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焕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6708字
“不,不怕。”我言不由衷地回答,嘴上说不怕,心里却怕得厉害,声音不禁有点颤抖。
“其实哪用得着害怕!”格桑伯姆声音更加柔和地说,“只要外面有几堆火,野兽就不敢来。哪怕野兽真的来了,马也会和它们拼命。我们在卫校下乡实习,从这个寨子到那个寨子,常常要好几天,经常在野外过夜,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危险。”
我还是没有睡着,大睁两眼透过帐篷,望见了帐篷顶上的一片夜空,高原的夜空,天比白天低多了,缀满星星,就像一张低垂的网,从四面八方将我们罩在当中,如果爬到对面的山头上,肯定能抓下一把星星来,每颗星星都在向我眨着眼睛,仿佛要悄悄地向我透露天上的情景。我睡在三道防线当中,却一直竖着耳朵密切注视着外面的动静,不久就听到远处野兽的嚎叫,马立刻嘶叫了几声,睡在我旁边的刘小雪、贺小梅和张向东,被子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格桑伯姆翻了一下身,斯朗泽仁一直鼾声如雷。
多么盼望黑夜尽快过去,天亮得越早越好。
我们继续走在江边山林中的山路上,小路险峻且又弯弯曲曲,从昨天到今天,除了六个人六匹马,路上没有碰上一个人,渐渐地令人不得不怀疑,在这个茫茫的高原上,除了六个人与六匹马,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人马存在?
中午时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藏民,他手持鞭子赶着一群牦牛,牦牛驮着一袋袋药材,从山道那边过来,先听到他的吆喝声,接着传来丁丁当当的铃响,最后才看见了牦牛和人。路途上终于碰见一个同类,我们犹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那个藏民远远地就用藏话与我们打招呼,斯朗泽仁和格桑伯姆用藏话一阵对答,我们相视而笑擦肩而过,各自扬扬手向相反的方向走去,背后响起一串铃声,传来断断续续的吆喝。从此再也听不到别的人声,也很少望见两岸山上有啥山寨,即使偶尔远远地望见一个,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时从林中走出野羊和野驴,到林边河岸沙滩上嬉戏,到河里喝水。路旁林中也有不少小鸟,从头顶上飞来飞去,发出欢快的叫声。不时有野兔从林中奔出来,穿过我们前面的小路,竖起耳朵蹲在不远处将我们久久打量,像是怎么也琢磨不透,这些如星辰突现的人马,究竟来自何方,又将去到何处?他们到底是哪个星球的人马?
一路上,格桑伯姆不停地关照着我们,上坡时,她叫我们勒紧缰绳,尽量将身子趴在马背上。下坡时,又叫我们放松缰绳,整个身子往后仰。走到险峻之处,又叫我们尽量靠里,并笑着向我们解释,如果走到岩边上,马一失前蹄,就只有掉到江里喂鱼。终于来到一段比较平的山路上,一直揪紧了的心稍稍放松了点,格桑伯姆的话就多了起来。
“王诚哥的马比斯朗泽仁还骑得好,斯朗泽仁才上了几年大学,马骑得比当初差多了!”格桑伯姆一直跟在我的后面,她在马背上笑嘻嘻地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啊!王诚哪有斯朗泽仁骑得好?”看出格桑伯姆一路对我特别关照,张向东不怀好意哈哈大笑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格桑伯姆半是恼怒半是笑,骑马冲到前面,给了张向东的马一鞭子,马立刻飞跑起来,颠得张向东在马背上哇哇叫。
“可能你爸当年也没有到过这些地方吧?”我骑在马上问刘小雪。
“他骑着马在康巴转了两年,整个康巴的山山水水都跑遍了,人们都叫他‘康巴通’。”
刘小雪神情非常骄傲。
“那个女翻译当时也和我们昨晚一样,两个人一起睡一顶帐篷?”贺小梅问。
“又不光是那个女翻译,还有一大队人马,”刘小雪说,“那时高原抢匪横行,护送他们的人个个带枪。”
“你妈会不会就因为那个女翻译,与你父亲离了婚?”我问。
“我爸从不在我妈面前提及那个女翻译,”刘小雪笑着说,“我妈倒是一直非常在意。”
“感情这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斯朗泽仁回过头来说,“她爸与她妈,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两个教授一个漂亮聪明女儿,你说哪不好?两个人相处那么多年,结果硬要离婚。”
