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李明贵的女人就是一辈子挨打

作者:智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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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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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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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38字

王良回到住处,见李明贵立在院子里,恰巧秋眉嫂交完菜也走过来。她头上斜插着一朵金黄色的蒲公英小花,在这片荒凉的黄土世界里,她和那朵小花都显得多么美。秋眉嫂向王良露齿一笑,王良也点头招呼她。李明贵瞧见,向前跨一步,一巴掌把她头上的那朵花打在地上,又怒气冲冲地对她说:


“看把你美的!又想招人来抠你的骑马布子啦?”王良和秋眉嫂都没料到李明贵会讲出这种话。秋眉嫂没有作任何反应,默默地俯身把那朵小花捡起来,回厢房去了。李明贵立刻跟了进去,并不和王良说话。王良由于方才在队部里受的气,心里正憋得慌。他没有马上进正屋,只立在院子当中。也是因为他不放心,想听听动静。果然厢房里传出噼啪的耳光声,接着便是秋眉嫂的啼哭声,李明贵接二连三地打着,实在令人气愤。王良按捺不住了,走过去敲他们的门。重重地敲了几记,李明贵才气冲冲把门打开。王良并不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短暂的冷场之后,王良说:


“李明贵同志,你太过分了。”李明贵能有什么话说?毕竟在他面前,王良还有个省里干部的身份。但他又不愿对王良表示像他在薛永革面前的那种顺从,便瞪王良一眼走掉了。


他走得正好。王良进了屋,秋眉嫂斜坐在炕沿上,哭得连脊背也在抽搐。王良走近秋眉嫂。他实在怜惜她,忍不住一时冲动,把她的一只被泪水沾湿的手从她脸上拉下来,捏在自己手里。这只皮肤因操劳而粗糙,但仍很柔软的手那么服帖、那么情愿地躺在王良手中,任他紧紧地捏住它。这实际上是手与手的亲吻啊!王良把她那只手放在炕沿的木条上,它主动地翻转过来,用手心迎着王良的手心,任他的手紧紧压住它。王良感到一股温暖的热流从她的手心进入自己的手心,再进入他的全身。


王良猛地发觉自己有些出格了,立即离开那只手,退向门边。秋眉嫂一边擦泪一边向王良走近,王良立即向桌旁闪去。她见王良这样,先是有些惶然,但是马上便停住不动了。王良的心跳得厉害,好像自己在做贼偷人家的东西。他想:我现在该做什么?


说什么?忽然他急中生智,拿起放在桌上的那朵金黄色的小花,递给秋眉嫂,说:“戴上,你戴上。这花真漂亮!”


说罢他便转身走出厢房,回到自己的屋里。王良躺在炕上。厢房里的哭声在继续,刺得他心痛。他想再去找秋眉嫂,但他没有去。他真想进去搂住她,说几句话安慰她,但是,他想,他不能,他也不敢。他在想:秋眉嫂今后将怎样活下去?薛永革又会进一步做什么?怎样才能保护她……王良身下的炕忽然热了,他才发觉门外炕洞前有的声音。是秋眉嫂,她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哭泣,来给他烧炕了。


李明贵这时正在上村薛永革那里打王良的小报告呢。不等天黑,李明贵便回来了。他带来了薛永革。王良正躺在炕上,听见院子里两个人的脚步声,他立起身来,看见李明贵一头钻进厢房里,并不招呼他,而薛永革则直冲他走来,脸上好一股怒气。王良请薛永革进屋,坐下,恭恭敬敬地问他:这么晚了,还从上村过来,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啥子要紧事情吗?你自己心里明白嘞!”这时王良觉得他最好是不开口,等薛永革说下去。他心里有点明白,但也不十分明白。他不明白薛永革不远五六里而来,不顾天色已晚,跑来兴师问罪,到底想把事情搞多大?


“你是不服下午冯秘书和我对你的批评,心里有气是吧?”


