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焕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11
|本章字节:11840字
吃过午饭,我来到刘小雪屋里,屋里却坐着好几个人,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其中好几个当年都陪同过刘小雪的父亲考察,知道刘小雪是刘越的女儿之后,一直与刘小雪有些来往,这时见我突然出现在门口,一个个立刻起身下楼。刘小雪跟这些人在搞啥名堂?我顿时非常不高兴。
“他们来这里干啥?”刘小雪送走他们上楼来,我直截了当地责问她。
“我爸当年到高原来考察,他到底跟仁嘉丹珍是咋回事,我请他们来问问。”刘小雪给我倒了一杯热开水,坐在床上回答。
“都有些啥事?”我紧接着问。
“比如说,仁嘉丹珍为啥喜欢我父亲?仁嘉丹珍解放后为啥一直不结婚?她这个人的道德品行究竟怎样?是不是个心胸狭隘民族情绪很重的人?”刘小雪平平静静地回答。
“你参加我们专案组得啦!”我生气地批评她说,“我们审查仁嘉丹珍,不少人提到了她与你爸的关系,我们根本就不想查,你这边倒找那些人来,把睡着的娃娃弄醒!”
“你们是搞专案,我不过问问。”刘小雪非常固执。
我顿时气得说不出话,刘小雪咋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这些问题正是仁嘉丹珍的政治历史问题,别人正想抓住这些将仁嘉丹珍置于死地,刘小雪反而自告奋勇来翻这些历史陈账!即使仁嘉丹珍在他们的恋爱婚姻上对不起她,她也不应该干出这等糊涂事来!我不禁从凳子上站起来,严厉地告诫她说:“你千万不能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因为我一直不理解,既然她当年可以喜欢我爸,如今我为啥就不能与斯朗泽仁恋爱结婚?如果找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永远都不会与斯朗泽仁分手!”刘小雪认认真真地说。
“唉!你这个人啊,我看你也没得啥子聪明!”我生气地说。
我站在窗前心里非常矛盾,如果纯粹就恋爱婚姻来说,我倒真有点佩服刘小雪的勇气。文化大革命前,北大已经成为世界名校,来北大就读的成千上万学生。不仅有国内选拔来的尖子学生,还有世界各国的留学生,那些留学生不是外国领导人的子女,就是出身于富商和王公贵族。单是到北大就读的中国学生,不仅有工农出身的子弟,同时还聚集了大批高干子弟,还有不少出身名人教授家庭。凭着刘小雪的才气与美貌,凭着当时她是一个教授的女儿,她完全可以从中挑选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可是,她名门显贵均不爱,偏偏就爱上个翻身农奴后代。仅凭她的这种勇气,我就从心里非常佩服。可是,既然他们的婚恋不被社会认同,连她父亲和仁嘉丹珍这些最亲近的人都坚决反对,即使她弄清了那些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难道那些人就不再反对她的婚恋?对于刘小雪这种固执和愚蠢,我说啥也不能坐视不管。
“他们生活在旧社会,我们生活在新社会,这就是那代人与我们这代人的不同。”我想了想回过头来说。
“不论是什么样的社会,都不能拿人的情感开玩笑!”刘小雪说得理直气壮。
刘小雪这样钻牛角尖,我还能与她谈啥?小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本质特点就是狭隘与自私,像刘小雪这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一旦遇到自己的利益受到损害,连爹娘老子和最亲近的人的话都听不进,难道我还奢望一时半会儿让她转变到无产阶级世界观上来?她头脑发热明显失去了理智,我再说啥肯定也不会管用。
