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2
|本章字节:12022字
雨一样的雾,雾一样的雨。一座丑陋的小茅屋。
男娃儿和女娃儿在低矮的屋檐下坐着,看着迷蒙的山,迷蒙的树,三头水牛在山路上慢慢走着,一群鸭子在竹林下的浅洼里缓缓游着。
男娃儿和女娃儿手撑着下巴,坐了好久。“甜妹儿。”男娃儿小声叫了一声。
“山娃子哥。”女娃儿哀哀地看着哥哥。“冷不冷?”男娃儿问。
“妈才冷呢,妈穿着单衣就埋了。”女娃儿说。“妈不知道冷了。”
“知道。”
“妈死了。”
“死了也知道。”
男娃儿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向女娃儿挪一挪,用胳膊搂住了她。
“山娃子哥。”
“嗯。”
“妈死了,谁管我们呢?”
“有我呢,我是哥哥。”男娃儿挺起了瘦骨棱棱的小胸脯说。
“你也是个娃儿呀?”
“可我是男娃儿,我是哥哥,我会钓虾,会放牛,还会扳鲜笋,会砍柴。”
“我给你洗衣服。”
“我不叫你洗衣服。”
“我能洗干净。”
“我要听你唱歌儿。”
“我天天给你唱。”
“你唱一遍《我看槐花几时开》。”
女娃儿看了看哥哥,嘴唇动了动,没有唱。她觉得自己的小脸蛋热热的。
“你唱一遍。”
“那是大人唱的,等我长大了给你唱。”
山更模糊了,树更模糊了。山路上的三头水牛总也走不到头,一群鸭子走出了浅洼,在岸上扇着翅膀,“呷呷”叫着。“山娃子哥。”
“甜妹儿。”
“妈说我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说这是真的吗?”
“妈要我好好照管你。”
“你说那是真的吗?”“……真的。”
“真的?”
“嗯,真的。”
“我不信。”
“我问过舅公,问过水生他爹,还有桃花的瞎奶奶,都说是真的。”
“我朗格一点都不知道?”
“他们说,你亲妈把你丢到我家的时候你才半岁多。”
“不,不,这不是真的,你说的这不是真的……我害怕……”女娃儿惊恐地抓住男娃儿的手,使劲摇着说。
“你姓田,我姓胡。”男娃儿望着浸在似雾似雨中的山水说。
“不,不,你是我的亲哥哥!”
风大起来,雨大起来,山晃动了,树晃动了,三头水牛消失在山路上,那群鸭子不见了。男娃儿和女娃儿偎依着,悄悄地坐着。
“田教员!”那个战士回过头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田妹,“你喊我吗?”
“没有。”田妹说,雨雾中的竹竿河在她眼前消失了,她又走进了那片陌生的土黄里。那个战士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站着。
“你刚才说话呢。”战士说。“哦,是吗?”田妹含混地说。“你哭了?”
“我朗格要哭。”她努力笑一下。“你脸上有眼泪?”
“哦……土眯的。”她用手抹了一下脸。
他们继续向前走。现在,田妹走在了前面,那个战士跟在后面。
田妹觉着那个地方又热了一下,接着,裆又湿了一片。她想收拾一下。但他们正走一个缓坡上,没有可以遮拦的地方,身边又跟着一个男兵。她忍着。翻过缓坡,路的左边出现了一片颓败的矮墙,从土墙隔开的形状看,那里原先是几间房子,顶被扒光了,只剩下几堵墙。走近那些矮墙的时候,她对那个战士说:
“同志哥,你在这里等等我。”战士点点头,背过脸去。
田妹走过去,在土墙间看了看。转到一道土墙的后面,她看到了一片柴草烧过后留下的黑灰。她很高兴,走到那堵墙下,从挎包里抽出一块破布,用那草灰开始收拾自己。
草灰很干燥,也很干净,像是烧过没有多久,她收拾起来感到很舒服。
看到那些红,她的脸也红起来。世上的事有多巧,她想了第一次来红。第一次也是在去教歌儿的路上。
不过那时候走在她身边的是山娃子哥。
那时候她们正走在大雨过后的草地上,头上是明亮的太阳轻柔的白云,脚下是碧绿的水草和五颜六色的野花,以及把美丽的草地隔成碎块的水洼和河沟。那时候田妹脚步蹒跚神情慵倦,她机械地迈动着双腿,她眼前的草地,美丽得虚假而可怕。早晨,它刚刚夺走了疙瘙。疙瘙就死在她的身边,疙瘙死的时候身子使劲扭动着,脸抽得很可怕。她抱着她,哭着喊,怎么了?疙瘙你怎么了?疙瘙在她怀里只是扭动,抽搐,不说话。她央求她,不要走,你千万不要走,我们唱歌班已经走了三个了。疙瘙慢慢地就不扭动了,疙瘙就把脸冲着她,疙瘙就向她挤出了一点笑,然后疙瘙就死了……走在雨后的草地上,疙瘙那张抽得可怕的脸不断在她眼前重复着。
“当心水泡子,掉下去就完了!”她听见有人说话。她觉着自己的胳膊被一只手拉了一下,同时感到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水里。
她从水里抽出了脚。
