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李镜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2

|

本章字节:11110字

“你走你走,我喊人了。”她看着那双很好看的凤眼说。


“你喊吧,没人敢出来。”男人笑着说。很随便地看了看四周。


她也朝周围看了看,月光笼罩着的竹林里,隐着几条影影绰绰的人影儿,她知道都是眼前这男人的弟兄。


“你好好想一想,明天这时候我再来。”凤眼蚕眉的男人又说。


“我不来。”她说。


那天夜里,夏满月躺在床上,一宿没有合眼。


第二天,月亮刚上来,夏满月就鬼使神差,挑着桶来到了塘边。那个男人又从竹林后边转了出来。


“你想好了没有?”那男人问。她没有说话。


“你是个狐狸精。”那男人说。她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在场上我撞见你就叫你缠住了。”男人说。


她看见了从那双凤眼里射出来的灼人心肺的火。她的心慌乱了,挑着水匆匆地走了。以后她跟那男人在水塘背后的茅草地上坐过一回。她是被那人抱着走的。她先挣扎了一阵,没有用,那人力气很大。白天,穿着长袍的熊三清在街上走,碰见她,笑一笑,说何敬儒是个很体面的男人。熊三清说那话时,她的脸红了。以后,那人常常下山来会她。


“结婚吧。”那人说。“我不想结婚。”她说。“结婚吧,结了婚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我害怕。”


“为啥子害怕?”


“我不知道。”那人就抱住了她,以后就把她按在了地上,再以后就发生了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件事。月光下,夏满月看见了自己白腿上的一点红,她哭了。


熊三清送给她的爹一些钱,催她快结婚。熊三清说拖的时间长了要出事。


结婚那天,何敬儒先派人化装下山打探动静。村里一如往常很安静。


夏满月跟何敬儒拜了堂。天黑了以后,夏满月催何敬儒赶紧走。


“没过洞房花烛夜,结的啥子婚!”何敬儒瞪着好看的凤眼说。


“我怕……”夏满月忐忑不安地说。


“怕个卵子!熊三清不敢动我!”何敬儒大大咧咧地说。“你杀过他儿子。”


何敬儒一只手捂着头,目光发直,半天没有说话。“你走吧,你杀过他的儿子。”夏满月又说。


“我不走,我为啥杀他的儿子,他心里比谁都明白,他知道他欠着我两条命呢。”何敬儒说。夏满月怔了一下。


“熊三清把我的娘糟蹋了,娘跳了塘;爹是个烈汉子,一天到晚喊着要杀了熊三清,后来被熊三清派人用篾条勒死了。”何敬儒说。


“你为啥不杀熊三清去杀熊天柱?”


“杀年轻的解恨,杀一个等于杀两个。”何敬儒说。“如今看来,我杀对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夏满月永远记住了那天夜里的那个月亮,很圆很亮很大。


她的远房舅公熊三清给他们择了一个出着圆月亮的日子。


睡到半夜,她要起夜。刚一开门,就从屋外哗啦啦闯进来几个当兵的。那时候何敬儒睡得正香,当兵的走过去揭开被子,把他赤条条地拉了出来,他才醒来。


她痴痴地站门坎上,没有动。何敬儒清醒过来。


“嘻嘻狗东西,你是个奸细。”何敬儒指着她笑一笑,说。


“不是的,我不是奸细。”她说。


“嘻嘻你是个狐狸精。”他又笑一笑说。她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他。


熊三清从外面慢慢走了进来。她看一看夏满月,又看一看何敬儒,笑一笑。


“你们还记得吗?前年的今天是天柱的死期。”他用不高的声音对他们说。


何敬儒和夏满月互相看一眼,怔了一下。


“你早忘了吧?”熊三清用手点着何敬儒说,眯了眼睛笑。何敬儒痴痴地坐在炕上,没有说话。


“我要亲自动手呢。”熊三清又说。


何敬儒被绑着往外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夏满月一眼。“你是个狐狸精。”他又说,又惨惨地笑了笑。夏满月跟在自己丈夫和那伙人的后头走了几步就站住了,那时候她的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什么都没有。她的眼前只有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不断地晃着,晃着。


熊三清在他家的场院上摆上一张香案,供上熊天柱的灵牌。赤条条的何敬儒五花大绑着跪在香案前。


很多的人都去看。夏满月也去看。何敬儒看见了她就冲她惨惨地笑一笑,她的心里就疼一阵。


“你放心走吧,明年今我给你烧纸送钱。”她对他说。


他又很难看地笑了一下。他张着嘴。她看出他想说话,可是他的脖子让绳子勒着发不出声来。


夏满月说那话的时候,有许多眼睛射向了她。正在磨刀的舅公熊三清也斜睨了她一眼。她迎着那双显得很兴奋的眼睛很奇怪地笑了一下。


接下来就是杀人。


很多人都吓得背过脸去。夏满月却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她远房舅公手里那把明晃晃的刀子。


