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2
|本章字节:8394字
“娃儿没得说错。”丁谷雨又说,阴沉地笑了一下,“逃兵……没得说错,郎格打娃儿。”“哪个要你管?”小毛头抹着,带着哭音顶了他一句。丁谷雨不再说话了。
河对岸的枪声正在沉寂下来。
田妹倒腾着双脚,望着激流涌动的河面,轻轻地哼着一支歌子。夏满月听出她哼的是《我望槐花几时开》,这歌是未出阁的川i妹子偷偷唱给情人的,夏满月觉得这时候她哼这支歌子有点不是时候,不过她从田妹紧蹙的眉宇间看到了她强压着的焦躁。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北斗已经掉过了勺把,这边河滩上,拥满了等待过河的人,由于马家军的河防部队已被过河的红军顺利收拾掉了,河道里渡船往返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夏满月终于等到了渡河的命令。向她下达渡河命令的是司令部的一个参谋,参谋说,上级出于安全考虑,让妇女营营部的同志连同被临时关押的两个犯人,分别搭乘工兵营的两只船过河,现在工兵营正在河岸上,等待从河对岸返回的船只,她们现在就可以向工兵营靠拢。参谋走后,夏满月和欧阳兰商量了一下,营部的人加上看管的两个犯人,共八个人,由夏满月带田妹、陈秋儿、洪云舒;欧阳兰带小毛头、毛丑女、丁谷雨,各坐一条船。分好组后,她们带着各自的人,按照那个参谋指定的方向,找到了工兵营。
这时,枪炮声已稀落得若有若无。工兵营的人见来了几个女兵,便有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连长认得田妹,起哄让她唱歌子,被长着一脸络腮胡子的工兵营长骂了一顿。
丁谷雨背着锅,阴沉着脸,站在黄河岸上,定定地看着漂动着星光的河面,他站的地方离河很近,浪头涌来,溅起的水雾不断扑到他的脸上身上。河面上,三艘还是四艘返回的木船在浪涛的裹挟下颠簸着,艰难地向河这边靠近。他觉着头很疼,两个太阳穴咚咚地跳得很厉害。他微微合上了眼睛。一闭上眼睛,哗哗的涛声顿时大了起来,两年前站在嘉陵江边上,耳边也响着这样的涛声。天下的河,在夜里的声音都是一样的。涛声中,他看到了抱着娃儿向他走来的媳妇,媳妇走到他跟前停住了,媳妇穿着一件显得过分宽大的斜襟褂子,江风拨弄着她的头发,有些蓬乱,她的杏核一样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他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兴奋还是哀戚。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时候来找他,他问她,队伍就要过江了,这阵子你赶来做啥?媳妇咬着嘴唇,没有说话。你这阵子赶来做啥?他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媳妇依然没有说话,却有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涌了出来。他的鼻子酸了一下,就伸出胳膊,把媳妇连同那个还没有满月的娃儿一起揽在了怀里,他闻出了从媳妇身上发出的淡淡的奶香味,那香味让他迷醉。枪炮声又在不远的地方大了起来,枪弹和炮弹擦着江面飞过,拖着耀眼的白光,月光洒在江里,使泛着粼光的江水显得拥挤起来。过了好久,媳妇终于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她看着他的眼睛问,你啥时能转来?他说,说不准。媳妇说,你走了,我害怕。他问,怕啥子?媳妇说,我怕何驼子从重庆回来。媳妇提到何驼子,他的心先一沉,接着就掠过一阵冷风,他转着眼睛想一想,没有说话。媳妇又问,你啥时候能转来?他咬一咬牙说,个把月总能回来。他想着个把月总能回来,不回来,根据地咋办?全县的几十万乡亲咋办?媳妇娃儿咋办?不过他没有跟媳妇说这些。他又说了一遍,个把月能回来。媳妇的眉毛展开一点,说,我和娃儿等你。说着,媳妇把娃儿举到他的眼皮底下,说,你看娃儿一眼。他从媳妇手中接过娃儿,就着月光看了看,娃儿穿个小红肚兜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月光照着他的蚕茧般的,显得可爱。他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摸摸娃儿的,对媳妇说,我们丁家五代单传,你好好给我养着。媳妇还是那句话,我等你回来,我害怕何驼子转来。他的眉毛又拧了起来,脸色很难看,他咬着牙对媳妇说,你莫再提那个何驼子了,你好好活着,好好给我养着娃儿,等着我,一月后我转来。这回他说得很坚决。媳妇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江边枪炮声又爆成了炒豆,这时候,号声响起来了,他对媳妇说,你走吧,渡江的时候到了他是从嘉陵江塔子山渡口渡江的第一船他把娃儿递给媳妇,从腰里掏出手枪,对媳妇说,你走吧。媳妇接过娃儿,又定定地看了他一阵,抱上娃儿走了。
江岸上到处都是人,媳妇的身影很快从他眼前消失了。那双杏核一般的眼睛在他的眼前渐渐扩大,盖住了整个江面……“丁谷雨!”