“这……”“有气找我出嘞,莫去出在人家李明贵身上!”“这话怎么说……”


“咋说啦?你不是干涉人家家务事,不准人家打自己婆娘吗?我们下午说得一点没有错嘞,你呀,管得太宽啦!忘记你到李家沟来干啥子来啦!”


“……”


“下午你顶撞冯秘书,我就该狠狠教育你一顿嘞,我是给你面子嘞,只说了一句。想不到你这人毛病大得很啦,尾巴翘到天上,不敢惹我们,跑回来欺负乡里人嘞!”


“……”


“‘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嘛,那歌子里天天唱的,你忘啦?总不是你右派分子地位高吧?人家打自己婆娘几巴掌,这算个啥子嘞?你自己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错误能跟这个比啦?你还来管别人嘞?”


薛永革不住口地教训王良,愈说愈离谱,王良忍不住地开口说:“那我……”


“那你咋的?”“那我以后见这类事就不去管?”“谁要你管啦?你能把你自己管好就不错嘞!”“那好。”


王良态度很乖,这是他这两三年来学会的本领,是改造的成绩,心里当然是不服的,但他脸上并不显露。薛永革发不出大脾气来,只得渐渐缓和了口气,给自己找台阶下。


“你呀你,还是后晌那句话!管得太宽啦!我不是提醒过你嘞,要为自己的政治前途着想吗?今天的事就算啦。往后凡事谨慎小心些嘞。”


薛永革说罢,不等王良再表态,立起身便走。王良送到门前,见李明贵已经哈巴狗一样点头哈腰地立在院里准备陪薛永革回上村去,王良便没有走下台阶。李明贵冲厢房门吼一声:“喂!薛组长走啦,我送他回去!你吹灯,把门闩好!”


他们二人的身影在院口消失后,王良仍立在台阶上。他在想:薛永革为什么如此认真地专程跑来教育他一顿?仅仅为了支持一下李明贵这条狗?他认为不是。他想,薛永革是想,上次李秀秀的事让他多少丢了些面子,现在要显一显威风,让人们服帖他。更重要的是,他马上要住到下村来了,他要排除秋眉嫂身上对他的一切障碍。好一个“组长”,王良心里更是不服,他认为:决不许薛永革占秋眉嫂的便宜!想到这里,王良眼睛自然地向厢房里望去,他好像听出了里边那个人的移动声。他不觉走下台阶,向她窗下走去。到了窗下,他没有停步,却向前走到院口,他探身向村口的方向望去,见没有人影,才转身回来,再走到秋眉嫂窗下。王良笃笃地轻轻敲两下窗框子,里边立即用同样的笃笃两声敲击回答他。这种彼此会意的无言的沟通让王良感到甜滋滋的。他马上便听见秋眉嫂那柔美的声音:


“你快睡去吧,天不早啦!”


王良懂,她没有说出的话是:人家就要回来啦,别让他撞见……而这一层话后面,还有她心底深处不能说出来的许多话。王良立即快步跑回屋去,也把门闩起来,还像上回一样,再顶上一根杠子。


王良睡了。但是秋眉嫂并没有睡,她把耳朵伏在窗子上,听见王良回到上房,闩了门,才又回转身去。她把灯吹灭了,睁开眼睛仰面朝天躺在炕上,一只手摸着今天下午被李明贵打过的右脸,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不松开。是这只手,这只手,今天下午他捏过、压过的。她好像仍然感受到王良手心的温暖。而右边脸颊上似乎还未消退的丈夫的巴掌印,正与这只手上留下的记忆在她心中强烈地对比着,让她不能安静下来。她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情波澜。丈夫的巴掌她挨得多了,刚结婚时,他为她念书打她,嫌她费了灯油,少干了活,后来越打越勤,每天要打,她也曾试图反抗,但是无力反抗,只得默默地忍受。而无论李明贵怎样打,她还是要念书,只要能让她念书,打就随他打吧,于是他们之间便形成一种局面:秋眉嫂忍受挨打,李明贵也忍受了她念书的习惯,只要不点灯、不误工就是了。而今天,她觉得她忍受不住丈夫的这种毒打了,于是她悄悄地流出眼泪来。她任泪水沿耳边流下,不去擦拭,只是两眼默默地盯住黑黑的屋顶,心里想着许许多多婚前婚后各种各样的事情,想着上屋的王组长……好长时间,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而等她正要集中思想去想点什么的时候,却来不及了。她听见李明贵走进院子的脚步声。她连忙和衣躺下,用被子连头把自己捂住。李明贵进门后并没有点灯,脱了鞋爬上炕,便伸手过来摸她,只摸到她捂住棉被的肩膀。李明贵用力要扳转她,她用力顶住,就是不肯转身向他。几个回合之后,李明贵失去了耐心,他问了一句:“你咋的啦?”


