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2
|本章字节:8274字
按阶级分析的观点,贺盼水是绝对的赤贫,是绝对的依靠对象。在天津卫,像贺盼水这样境况的不少,至少占到四成。还有近四成情况稍好些,但也都是半饥半饱地打发着日子。夏满月、欧阳兰她们经过一番分析,认为做好贺盼水的工作,启发他的阶级意识,有助于天津卫整个群众工作的开展。
没想到,和贺盼水两口子的对话进行得十分艰难。
“像你们这种情况,家里有人给贺八爷扛活的,在村里还有多少?”夏满月问。
“……让我想想,东成弟兄俩,七爷家的贵才,十五叔,寡妇姨的老三,村西头的榆钱,六指,还有安吉,长吉,歪脖子榆树下的康娃,窑上的骚狸子,坟场的羊娃……还有几户外姓人,哪家都有一两个长工……哎呀,多了去了,一下子算不过来,二十来家三十家总是有的。”贺盼水瞪着眼睛想着,说着,一边看看他的女人。女人点着头,丈夫说一个,她扳着指头记一个,笑着。
“都在贺八爷家扛活?”
“嗯,天津卫就八爷一个大户,人家的势力大着哩,天津卫能浇上水的好地,跑死马,都是八爷的。”贺盼水的女人说,目光中流露出惊羡。
“在村里,你们这些长工是受他剥削最重的。”“啥剥削?”贺盼水问。
“简单点说吧,你们长年给贺八爷当牛做马,却吃不饱穿不暖,连个吃饭的囫囵碗都没有,你们用血汗换来的粮食呢?都变成了贺八爷的高门大院,绫罗绸缎。这就叫剥削,贺八爷剥削你们,你们受他剥削。”夏满月说。
“咦,话不能这么说,人家八爷有地嘛。”贺盼水的女人说,一脸的迷茫。
“地如果没人种,能自己长出粮食吗?”毛丑女说。这个商会会长的使唤丫头,参加红军以后,她对宣传也很有一套了。
“他出地,我出力,两下不都有了?”贺盼水说。
“就是嘛。”她女人在一旁笑着附和说。
“你刚才说都有了你想想,你有什么了?”夏满月问。
“……要是年景好,一亩地交过租子,起码还有一升半升的。”贺盼水支吾着说。
“大头却流到贺八爷的仓里去了?”又是毛丑女说。
“当然,地是人家的嘛,要是八爷不让你种,连这一升半升也没有,你还不是干瞪眼。”贺盼水说,显得平心静气。
说了一阵话,贺盼水夫妻觉得红军也都和气,一点也不凶,没有了开始时的拘谨,说话放松多了。
对于受剥削,贺盼水夫妻表现出来的平静,让夏满月心头掠过一丝寒意。她又一次感到这地方太落后,群众觉悟太低。夏满月和毛丑女、陈秋儿对视了一下,她们脸上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陈秋儿的感情应该更复杂一些,她参加这样的群众工作还不多,在夏满月营长、毛丑女她们和贺盼水夫妻说话的时候,每一句话她都听得很认真,她们的一些话在她听来同样很新奇。她想,那些话自己就说不出来。她觉得她们都很了不起。
夏满月有点悲哀,她觉得在红柳沟劝村民们返村时,讲了许多关于阶级的话,现在联系到他们自己头上时,却都又糊涂了,夏满月觉得自己那番话算是白说了。
“你们天津卫的这六十多户,除了三户外姓,都是一个祖先的后代,对吗?”夏满月换了个角度问。
“是的,先祖是抗清的英雄。”贺盼水说,目光明显开朗起来,“只可惜遇上了昏君,朝廷没法呆了,才跑出来,究竟是咋样来到这里的,头头绪绪多了,具体的我也说不上,你们问东头的望乡爷,他肚里装的多呢。我就知道我们的先人是个当官的,老家在天津,天津,那可是个大地方。”贺盼水说,显然,天津卫的人对自己的出身、祖籍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自古忠良多磨难,奸佞之徒乐陶然,《辕门》里杨延景唱的。”他的女人一边说,一边又给两个碗里续上了开水。
“你们想想,一个祖先留下的后代,为啥有的富,有的穷?”夏满月不想把话扯得太长,就这样问。
“命,全是命。戏文上说,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这话是守寒窑的王三姐对他那个当宰相的爹说的,造化可不就是命嘛……”贺盼水的女人说,显得很有知识。
贺盼水的女人动不动就搬戏文。
后来夏满月她们才了解到,贺盼水女人的前夫是凉州一个野秦腔班子唱青衣的,在凉州、张掖一带很有名气,后来得痨病死了。青衣死后,这女人又嫁给了一个民勤的骆驼客。只在一起过了三个月,骆驼客在往阿尔泰送茶叶的路上,又被马步芳的堂弟马仲英杀死在酒泉。连着死了两个丈夫,算卦的瞎子给这女人算命,说她命硬克夫,没有人敢再要。后来经人说合,嫁给了天津卫年近三十娶不上媳妇的贺盼水。由于以前跟着唱戏的第一个丈夫经常听戏,戏文便成了指导她处世为人的人生指南。和人说话,排解邻里纠纷,经常拿戏文里的句子引经据典。在村民眼里,她虽然穷,却是相当有见识的。
高台劝化不只是在黄河北边这个小小的天津卫,在整个大西北的农村,戏文都在他们生活中起着重要的人生启蒙作用。
“你刚才说的命,其实是地主资本家用来欺骗穷人的把戏,世上没有一成不变的命,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你们完全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夏满月循循善诱说。“改变,咋改变?”贺盼水说。