“小雪,你应该尽快回矿上,长期呆在扎克木影响不好。”我只得提醒她说。
“不是我不想尽早回去,而是大雪一直封山。”刘小雪也非常着急。
“反正长久呆在扎克木影响不好!”我说。
“只要雪化了,山上找得到路,我马上回矿上。”她说。
我回去谈到搞仁嘉丹珍一案的压力,斯朗泽仁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说我们搞的是“宁左勿右”,说我们搞“宁左勿右”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自己不犯右倾错误,不惜拿别人的政治生命当儿戏。
“你这是对我的污蔑攻击!”我当即展开猛烈反击。
我理解斯朗泽仁为啥有这么大的情绪,父母反对子女的恋爱婚姻,十个就有九个不会成功,不仅十个中九个不会成功,一般都会起反作用。刘越坚决反对他们结婚,经过一个短时间的阵痛与调整,刘小雪跟斯朗泽仁不仅没有减少来往,两个人反而比过去更亲密。不仅一道上街,一道到食堂吃饭,更是夜夜厮守,社会越是反对他们婚恋,他们就越戴着有色眼镜看社会,他们经常讥讽我事事紧跟步步紧跟,常常指责我充当别人的驯服工具。
我不理睬他的攻击与污蔑,独自拿着碗到食堂吃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保留了动物生存竞争的本能,”斯朗泽仁紧紧跟在我后面,继续振振有辞地说,“当人自身的生存受到威胁之时,就会本能的把自己的生存放在首位。文革中搞极左的那些人,正好利用了人的这个弱点,大搞‘宁左勿右。’”
“你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我从没在他面前生这么大的气,再也不顾同学间的情面,站住回头猛烈还击,“你不觉得你已经涉及政治立场?”
“王诚,你摸着良心扪心自问,包括革委会头头和军代表,难道你们真的就没有人认为,你们查的那三起案件不是炮打恶攻反革命案件?”斯朗泽仁继续振振有辞地质问我。
我害怕别人听到影响不好,赶紧拉他到背静处。
“你敢不敢用手摸着胸口向毛主席保证?”他根本就不顾任何影响,站着不动高声激动质问我,“难道你从心里就认为,那三起案件硬是恶攻炮打毛主席的现行反革命案件?”
我站着低头一时无言。这些天来,我和张定康白天黑夜四处取证,反反复复研究了好几次,这三起案件还是破不了。我也曾暗自怀疑,它们到底算不算得上恶攻和炮打案件?我反复到大门口、印刷厂和厕所看过几次。大门口那个恶攻与炮打,完全可能是无知小孩玩耍所为。
而在玻璃窗里面画骷髅的人,未必就知道外面画有红太阳?至于粪坑里捞起来那本《毛主席语录》,说不定是哪个出于对毛主席的热爱,上厕所带本《毛主席语录》蹲在那儿看,掉进厕所不敢承认。这三个案件,的确很难够得上反革命案件?我内心深处复杂的矛盾,如今却让斯朗泽仁一语道破了!
“当然,我有时也怀疑不是仁嘉丹珍所为,而且也构不成反革命案件,”我见四周无人,不得不胆怯地承认,但又马上郑重补充,“因这三个案件都涉及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态度,我们慎之又慎有啥不好?”
“张定康头上有顶乌纱帽,可你一个青年学生,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怕啥?”斯朗泽仁笑着问。
从食堂吃饭回来,我到专案组看了一个中午材料。下午我们带着专案材料向李主任汇报。
我刚汇报几句,就被李主任生气地打断了,李主任又对我们一顿批评。
“毛主席教导我们:什么工作都必须抓紧,抓而不紧,等于不抓。”李主任嘴里总是叼着烟斗,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我们坐在椅子上静听他的训斥,“屁大个案子,你们搞了这么久,至今没得个说法!”
