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41
|本章字节:23846字
人的情绪真的很怪,当我父母经历了那次考验终于重归平静、我和梁小飞终于又能出饱穿暖全天无惊吓、我们家终于活出一副浴火重生的兴旺劲儿之后。我在回望这一切的时候,独自偷偷怀念的,却是我爸失恋的时候那些“看书流泪”,“沉默听歌儿”的状态。甚至,也有一丝怀念他带我去冯老师家的情景。我的怀念很单纯,因为,在我的全部记忆里,我爸只有出轨的那几个月带我的时间最多,只有失恋的那个阶段在家的时间最多,只有那时候的他才不经意地给过我一些正常的父爱。虽然,虽然他那时让我妈蒙羞,让整个家都充满阴霾,但对我来说,那起码是真实而安静的。
是的,那是我爸一生中绝无仅有的一个真实和安静的阶段。一个人在真实的时候最容易让人靠近,而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也绝对更容易获得别人的尊敬,虽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
几年后,当时光模糊了梁朝伟的失恋之痛,他渐渐恢复了谈恋爱之前的那种以“说大话”和“假仗义”为主的个性状态,甚至还有点变本加厉的意思。他乐此不疲地给自己制造“谁都需要他”,“忙的不得了”的假象。从表面上看起来热烈极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能透过这些热烈感受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冷漠。
而且,不管这些事情的表现形式是热烈的还是落寞的,它们都好像是孤立存在的,至少,它们和我之间,再也没有太多的关联和“粘度”,这和传说中的父女之情大相径庭。
在我小时候,有好多年,我都会为此相当困扰:按照理论,按照常识,按照街坊四邻和各种文学作品的传说,女儿总是跟爸爸比较亲密才对啊,为什么我们这父女俩活得那么离经叛道?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当然是希望当那种被爸爸当作心肝宝贝的女孩儿。一个女人,一生中假若只有一次当别人“心肝宝贝”的运气,那,那个“别人”,首选也应该是自己的爸爸才对吖,不是吗?
事实是,“生活”本身似乎常常不怎么依据理论,常识,作家或街坊四邻的说法。
女少年时候的我对此只是无能为力。我也不太记得这种淡漠始于什么时候,回忆从前,我跟我爸之间微弱的情感交集,有很多都需要借由别人的叙述才能证明其存在。似乎,我们弹指可破的父女关系,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征兆。
按照我奶奶的说法,她第一次看到我的时候,我刚四个月大。那天,我妈陈萍在上班,我哥梁小飞在上学,我爸梁朝伟则在家睡觉。当我奶奶抵达我家的时候,我因为太饿,正爬到床头,伸手从放在床边的米饭锅里抓米饭吃。
那幅情景似乎是我爸对我懒得照顾的最初写照。
再来看陈萍的记录:在我一岁半的时候,有次她指派我爸给我喂饭,似乎那是他唯一一次给我喂饭。当时我站在竹子编织的小推车里,正欢快地抓着车把手等着吃饭。
梁朝伟一边给我喂饭,一边回头看两个邻居下象棋。期间他看得太过投入,手里举着的饭勺离我越来越远,我一个刚牙牙学语的小孩儿,对此当然提不出什么意见,只能遵照本能撅着嘴使劲够那个里头有食物的勺子,结果,终于因为够得太用力,导致身体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前栽出了小车外。
当我栽出来的时候,我的右脸磕在了前面那个下棋的人坐着的板凳角儿上,把那个人吓了一跳。三十年之后,只要我一笑,还能看得出两边脸明显不对称。拜那一磕所赐,我的右脸有一个明显的凹陷,比酒窝大,比法令纹圆,距离我的右眼仅5厘米远。
小时候我姥姥常说,人死了之后,在接受上帝的审判时,生前的每一个画面都会重新来过。我时常对此小有盼望,起码我很想看看当年小小的自己是如何为了够那一勺饭而造成了终身毁容,那画面一定非常好笑,哈哈哈哈。
是啊,很多事都可以做不同的解读,就像这两个事件,它们可能说明梁朝伟确实对照顾小孩不太有兴趣也不太有特长,也可能说明似乎我从小就是一个为了吃可以忘乎所以的人,这种特性一直延续到今天。
反正,随着当时家里的各门女将对我爸不会带小孩的谴责越来越多,他一烦,索性就完全不带了。
关于我很在意吃这事儿还必须补充一个我哥的说法:梁小飞从上中学开始就常常吃我做的午饭,因为我上小学,中午比他放学早。那时候陈萍工作太忙中午回不来,梁朝伟上午没工作就在家呆着。按道理说,应该是他在家给我们做饭——那也又只是说“按道理”哈。
我爸是一个不按牌理出牌的人,或,准确地说,他只按他自己的牌理出牌。在他个人专属的牌理中,关于“做饭”这事儿的标准是:一个男的怎么能做饭呢?!