“受苦人团结起来,成立农会,拧成一个拳头,打倒贺八爷这样的土豪劣绅,自己当家做主人……”毛丑女说。
“就是……”陈秋儿说,她的声音很小。她觉得自己现在也是红军了,也应该说点什么。“哎哟,你凭啥打倒人家?”陈秋儿刚说了两个字,就被贺盼水的女人打断了。
陈秋儿的脸立刻红了。刚才说那句话时,她的心就“咚咚”直跳。被贺盼水的女人顶回来后,她更显得手足无措。“咱种着人家的地,再反过来打倒人家?仁义吗?那还不让村人的唾沫淹死了。再说,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都是云鹏先祖的后人。”贺盼水接着他女人的话说。
“仁义?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老贺八爷手里有两条人命,现在的这个贺八爷又霸占了别人的五十多亩水浇田,你说,他们仁义吗?他们欺压乡亲们的时候,想过一笔写不出两个贺字吗?”夏满月一脸严肃地说。
贺盼水夫妻同时一怔,互相看了一下,目光露出惊讶,他们不知道这些情况红军是怎么知道的。
“那些……事情倒有,可是……”贺盼水的女人支吾起来,说话不像刚才那样利索了。“大叔,大婶,这就是恶霸,就是我们红军要打倒的对象。”毛丑女一旁说。
“可是……咱种着人家的地哩。再说,同宗同族,论辈分,我还把现在的八爷喊叔哩,死了的老八爷是爷爷辈。”贺盼水说着,指指媳妇,又说,“我娶她的时候,老八爷还给过三块光洋呢,这事咱一直记着,咱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处。”
“就为了三块光洋,贺八爷家不但压榨了你一辈子,还在压榨你的下一辈。”夏满月说。贺盼水两口子没有马上回话,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夏满月。“你的丫头不是在他家当丫头吗?”夏满月说。
“哦,你是指这个。那是,也是挣饭吃哩,谁白养活你呢?”贺盼水的女人说。
“他们家的八哥死了,说是你丫头喂水多了憋死的,把丫头打了个半死,耳朵都撕裂了。这还不说,贺诚还把那年你们的租子往上加了五成,说是赔八哥的,有这事吗?”夏满月又问。
贺盼水夫妻又对看了一阵,没有说话。
“你们不是同宗同族吗?”毛丑女一旁又说。
贺盼水的女人抬起头,翻了翻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大叔,大婶,因此,同宗同族也是分为阶级的。在土豪劣绅眼里,咱穷人还顶不上他们养的一只鸟儿,是不是?今天,给穷人当家做主的红军来了,谁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咱们就把谁拉下来,打倒他!”夏满月说。
“那……不就乱了吗?”贺盼水吞吞吐吐说,
“要让天地翻个过儿,还能不乱吗?”夏满月说,她把小屋扫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贺盼水夫妻身上,说,“你们说,眼前这日子,你们愿意永生永世这样过下去吗?”
贺盼水的目光在夏满月脸上停了一阵,然后叹了一声,低下头去,好久没有说话。他的女人也老半天没有说话,起身往碗里续水的时候,甩下了几滴泪水。
屋里静了一会儿。
陈秋儿望着屋子的什么地方出神。夏营长刚才说那只八哥的事时,她忽然想起了大睁着眼、静静地躺在黄桷树下的哑巴爹,想起了拉着她,一路走一路吹着笛子的爷爷。
直到毛丑女拉她的胳膊时,她才从愣怔中醒来。她看见夏营长和毛丑女已经从坐着的地方站了起来,要走的样子。她也赶忙从炕沿上溜下来。
“想啥子呢,叫你都听不见?”夏满月笑着说。
“没……没想啥子。”陈秋儿红了脸说。
“不舍得走了?”
“不,不是……”
“不想走了就留下,给你煮洋芋吃,我家三亩旱地,种的洋芋个子不大,面得很。”贺盼水的女人说。大家都笑,看着陈秋儿。
“不,不,谢谢……”陈秋儿的脸更红了,那种慌乱的神情又出现在她的眼睛里她习惯于永远生活在大家的视线之外,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谁都不注意她的时候,是她最轻松的时候。成为大家关注的中心,她这是头一回。
陈秋儿低着头,跟在夏满月身后,像躲避什么似的,赶紧走出了贺盼水的破土屋。
她们已经走出一段路了,贺盼水的女人忽然在她们身后喊了一声:“长官!”
她们回过身来。
夏满月已经多次说过,红军里没有长官,都叫同志,但村民们总也不理会,改不过口,她也只好由着他们叫了。
贺盼水的女人迎着夏满月走了几步,站住,说:“长官,要我的时候,说一声。”
夏满月说:“谢谢,大婶!”
贺盼水的女人站在冷风里,目光定定地放在红军身上,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骚动的黑烟。
往回走的时候,陈秋儿发现,夏营长的嘴角涌上了一些笑意。
看来,对今天这样的结果,夏满月营长是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