那刀子先从他男人的脖子上捅了进去。刀子一进去就有鲜红鲜红的血涌出来,血一涌出来那张长着凤眼蚕眉的脸就很痛苦地扭歪了,接着他就像装满了谷子的麻袋一样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熊三清又用刀子划开何敬儒的腔子,挑着一团冒着热气的红乎乎的东西,哈哈笑着,放到香案上的一个盘子里。


夏满月想那一定是她男人的心。


接下来,熊三清叫人把一桶洋油倒在何敬儒身上,划着一根洋火扔过去,她男人的身上立刻腾起一片灿烂的火焰。


“满月,你的舅公委屈你了。”熊三清看着舞蹈着的火苗儿,对夏满月说。


夏满月只看见她的远房舅公的嘴对着她张合了一阵,没有听见那嘴里发出的声音。火在风中呼呼地响,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堆舞蹈着的火苗看。


天上下了一些雨,人就慢慢走散了,地上纵横着一些红色的小水洼。


夏满月用一丈白布裹好烧焦了的男人,抱着走回来。烧焦了的何敬儒没有一点分量,她抱着他走得很快。她把她的男人埋在自家屋后的毛竹丛里。


“爹,娘,我走了。”埋了男人,她跟爹娘说。“你干啥子去?”爹问她。


“我要杀了我的那个舅公。”


“你朗格杀得了他?”爹吓得瞪圆了眼睛。


“我知道我现在杀不了他,我总有一天能杀他。”爹一遍一遍地叹气,娘搂着她哭了半天。


“爹。娘,哪一天我走了,你们莫难过,莫要哭。”她又一次对爹娘说。


说过那话又过了几天,夏满月在一次赶场走了以后就没有再回来。


又过了一年,红十一师就打了过来。在雄赳赳的队伍里有人认出剪了头发的夏满月。夏满月别着一支盒子枪。


夏满月会念告示会教歌子了。


在一个月亮很大很圆的夜里,她亲手枪毙了她的远房舅公熊三清。


动手之前,她用手枪指了指天上,问熊三清说:“你记得头上的这个月亮吗?”


熊三清笑一笑说:“外甥女,你厉害,我没看出你这么有记性。”


夏满月说:“红军为民除害,我不想报私仇,如果在场的有一个说你不该杀,我就放了你。”说罢,她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大声问,“大家说,熊三清怎么办?”


夏满月话音刚落,响起一片“杀”声,如山呼海啸。


场上静下来以后,夏满月对熊三清说:“我是第一次这么近的面对面的杀人。”


熊三清说:“你比你舅公厉害。”


夏满月用鼻子笑了一下,一颗子弹从她手中飞了出去。她再抬头看天上的月亮的时候,月亮模糊了。


又是满月。


又是一个浸泡在鲜血里的满月。


这是在离家乡几千里之外一个叫做河西走廊的地方的满月。


当河西走廊那个让夏满月心碎的月亮淡化成天上的一缕白烟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古浪城下。那时太阳已经从东边遥远的地平线上升起来了,雪后的太阳亮得刺眼,却没有多少温度,像个摆设。


从黎明时候起,夏满月就远远地看到了公路上不断向西滚去的烟尘。她碰到了一个起场的骆驼客,骆驼客告诉她,公路上正在一股一股地过马家的队伍,看样子西边要打大仗。为了避开敌人,她顺着长城走出古浪西边十几里,才又踅了回来。在古浪城下,满身血污的夏满月遇到了红军警戒哨的严格盘问,警戒哨是个严肃得让人发笑的新兵,他绷着脸,不断地打量着夏满月身边的大红马,盘问得十分仔细。


“你是哪一部分的?”


“妇女营的,过河前配属到工兵营。”


“工兵营不是全部壮烈了吗?”


“我还活着。”


“你从哪里来?”


“马莲河。”


“不可能。”


“为什么?”


“上面刚刚发了通报,说工兵营在马莲河全部牺牲了。”


“我说过了,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你咋能活着?”


“我咋不能活着?”夏满月终于忍不住吼了起来。


警戒哨被她的喊声镇住了,怔了一下。不过他立即又恢复了原先那种严肃的神情,指着那匹马问:“你咋有这么好的马,军长的马都没有这么好。”


“我缴获的。”


“你叫什么名字?”