一声呼叫把他从嘉陵江边拉了回来。是教导员欧阳兰的声音。他同时看到几条船正在向岸边靠拢。
他答应着“到”,扭过了头,看着欧阳兰。在他的眼中,这位女教导员的眼睛总是藏着几分哀伤,即使在她偶尔笑一笑的时候,也不能抹去目光中的沉重。那目光使她在他心中增加了许多重量。
“有事吗?”他问。
欧阳兰看着正在靠岸的渡船说:“要过河了。”
“哦,晓得。”
欧阳兰停顿了一下,又说:“你知道,现在,你和大家不一样。”
丁谷雨空洞地笑了笑:“我晓得。”见欧阳兰没有说话,他钩起指头敲敲背上的锅,又补充一句,“我背好锅。”
欧阳兰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把眼睛掉了过去他笑的很难。她看着星光斑驳的河面说:“船来了,工兵营的一个排和咱们四个坐一条船,他们先上,你跟在他们后头,我们跟着你。”“是!”丁谷雨答应着。自己被安排夹在男兵和女兵的中间显然,对于一个还没有结论的逃兵,女教导员考虑得很周密。他咧开嘴,像先前一样笑了笑,依然很空洞。十轮到欧阳兰他们登船了。他们上的是一条能坐三十多人的大船,夜里,看不清那船的形状,只听见掌舵的老艄公用难懂的甘肃话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踩稳!踩稳!黄河脾性大哩,黄河脾性大哩……”在这个骚动的夜里,艄公架着船在黄河的风浪里闯了十几趟,将这话重复了无数遍,此刻他的嗓子已经嘶哑,嘶哑的吼叫声无形中增加了红军战士心头的危机感。尽管眼下除了风浪,一切都很平静。
工兵们依次上了船。由于船靠岸的地方有一块突出的岩石,在船与岸之间隔开了一条约有两尺宽的间隙,工兵们上船的时候,都有一个步幅不小的跳跃。每跳上去一个人,船都要猛烈地摇晃一阵,艄公不住地用嘶哑的嗓子喊着:“一个跟着一个,慢点,踩稳,一个跟着一个……”轮到丁谷雨了。他回过头来,眼睛落在小毛头身上。一个小毛头挨他站着,仰着的小脑壳刚刚超过他的膝盖。他看看孩子和船之间的距离,俯下身子,对孩子说:“来,我带你上船。”
小毛头瞪着眼睛,躲着他,说:“不,不要,我自己能……”孩子脸上的厌恶是明显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妈妈的衣角。
“船太远,太高,你上不去。”
“不要你管!”