我不知道“一个男的不能做饭”这个理论体系的依据和历史沿革从哪朝哪代哪个地域开始的。但,梁朝伟硬是以身作则,用毕生的行为强势证明“男的不能做饭”。他确实是一次饭都没做过。
我们家那个阶段在每天中午最常出现的画面是,我回到家,家中一片死寂。我爸躺在床上,背冲外,一幅拒绝理会任何人的架势。我那时候很怕他,为了避免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唯有自己动手。
因此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就熟练掌握了如何在30分钟之内把炉子重新生着并煮出一锅片儿汤或一锅菜饭的方法,味道也不会太差。
我在喂饱自己和梁小飞之后,也像供奉一样盛一碗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冲梁朝伟说一句:“爸,吃饭。”他通常会发出哼鸣的“嗯”一声,然后一动不动地继续躺着。我不肯定他到底是在睡觉,还只是回避跟我们交流。他也从来没有评价过我的厨艺,反正我只记得,每天下午放学回来的时候,他早已不见踪影,中午给他盛饭的那个碗则是空的。
长大之后,我对于梁朝伟那时候长久地躺在床上忽然有了一些谅解。睡觉是最节省成本的回避现实的方式。如果再往积极面去想,一个人的躺着的时候有可能是在思考,而只有当一个人的思考不被人理解的时候,他才只好将计就计干脆继续睡觉算了。
毕竟,比起肢体的懒惰,我更嫌恶心灵的懒惰。在花了很多年说服自己多看梁朝伟的优点时,我宁可相信,他在躺着的时候,心灵是活跃的。
再说,成年人跟孩子相比,最大的失落往往在于,孩子可以对未来存在无限的想象,而成年人必须要面对的是“自己对世界的想象恐怕永远无法实现”这个残酷的事实。
和几乎所有正常男人一样,梁朝伟是一个曾经对自己看待极高的人,和大多数正常男人一样,他也必须在而立之年过后,要面对自己注定碌碌无为的事实。想想这也确实是挺惨淡的,人生一片灰暗,没有成就,没有爱情,甚至也没有特别值得在意的念想。虽然这个情况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具备面对“世上没有受害者”的慧根。我爸的认知和芸芸众男人一眼,心底隐约觉得自己是某一种类型的受害者,怀才不遇,兼遇人不淑。害他的可能是那个时代,可能是这个家庭,可能是那个没良心的情人,也可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命运,反正不是他自己!