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长着络腮胡子的易团长。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困了吗?易团长阴沉着脸问她。她摇一摇头说不困。易团长说困了我背你走一段。她说一点都不困。易团长说你轻飘飘的背你不比背一个手风琴更重易团长行军时总背着一架到处都漏气的手风琴。她说不困,我真的不困,还甩开胳膊在他面前使劲走了几步,脚故意在地上跺出咚咚的响声。易团长阴沉着的脸舒展了。男兵女兵们都笑了。她也笑了。她问易团长还要走好久。易团长说他也不知道反正越走离革命胜利就越近。她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她问革命胜利了真的天天喝牛奶吃面包吗?易团长说当然。她问牛奶腥不腥。易团长说他也没喝过。她问喝不惯怎么办。易团长笑一笑说那有什么,喝不惯牛奶就喝排骨汤鸡蛋汤呗。她又问排骨汤鸡蛋汤天天都有得吗。易团长又笑一笑说当然,不然我们闹革命干什么闹共产主义干什么?她说共产主义真好,女团员们都拍手说共产主义真好。然后他们就小心翼翼地绕着水坑走路,肚子继续咕咕唧唧地叫着。他们暂时不去想共产主义的牛奶面包,贪婪的目光紧盯着脚下的一花一草,盼望着眼前出现奇迹:一个蘑菇或者一根可食的草茎。雨后的草地被太阳炙烤着,像一个蒸笼,田妹的梦在这燠热潮湿的蒸笼里发着酵。
“……山娃子哥,妈说过等咱们长大了我就给你当媳妇。”
“我不要媳妇。”
“为啥子?”
“我没得钱给你做新袄。”“哪个稀罕新袄。”
“我没得钱雇花轿。”“我不坐花轿。”
“不坐花轿我也不要你当媳妇。”“为啥子嘛山娃子哥?”
“媳妇不好妹子好……”
田妹被谁撞了一下,脚下打了个趔趄。她稳住神后看见一个背着枪的男兵擦着她的身子走了过去。那个兵走到易团长跟前,朝易团长敬个礼,把一个小字条交给了他,随后易团长就朝她们这边走来。当那个男兵随着易团长转过身来的时候,田妹愣住了。
那是山娃子!
山娃子愣怔一下,也认出了她。他还朝她眨了眨眼睛。人多,他们都没好意思说话。易团长走到她们几个女文工团员跟前停住了。易团长指指背枪的男兵说,三十四团向我们剧团要个教歌儿的女兵。
我去我去我去!女兵们争先恐后地喊着,疲惫怠倦的脸上放出了光彩。她们知道在战斗部队里女兵就是女皇,那些又憨又傻的男兵会争着把他们的最后一把青稞送给她们吃。她们实在太饿了。再说此刻她们真困真乏她们真想坐下来歇一歇。
易团长总是阴沉着的眼睛从她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扫了过去。“只能去一个。”他说。女兵们没有再说话,她们准备服从他的安排。
田妹的心跳得很厉害。刚才女兵们争着要去的时候她一直没有说话。自打认出山娃子的那一刻,她的心跳就加快了。她想自己的脸一定很红,她不敢看易团长,也不敢看那些女兵。她怕他们看出她想去的更多原因跟眼前这个叫山娃子的男兵有关。她把目光送出去很远,那边的水洼里,两只长脖子水鸟正在亲热的交喙。你呢,田妹?她听见易团长问,就把眼睛收回来看着他。易团长说你留下来跟他去三十四团好吗?她尽量抑制住兴奋,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我服从命令。易团长说去了要注意影响。她点一点头说我一定注意影响。这时疲倦和慵懒又爬上那些女兵们的脸。易团长又用阴郁的目光看了一眼山娃子,说你给我把人照看好了瘦了病了丢了我找你们团长算账。山娃子很认真地向易团长敬了个礼。然后易团长挥一下手,向他的部下冷冷地说了声“走吧”。这支被疲乏和饥饿裹挟着的小分队又迈开了沉重的脚步。田妹看着山娃子,眼泪从脸上簌簌地流了下来。面前这个山娃子是个嘴上长着一圈黑茸毛的汉子了。
从川北老家出来后,已经六年多过去了,他们才第一次见面。他们默默地站着,任泪无声地流,不知说什么好。
风撩动着他们的破军服,让他们感到了从雪山上走来的寒冷。
“山娃子哥!”田妹终于呜咽着叫了一声。
“甜妹,莫哭,你莫哭噢!”山娃子扶着她的肩,慌乱地说。田妹擦了擦眼睛,扬起头,朝山娃子笑了。
风大了,草地上发出“呜呜”的风啸声,云迅速涌上来,蓝盈盈的天霎时变得混浊不清了。
“我们团在后面,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吧。”山娃子说。
“我真的乏了,天天走路真乏。”她说,在草地上坐下来。他也在她的对面坐下来。“坐近点儿。”她说。
他红着脸往她跟前挪了挪。“再近点儿。”
他又挪了挪。
“我冷。”她说。
“把我的衣服穿上。”山娃子动手解衣扣。
田妹抓住了他的手:“不,我要你像小时候那样搂着我。”他迟疑着,脸涨得通红。田妹咯咯笑着,倒在了他的怀里。
“山娃子哥,你想过我吗?”她问。
“想过。”他红着脸说。
“我可是常想你呢,刚才还想来着。”
“想啥子呢?”