欧阳兰一旁对丁谷雨说:“你还背着锅呢,我来管他。”
看着小毛头厌恶的目光,丁谷雨又空洞地笑了笑,然后转过身。就在他就要上船的时候,河对岸突然响起了炮声。
开始,那炮声有点沉闷,紧接着,尖厉的枪声加了进来,更多的炮声也加了进来,霎时间,在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中,河面上编织起耀眼的火网,将扯着星光的河水,河岸上的枯树、秃山以及河两岸的红军照得忽明忽暗。显然,敌人在反扑了。后来才得知,当红军渡河至半时,马步青终于侦得红军已舍弃老鸹口而在虎豹口渡河了,马步青在大呼上当的同时,急电已集中在老鸹口的河防团主力疾驰虎豹口堵截。马家军仗着路熟,又有马,避开过河后沿公路继续北进的红军先头部队,沿河岸一带小山抄捷径,很快赶到了虎豹口,一阵炮火封锁,将红军截在了黄河的两岸。这时,从河南岸红军隐身的梨树林子里,也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担任掩护任务的红军也开了火。
战况急转直下,丁谷雨不再犹豫,伸出一只胳膊,从腿边一把抄起小毛头,不等孩子回过神来,他们已经稳稳地落在了船上。丁谷雨也不再理会冲他大叫大喊的孩子,他站在船帮上,把欧阳兰和毛丑女一一接上船。这时,在工兵营一个干部’的指挥下,艄公撑船,工兵营的八个战士打桨,木船迎着呼啸的枪炮,向河对岸冲去。
另外几条船还没有离岸,这条船立即成了敌人集中射击的目标。枪弹、炮弹掀起的浪头落下来,浇在红军战士的身上。除了划桨的,工兵营的人都掏出了枪,以船帮做掩护,准备向河对岸的目标射击。炮火使一直憋闷着的丁谷雨亢奋起来,他背着锅,踉跄着走到船头。在炮弹划过的瞬间,借着流曳的弹光,欧阳兰看到丁谷雨不断地搓着双手,嘴角挂着狞笑,那笑让人感到可怕,却不像先前那样空洞。
欧阳兰朝他大声喊着:“你,趴下!丁谷雨,你趴下!”丁谷雨并不理会她,只是稳稳地站在船头,依然那样可怕地笑着。
欧阳兰再一次命令他:“你快趴下!”
丁谷雨回过头,向欧阳兰笑了一下,说:“我给自己选了个最合适的位置,过嘉陵江那会儿,我就站在船的这个地方。”说着,他伸出手做了个举枪的动作,迎着河对岸飞来的弹光,模仿着放枪的样子,用嘴发出一连串“哒哒哒”的声音。
“丁谷雨!”欧阳兰又喊了一声。他转过脸来,依然那样笑着。“你会被子弹打中的!”“是吗?”丁谷雨冷笑一下,“我……现在还活着吗?”欧阳兰怔了一下,没有说话。丁谷雨觉得刚才的话伤害了她,便又努力地笑了一下,用尽量温和的口吻说:“哦,说着耍的,敌人的子弹长着眼睛,不敲我的脑壳……”正说话问,他背后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身上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原来,他扭回头与欧阳兰说话的时候,一块炮弹打中了他背着的锅,锅碎成几片,从他身上掉落了。
“好悬!”
“多亏了那锅!”
船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喊着。
丁谷雨木然地呆立在那里,看着船板上的破锅片,目光绝望。敌人的炮弹拉着呼哨,接连不断地落在船前船后,掀起的水柱一次又一次浇到他的身上。
“丁谷雨!”欧阳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没有任何反应,依就木然地呆立在那里。欧阳兰将揽在怀里的小毛头塞给毛丑女,从坐着的地方站起来。一个浪头打来,她随着船的晃动趔趄了一下,踉跄着来到丁谷雨的身边,一把将他拉着蹲了下来。
一块炮弹发着“咝”的响声,擦着他们的耳朵飞了过去,把一股焦臭的火药味留在了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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