“我们可是白天黑夜都在干啊,连星期天也没有休息!”张定康非常在意李主任的批评,破天荒地在李主任面前竭力辩解。
“光你们两个白天黑夜和星期天干不行,关键要走群众路线!”李主任停在我们面前说,“毛主席教导我们,群众是真正的英雄,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我接着刚刚汇报几句专案的进展,又被李主任打断了,批评我汇报吞吞吐吐不直截了当。
斯朗泽仁骂我自我保护,李主任说我不直截了当。辛辛苦苦搞了半天专案,结果搞得里外不是人。我顿觉满心冤枉和委屈,终于变得情不自禁和急不择言,竟然将心底实实在在的看法,不计后果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我明确认为那三起案件不是炮打恶攻案件,更不认为是仁嘉丹珍所为;一不做,二不休,详细谈了我到现场看到的情景;最后一再申明,我过去与仁嘉丹珍素不相识,自己出身于苦大仇深的农民家庭,绝对不是抱着私心站在错误的立场为阶级敌人说话,我比谁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阶级情感都深厚。结果却大大出乎我所料,我激动地讲出此番长篇大论之时,李主任非但没有打断我汇报,反而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听着,边听边将目光移向天花板,陷入了久久的沉思。听完我的一通斗胆汇报,李主任从椅子上站起来,摘掉军帽放在桌子上,在屋里踱着步,沉思默想了好久,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步来,盯着我认真地反问:
“那么,王诚,你刚才汇报分析的意思,就是说,这三个案件构不成现行反革命案件?”
“这也许是我的不正确看法,说出来请李主任批评指正。”我心里捏着一把汗,壮着胆子如实回答。
“老张的意见呢?”李主任又盯着张定康问。
“我有时也觉得,王诚的看法有道理,但又担心万一放过了真正的阶级敌人,不就为我们埋下了定时炸弹!”张定康笑着回答。
李主任听完拿起烟斗,装上一支废报纸裹的旱烟,点燃走到窗前,望着对面的扎克木山,一直将一袋烟吸完,朝窗外磕掉烟斗里的烟蒂,又从衣袋里摸出半截烟头,栽在烟斗里在炉子上点燃之后,坐到他的宝座上,对我一阵出乎意料地夸奖。
“王诚同志,你不愧是来自毛主席身边,在毛主席亲自抓的‘六厂二校’搞过专案,政策水平就是高!我完全赞成你的观点,这三个案件够不成反革命案件,就作销案处理好了。”
李主任居然同意我的看法,我真如牛释重,既为仁嘉丹珍澄清了如此重大的现行问题,也不再为三个案件去做大量的无用功,我脸上终于露出了微笑。
“老张哇,我们这些老家伙,要多向革命小将学习!”李主任批评张定康说,“我看你头脑里就有私字,明明知道这三起案件不是反革命案件,也不相信是仁嘉丹珍所为,想到文革中别人批判你过去崇拜吹捧仁嘉丹珍,就是没有勇气实事求是,生怕别人说你继续包庇仁嘉丹珍,这不是私字作怪是啥?”
“李主任还真说出了我灵魂深处的活思想!”张定康满口接受。
“你们抓紧把她参加分裂小集团的问题查清,”李主任说到这里特别强调,“我们清理阶级队伍的目的,也不一定硬要把哪个打倒,反正像毛主席教导的那样,重证据,重调查研究,最后用事实说话。”
听了这番话,我们心上的压力小了许多。
我们去动员刘小雪赶紧回山上,她屋里桌子上玻璃瓶里面插着青翠的松枝,盘子里还摆着自己做的小蛋糕和几样菜,一瓶青稞酒和杯子筷子已经摆好。我和斯朗泽仁跟张向东一到,刘小雪立刻点燃蜡烛,冲着斯朗泽仁用英语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今天是斯朗泽仁二十五岁生日!连斯朗泽仁自己也忘了,看到眼前的一切,斯朗泽仁眼里涌出了泪水,我们全都非常感动,一齐跟刘小雪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刘小雪关掉电灯,叫斯朗泽仁吹灭蜡烛。斯朗泽仁激动得一口吹灭二十五根蜡烛。刘小雪又拉亮灯。斯朗泽仁情不自禁地跟她拥抱,刘小雪激动地拍着斯朗泽仁连连说:“祝你生日快乐!”