“我要你娶我呢……”
风声大起来,满眼的红花绿草被大风摆弄着,齐刷刷地伏下去,又齐刷刷地站起来,无数个水洼被风吹皱了,掀起混浊不清的波纹,太阳躲到浓重的乌云后面,草地又变得阴森可怕起来。
田妹蜷缩在山娃子怀里,她从山娃子身上闻到了成熟男人才有的那种味道,那味道让她迷醉。
“真的,刚才我还想你了,我要给你当媳妇。”她喃喃着说。
他紧紧地搂着她,没有说话。
她从他怀里抬起眼睛,看着他说:“怎么不说话,我给你当媳妇你不要吗?”
“你胡思乱想。”他又红了脸。
她看着他,固执地问:“你真的不要吗?”
“你还小着呢。”
“你说实话。”
“革命成功了再……”他咽下去后半句话。“那得好久好久哟!”
田妹依山娃子坐着,看着云在天上疾走,草在地上摇动,她觉着自己心中正在燃起一团灼人的烈火。搂着她的山娃子一动不动,像一截木头。她想让他亲一下自己,把嘴唇向他凑过去。就在这时候,她觉得那个地方热了一下。
她的心有点慌乱有点紧张,在那一刻,她经历了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听剧团的女同志说过那是咋回事。她从山娃子的怀里坐起来。
“把脸转过去。”她对他说。
“做啥子?”他不解地看着她。
“你把脸转过去嘛!”她又对他说,脸上浮出一片红晕。
山娃子把脸转了过去。
她用手在那儿摸了一下。她的指尖沾上了一点红。她惊悸不安,激动不已。从这时候起,田妹就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以后她就和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样了,她要结婚,她要嫁给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红军,她要给他生娃儿,她要生一个男的再生一个女的。如果在老家,如果妈还活着,妈会像过生日一样给我煮一个红鸡蛋,她会给我一块红布让我把那个地方裹起来,她会说你长大了你成了一个真正的大姑娘。可是没有妈妈没有红鸡蛋没有红布没有那些温柔的祝福,眼前只有望不到头的草地、阴云低垂的天和这个背朝着我的山娃子。你知道吗山娃子,你的甜妹不再是那个可怜的小姑娘了,她在你的怀里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几滴雨沉重地落了下来,打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和手上,冲去了指尖上的那点红。她觉着又流出来一些,就从衬衣上撕下一块布垫在。山娃子问干啥子哟我能转过头来吗?她说不能你再等会儿。他说下雨了你在搞什么鬼。她说我不能告诉你。她垫好布从草地上站起来,这时候他转过了脸。雨点很重但不密集,打到身上很舒服,风依然在稠密的野草上匆匆走着,低垂的乌云裂开了一条缝,一片明亮的阳光从那条缝隙里漏下来,照亮了一片晦暗的草地。田妹脸色绯红,在草地上跑着跳着,像一个快活的精灵。过了一会儿,她拿着几朵血一样的格桑花走到山娃子跟前。山娃子看着她脸上的绯红和手里捧着的红花,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喜欢血的颜色?她笑着说从今天起我已经长大了。山娃子眨着眼睛寻思她的意思。她歪着头把兴奋得发着光的脸对着他。他莫名其妙地摇一摇头说,你搞什么鬼看你高兴的?她红着脸说哥哥你真傻。她说她想唱一支歌儿。他说你唱吧我好久没有听你唱歌儿了。她问他想听啥歌儿。他说就唱《打刘湘》。她想了想说今天我不想唱《打刘湘》,山娃子哥,我还欠着你一支歌儿呢。他问什么歌?她说那年你让我唱我没有唱。他又问哪支歌?她朝他笑笑,没有说话,放开嗓子唱了起来:高高山上一棵槐,手攀槐枝望郎来。娘问女儿望什么,我看槐花几时开。风把田妹的歌声远远地送到了正在艰难跋涉中的红军指战员耳朵里,他们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
那是田妹第一次唱这支家乡的情歌。
山娃子在这熟悉的乡音里看见了妈妈愁苦的脸。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妈说他有过一个父亲,妈说他的父亲在他过满月的时候离开了家就没再回来,妈说他的父亲是个好男人。妈每次说过父亲以后都要唱这支歌,那时候他和妹妹就趴在妈的腿上静静地听她唱。
“山娃子哥,你把这花给我别到头发上。”田妹唱完歌把那几朵花递给他说。
“戴花影响不好,地主小姐才戴花呢。”他犹犹豫豫着说。
“不要紧这阵没人我就戴一会儿。”
山娃子给她把花别到头上。
“我好看不好看?”
“好看。”
“要我做媳妇吧?”
“要。”
她又紧紧依偎在他的怀里,他用胳膊搂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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