秋眉嫂仍是一声不吭,把身子缩成一团,移向炕的另一头,离他更远些。这时,李明贵开始感到奇怪了。他老婆在他面前从来也没有这样倔犟过,今天真是咋的啦?他坐起身来,黑暗中朝她望望,看不清什么,便大声地说:


“你这是咋的啦?”秋眉嫂仍是一声不吭,她决心不理睬李明贵。为了给自己增加反抗的勇气,她把身子缩得更紧,两只手交叉地抱住双肩,把头埋在胸前,牙齿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出声。这时,李明贵忍无可忍,他跳下炕去,想要找一个制伏她的办法。当他正在考虑是用棍子还是用拳头来打她更好的时候,秋眉嫂忽然一跃而下,不穿鞋便跑到院子里。这是李明贵所完全没有料到的,他连忙跟出去看,秋眉嫂已跑到院口的路上。李明贵觉得她今天的确是有些不对头了,恐怕不大好用平时拳打脚踢的办法来整治她,再说也怕惊动了别人会对他不利。于是李明贵决定不用一贯的办法来处理,他放低了嗓音对她命令说:


“你给我回屋里去!”秋眉嫂不理他,也不移动,并开始低泣。李明贵说:“咋的,今天两巴掌打得重啦?”


秋眉嫂不但没有回话,反而更走远几步。李明贵真想狠狠给她两拳,再踢上几脚,叫她放老实些。可是,他压住性子继续对她说:


“你反啦,老子打你几巴掌就打不得啦?”见秋眉嫂仍是一言不发,李明贵便扑上去用双手搂住她,把她往院里拖。秋眉嫂自知,论体力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她决心反抗到底,决不与他配合。她护住身子,防李明贵伤到自己要害的地方。而李明贵这时并没有打她,只像猫拖老鼠一样,把她拖进院子,又拖进屋里,往炕上一推,再反身把门闩上,才又问她:


“你今天存心干啥?”“我不活啦!”这是秋眉嫂开口的第一句话。李明贵是个聪明人,他知道问题有些严重了。他耐住性子说:


“你今天这么倔,从来没有过,这是为啥?是以为有这个姓王的给你撑腰了,是不是?”


“你胡说!”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你是我的女人,不是他的,你知道吧?”“你不要脸!”


这大约是秋眉嫂嫁给李明贵以来第一次敢这样骂他。但是这一声骂,倒是起了作用。它让李明贵猛地感觉到她身上也有一股反抗性。李明贵想,她如果真的不要活了,那就什么都做得出,事情会不可收拾,倒不如自己先下个台阶。于是,他说:


“好啦,好啦。今天两巴掌打重啦,往后我手轻些就是啦!”“‘往后我手轻些’……手轻些,可还是要打的呀!我的命就是挨他一辈子打吗?”秋眉嫂想到这里,“哇”地哭出声来。今天这声哭,也是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是她的一种反抗的形式。她一哭,便不能止住,她用被子蒙住头放声地哭,哭得好不痛快!她愈哭,李明贵则愈不知所措,他只能呆呆坐在炕沿上。后来,只是在她忽然想到或许上房的人会听见了哭声,那他会难过的。或许他又会过来,那……她这才渐渐止住自己,但仍然用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不许李明贵接触她。李明贵见她不哭了,放心下来,自己累了一天,瞌睡得很,便倒头睡下了。秋眉嫂也渐渐在泪水中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