“夏满月。”


夏满月被盘问的时候,正好有几个干部正说着什么从这里匆匆走过,大概夏满月的声音太大了,引得其中的一个停下了脚步,扭过头来看了看,顿时,他们都怔住了。


“老许。”夏满月轻轻喊了一声。


“你”许山林赶前几步,抓住她的手。


站在许山林身边的陈梦征政委以及鲁师长、杨师长他们几个也都大吃一惊:“你怎么……还活着?”


那个办事认真的警戒哨知趣地走开了。


夏满月原地站着没动,过了好一阵,她才喃喃着说:“昨天夜里,马莲河的月亮好红好红,像一汪血……”说着,她觉得一阵晕眩,瘫软在许山林怀里,失去了知觉。


陈梦征喊来一副担架,命令立即将夏满月送到野战医院。等担架走了以后,他对许山林说:“过黄河以后,你们两口子还没有见过面,你跟上到医院去吧,这里有我们。”


许山林说:“我又不是医生,去了也没有用,我们还是抓紧干我们的事。”


这时,东边方向响起了几声枪声。


夏满月活着回来的消息使妇女营的女兵们感到格外振奋。那时候她们刚刚进入城北的阵地,听到这消息,欧阳兰向秦大女交代了一下,带着陈秋儿立即赶到了野战医院。医院临时设置在一个叫“黄金旺”的大车店里,大车店有一个很大的空场子,平时供停车马和骆驼,周围二十多间小房子,是驭手和骆驼客歇息的地方。现在都腾空了,准备安置伤员。昨天,红军攻占古浪不到两小时,敌人就从兰州和凉州派来了三架飞机,绕着古浪城转了两圈,扔下几个炸弹又飞走了。许山林看着在天上绕圈子的飞机说,敌人这是公然欺负我们,先给我们来个下马威,看来一场恶战就在眼前。为了安置伤员,他亲自号下了西街上这个大车店做医院。


欧阳兰来到医院,医生正在给昏迷中的夏满月裹伤。她向医生打问:“怎么样?要紧不要紧?”医生说:“伤的不重不要紧,就是体力消耗太大。”欧阳兰带来了一身洗的干干净净的军衣,和医生护士一起,把夏满月身上已经烂成布条沾满血污的衣服换了下来。那身军衣还是两年前在通江发的,欧阳兰只穿过两次。


惦记着阵地,欧阳兰不敢在医院多待,她对陈秋儿说:“我走了,你留下来照护营长。”


陈秋儿知道夏满月的脾气,问:“她醒了要是撵我走呢?我知道,她肯定会撵我走的。”


欧阳兰说:“你不走,就说我说的。”陈秋儿点了点头。


欧阳兰返回阵地的时候,东城外的高地上枪炮声已经响成一片,妇女营阵地这边,暂时无事。她和秦大女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阵地的各个部位,回到了他们的指挥位置。他们的指挥位置在阵地的突出部位,那里地势高,观察起来方便些。


秦大女不言不语,显得心事重重。


“老秦,大仗就在眼前了,有什么心事吗?”欧阳兰问。“没有。”秦大女说。


“我看你心里有事。”


“我想,既然夏营长回来了,我还是回去当我的排长吧。”


秦大女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那不行,怎么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欧阳兰说着,又发了一句牢骚,“军里搞的什么鬼情报,谁说夏满月死了?”秦大女没有说话,他觉得欧阳兰是在指桑骂槐说自己三营全营覆没的情报是他向军里提供的。其实,欧阳兰一点也不知道那不确切的消息是他说的秦大女觉得自己有口难辩,他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过,他更担心的是许山林军长,他不知道许军长怎么看待他提供的这个并不准确的情报。


他愣怔着,看着壕沟里齐胸深的黄土,眼前又出现了月光下的马莲河,在雪地上啃馍唱歌的马家军,以及遍布在荒野里的大大小小的雪坟……那时分明战斗刚刚结束,马家军还没有撤走,一切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夏满月是怎么活下来的?那时她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对欧阳兰说:“我看我还是回去吧。”欧阳兰不耐烦地说:“老秦,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那三架飞机又从东边飞了过来,它们掠过的地方,落下一排排鲤鱼状的炸弹。


秦大女向阵地大喊了一声:“卧倒!”


城里城外,有节奏地响起了一阵炸弹的爆炸声,浓烈的硝烟将城堞、房子和冬天的秃树遮掩得影影绰绰。


飞机怪叫着飞走了,枪炮声还在东边继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