这叫“火烧”,他们每年打了新麦,家家户户都做的,一只有十来斤重,是用整捆的麦草烧成的,不黄不焦,又香又甜。但愿这美好的回味能使他暂时忘记眼前的饥饿才好,王良看见李江玉叙说时连连地咽着口水,大概这回忆确实发生了这种作用。李江玉向王良说起这片黄土地的许多好处。它的土质、它的出产、它的气候,甚至它的“风水”,言语之间充满着一个人对家乡的深情。说完这些,李江玉又告诉王良解放以后李家沟的变化。产量提高了,从前每亩一百来斤,到五七年有的地已经达到三百多斤;学校建立了,小学毕业生已有三四十人;有了卫生站、阅报室;开始在制止近亲结婚,像李山青家孩子那样的畸形儿逐渐减少了。李江玉说:“从前傻的、天生残疾的、秃的、白毛的多得是哟!”他还说,这里从前还流行一种叫做“瘿瓜瓜”的脖子上长肉瘤的甲状腺疾病,由于人民政府投资给食盐充碘,现在也已经绝迹了。
“只是没好上多久。这几年这一搞,又成现在这副样子啦。”李江玉感情激动地说,脸上是一种惶惑和痛苦的表情,又好像是在向王良询问造成目前这种状况的原因。然而王良也在惶惑,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两人虽是无言,却都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于是李江玉便直说出来,他说:“我真是不明白,这是咋搞的!听说全国各地眼前都在闹饥荒。党中央毛主席总是不会错的吧?要么这是我们国家正在转向一个更新更伟大的时代,就像一个婴儿新诞生一样,母体会有一种阵痛?就算是这样吧,难道这阵痛就非这样长久、这样可怕不可?我真恨自己觉悟低,知识浅薄,又闷在这个山沟沟里。”
王良也回答不出他这个问题。见王良没有答话,李江玉有些失望。他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帮助他解决眼前内心的困惑。其实这也是那个年代里所有中国人心中的困惑。稍停一会儿,他叹口气说:
“我们李家沟人从来也没活得像现在这样窝囊过!”“这也许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吧!”王良说。
“但愿如此。可是我们也不要把自己估计得太高了,什么大任不大任,只要能尽点力,让中国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些,不要再挨饿,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唉”
说到这里,李江玉长叹一声,停了停,再说下去。“如今好多事都走了回头路哟。你看,现在不光小学停了,连卫生站、阅报室又都没有了。我说‘窝囊’,不光指吃不饱饭。我们现在,不光肚子饿,脑子也同样的饿啊!”李江玉用手拍一拍他的头,又说:
“我们李家沟的娃娃们,也应该上大学,学技术、学科学,见多识广,把李家沟搞富些,才像个社会主义的样子啊。”李江玉很想跟王良再谈下去,而王良察觉到他谈起眼前状况时那种伤感的情绪,不想让谈话这样发展,也是不想破坏他们之间已有的那种投机感,便向他告辞,约好下次再聊。在祠堂院子里,李江玉跟王良提起薛永革,他坦率地对王良说:
“这个人我不喜欢。或许因为我在县城的朋友来信说了些他的事,我对他有我的看法,我们冲突过几回了。可我是个党员,不管他这人来这儿以前是咋样,从工作出发,我不会故意扯人家后腿的。可是看不惯的,我还是要说。”
王良作为一个改造对象,觉得自己不便介入两个共产党员之间的事情,没有接一句嘴,只转换个话题,问他身体如何。李江玉微微地苦笑着说,在这样的时间和这样的地点,问身体如何,是否太迂阔了一点?但他还是告诉了王良自己的身体情况。他说他肝痛得厉害,又说自己痛倒不要紧,不能下地劳动,还要吃一份口粮,心里愧得很。最后,王良才跟他提到学校开学的事。他说他早已知道王良的来意,那事不必谈,根本办不到的,孩子们剩下不多几个了,他们饿着肚子怎样来读书,还是让他们去挖点野菜吧。
王良还没走到下村边沿,便听见村里在争吵,连忙加快脚步。是李明贵的吼叫声,他两手扭住二狗子在怒骂。二狗子则没有说话,只想挣脱走掉。两人在李明贵家的茅房前撕缠着,只有李龙水老汉远远地在一旁观看,别人都不愿管这闲事。
见王良走过来,李明贵怒气冲冲地当他面朝二狗子脸上啐一口唾沫,骂一句:“世上还有你这种不要脸的狗杂种!”不等王良开口和拉架,李明贵向二狗子猛砸一拳。二狗子并不还手,身子向后倒下去,差点压倒了围茅房的那圈高粱秆子。李明贵没再理他,一把拉住王良的手臂往院里走,低声对王良述说了情由。原来他这几天发现,二狗子老是往他家茅房里钻。今天他闷声不响跟进去,才看见那狗日不要脸的,正用两只手在拨弄挂在那围篱上的他女人的月经带子。或许是当地的一种习惯,或许是那困难时期的一种节约办法,当地妇女都是用一只破袜筒子之类,盛满草灰做这个用途的。不用时挂在厕所里让它晾干,到时揉一揉再用,那上边往往有凝结的血块。听李明贵一说,王良当即想起二狗子那天收工时问过他的“人血好吃吗”那句话。王良心中猛地一震。“真会是这样?!”这时王良听见厢房里明明是秋眉嫂的哭泣声。
他皱紧眉头,冲那房门指一指,把李明贵推过去,意思是叫他去抚慰他的妻子,同时说一句:“别再嚷嚷了,多难听呀。”
李明贵一把推开厢房门,又随手关上,接着便听见啪啪两记耳光声和秋眉嫂低低的哭泣声。王良不由得浑身颤动,真想破门而入,制止李明贵的淫威,但他没有这样做。没办法,人家是夫妻。王良只好转身去找二狗子,只见李二狗仍低垂着头,立在那茅房边上。二狗子呀二狗子,你也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呀!饥饿竟使你沦落到这样的境地!王良心潮澎湃,他没说一句话,只扶住二狗子瘦瘦的肩膀,拥着他向他那间破屋走去。二狗子也没说一句话,那脸上的羞愧中透出许多愚蠢的傻气来。他对王良眨巴着眼睛,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的程度上损伤了自己和冒犯了人家。这时,在王良心头翻滚着的波涛远比李二狗心头的波涛激烈得多。这也许正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弱点。
这一夜,王良久久不能入睡。这件小事搅动着他的灵魂。他觉得他好像一下子变得更了解人了,不光是指李家沟的这些人,而且是全中国的人,整个的人类,其中也包括他自己。人啊,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