“老一代人的事情,我们年轻人永远不懂。”刘小雪说。
我没有跟他们讨论感情,对于感情我只能纸上谈兵,长这么大,只与中学一个叫新玉的女同学通过信,我觉得抽象地谈感情缺乏阶级性。一路上接触让我已经感觉到,斯朗泽仁和刘小雪都有点受资产阶级爱情至上的影响,他们不仅对父辈的恋爱观没有丝毫批判,反而处处流露出非常赞赏。人世间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与爱。虽然至今我还不懂得啥才是真正的爱情,但我多少还是分得清,土司女儿与资产阶级教授之间即使发生过恋情,那已经打上了深深的阶级烙印,我不想与他们过多地谈论那类爱情。
“今晚能赶到扎克木吗?”沉默了一会儿,我关切地问。
“像现在这样走,我看危险!”格桑伯姆回答说。
“那,我们就走快点吧!”我说。
斯朗泽仁在前面策动缰绳,马立刻听话地加快了步伐,我也跟着策动缰绳,我的马突然飞跑起来,一下子冲到他的马前面,然后就像汽车没了刹车一样,从此一路狂奔起来,根本不听我的招呼。几个人在后面见势急了,格桑伯姆大声高喊:“向上勒紧缰绳!”斯朗泽仁也着急地喊:“小心!千万不能从马背上摔下来!”我明白从马背上摔下来,就会有掉下崖去葬身鱼腹的危险,就死死地勒紧缰绳,将一路上学来的骑马的招数,一下子全都使了出来,可马对我的一切指令根本不予理会,只顾一个劲儿地狂奔在山崖间羊肠小道上,小路里边是悬崖峭壁,外边悬崖下是滚滚的江水,如果马一旦失蹄将我摔下来,我肯定会在此为短暂的人生画上一个惊叹号!我不想刚刚踏上高原就藏身鱼腹,死死地勒紧缰绳将个马头勒得完全朝天,马再也看不清前面的路,死也不再往前走,一下子就跪倒在窄窄的山路上,我终于从马背上摔到悬崖边,哪怕马再轻微动一动,立刻就会将我挤下崖去,葬身江中连个尸骨也捞不起来!
我吓得快要停止呼吸,头脑立刻变成一片空白,心和整个世界都停止了跳动。就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格桑伯姆用一种也许只有马才听得懂的呼唤声,轻柔地呼唤着我的马,然后兄妹俩一齐轻轻过来,将我从悬崖边上一把拉过来。那马也真乖,当我摔在悬崖边之际,它跪着一动也不动,直到看到我从死亡边缘上拉回来,它两只前腿一撑立刻就站了起来,不停地摇摆着脑袋,两只眼里还淌着泪水。
“好吓人啊!”格桑伯姆没有丝毫责怪马,轻轻地拍着马的脖子,不停地抚摸着马说,“你真是太乖了,如果你不乖,王诚哥今天只有喂鱼了!”
“这马真乖!”几个人一齐上来,斯朗泽仁不住地拍着马的脖子说。
我早已吓出一身冷汗,虽然已经脱离危险,但想到刚才惊险的一幕,我的心狂跳不止,头上冒着汗。活动活动胳膊,这才发现右臂钻心的痛,一抬臂就疼得立刻瘫坐在地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格桑伯姆立刻双膝跪在我面前,轻轻地抓起我的手臂,着急地问,伤着哪儿了?
我说我的手臂抬不起来了,格桑伯姆轻轻地牵了牵我的手掌,见我疼痛难忍,一只手扶着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抓牢我的右手掌,突然猛地用力一拉,我的两眼直冒金星,疼得我大叫了一声,格桑伯姆连连说:“好了!”扯下自己的头巾,将我受伤的手臂吊在脖子上,安慰我说:“到县上去医院上些药,几天就好了。”
我再也不敢上马,格桑伯姆扶着我走着,几个人也都下马陪着我走路。天渐渐地暗下来,可离扎克木县城还有不短的路程。怎么办呢?斯朗泽仁提出,让我跟他共骑一匹马,叫格桑伯姆驮着他和我的行李。格桑伯姆却说:“你一点也不懂护理,再让王诚哥在你马背上一阵乱抖,没事也会抖出有事来。”格桑伯姆坚持要与我共骑一匹马,说她懂得护理。我实在不好意思与一个异族女子同骑一匹马,张向东却竭力鼓动说,文化大革命已经取得全面胜利,你还是孔老二的男女授受不亲。我别无选择,只有乖乖地服从。
格桑伯姆小心翼翼地将我扶上马,自己再翻身跃上马背,我坐在她的前面,她一只手轻轻地扶着我受伤的手臂,另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胸脯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我听得到她的呼吸声,感觉到她呼出的热气,顿时周身热血沸腾,手臂好像也不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