我与张向东在一旁为他们拼命鼓掌。
刘小雪接着给杯子里倒满青稞酒,我们几个人一齐举杯,再次祝贺斯朗泽仁生日快乐。斯朗泽仁一仰脖子将杯中的酒喝光,又给大家的杯里斟满酒,没有急于举起酒杯,却发表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演说:
“我非常感谢小雪为我这样祝生,我也非常感谢王诚和向东能与我在这个庄严的场合享受共同的欢乐。今天既是我二十五岁生日,又是伟大的1970年的最后两天,回忆我走过的二十五个岁月,我的生活走了一个之字形的路。我从康巴一个偏僻边远山寨的翻身农奴家里,光着脚背着破书包每天跑到很远的地方上完初小,后来又到县上寄宿学校去上完高小和中学。由于党对我们翻身农奴出身的少数民族学生的照顾,我光荣地考进了北京大学。我上的既是北京大学,又可以称为社会大学。我在北大学习了两年,就下乡参加农村四清运动。一年农村四清运动没结束,接着就是四年文化大革命,受到了两个阶级两条路线的深刻教育。可以这样说,我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幸运地走在同代藏族青年的前列。我在小学一直是三好学生,中学一直是模范共青团员。可是到了大学在文化大革命中,我却开始落伍了,跟不上形势站错了队。参加工作之后回到扎克木,我的表现简直无脸见江东父老!所以,我觉得小雪不值得为我这样祝生,我完全愧对了党和人民对我的培养!”
斯朗泽仁哽咽得再也讲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晶莹的泪水。
“斯朗泽仁,你今晚怎么啦?生日应该快乐!”刘小雪掏出手帕,替斯朗泽仁擦着眼里的泪水说,“我认为,你没有什么值得难过,你应该高兴!”
“文化大革命中,我不是不想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但是怎么跟也老是跟不上!来到扎克木之后,我不是不想像王诚那样得到领导的信任,只是内心非常厌烦没完没了的运动!”斯朗泽仁流着泪说。
“斯朗泽仁,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落伍!我认为,处处紧跟事事紧跟,到头来未必肯定就算走在时代的最前列;某个时候某个时期跟不上形势,到头来未必就一定是个落伍者。毛主席教导我们:‘风物长宜放眼量’。历史上这类事多啦,你根本不必气馁!”刘小雪说。
“喝酒!吃菜!”张向东知道斯朗泽仁内心郁积着不少怨气,张向东赶紧端起酒杯对斯朗泽仁说,“祝你生日快乐!永远快乐!”
斯朗泽仁的情绪稍稍平定下来,刘小雪就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跳弦子吧!”也不管斯朗泽仁同不同意,牵起斯朗泽仁和我的手,我牵着张向东的手,张向东牵着斯朗泽仁的手,四个人就在屋里跳着。斯朗泽仁随着节拍用藏语唱了起来,我不明白他究竟唱些啥,刘小雪似乎能理解,也和着斯朗泽仁的调子哼着,斯朗泽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跳过弦子又喝酒,几个人玩了一个通宵,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夜晚。
我们的聚会如期举行,扎克木的北大同学欢聚一堂,共庆1971年的元旦节,为贺小梅翻山调回北方送行。我们先在扎克木山上和扎克木河畔留影,在机关食堂会餐,然后座谈两报一刊元旦社论:《沿着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前进》,给贺小梅话别。
聚会送别全由刘小雪张罗,座谈话别会开始,气氛有些悲凉,为了活跃气氛,刘小雪第一个发言。她说:
“各位同学,今天是1971年的元旦,我们北大同学欢聚在扎克木,为贺小梅同学送行。你们设想过没有,1981年元旦,如果我们再相聚,一个个又会在干啥?1991年元旦,如果大家再相聚,一个个又在干啥?到2001年元旦,如果我们再相聚,一个个又会是些什么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