林林总总这些原因,让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被风吹日晒,变得稀薄和迟钝,俗称“隔阂”。
后来又有个别特殊的事件,让隔阂终于变成了鸿沟。
那是某一个下午,我发烧了,没去上学。
我小时候常常生病,最常见的问题是扁桃体发炎,一发炎就发烧,然后就会被送去医院打连续打好几个星期青霉素。
因此在我的生活中,最有威严的形象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大夫,确切地说,应该是护士。
那一日我又生病躺在家里,内心强烈地翻腾着想吃橘子罐头的愿望。
童年的时候,我每次发烧都会重复做同样的梦,在梦里,有一个巨大的被子,而我自己是一个小线头,被压在被子中间,软绵绵无力挣扎,那样的情况下,只有橘子罐头是我的强心剂,像大力水手的菠菜,能把我从梦魇的压迫中解救出来。
想象吃橘子罐头的过程让我在被发烧折磨的过程中体验到一种抽离的美感。我沉浸其中,头晕目眩,浑身是汗,嗓子眼儿因渴望橘子罐头酸甜可口的汁水而痒起来。
我妈上班去,只有我爸在家。
梁朝伟当时不知道在忙什么,出出进进,路过我第八次的时候终于敷衍地问了句:“你好点儿了吗?”
我老实地摇摇头,然后说:“爸,我想吃橘子罐头。”橘子罐头不是随时都能吃到的,我仗着自己生病,眼巴巴地看着他要求到。
“哦,你睡吧。”我爸还是散神儿的,所以答非所问。
我有点委屈,心里涌出“妈妈”这个呼喊,心想如果我妈在就好了,肯定会立刻买橘子罐头给我吃,想到这儿,我侧过脸掉了一滴小眼泪,又没别的办法,只好继续昏昏睡去。
昏睡过程中,我听见外屋响起了麻将声,还有梁朝伟和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我很渴,可是浑身绵软,挣扎着到底要不要爬起来去喝水。
我大概挣扎了很久,期间又半梦半醒,徘徊在巨大的被子边沿,很累,很晕,很沮丧。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一阵激烈地敲门声,那声音相当凌烈,我被惊醒。
等我惊坐起来望向外屋的时候,敲门的人已经破门而入,门上的四块儿玻璃中的一块也碎在地上。
以前的门都是那样的,下半段是木头,上半段是玻璃,通常玻璃都被隔成“田”字型。
我没太弄清那个闯入者是先砸碎玻璃伸手开了门闩,还是踢开门闩的时候震碎了玻璃。总之,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粗野的场面。我直接的反应是“我爸不在家!”因为,在我的印象里,如果非发生这么“凶恶”的态度,一定是我爸对别人而不是别人对他。
我正在惊恐,梁朝伟跳入我的视线,只不过,让我意外的是,他对那个来势汹汹的人,完全是一副软弱求饶的姿态,跟他平时在我们面前塑造的耀武扬威判若两人。
此时我也看清了那个闯入者,他是住隔壁院子一个叫林强的男孩的爸爸。林强比我哥大几岁,高中毕业,当时正处在无业状态。
林强他爸揪出一个人就是一顿嘴巴,我认出那是他儿子林强。
梁朝伟这时好像要劝阻林强他爸,一边伸手乱够,一边低声下气地说:“不要这样老林,不要这样!”
哪知道,老林一听,立刻放开自己儿子转身揪住梁朝伟的领子劈头盖脸同样也是一顿嘴巴。边打边说:“你个死瘸子,你他妈什么东西!居然带着孩子赌博!我叫公安局的来抓你!!”
梁朝伟一边用两只手慌乱的护住脸,一边诺诺地嘴巴里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林强和另两个牌友趁乱跑了,林强他爸在冲出去追儿子之前先把麻将桌掀翻,又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
这群大人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在意我的存在,而我则完全被惊呆了。
我呆坐在床上久久无法回神,梁朝伟在外面打扫了残败的现场之后,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出门。又20分钟之后,他回来,拿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罐头,用改锥一点一点小心的启开,递到我面前,说了句:“吃吧。”等我接过罐头,拿勺子舀了一口送进嘴里,他又说了句:“别对你妈说。”
我看了他一眼,没抵制得住橘子罐头的诱惑,低头,一边吃,一边回了句:“恩。”
不知道为什么,我吃了两口之后忍不住哭起来。
“哭什么哭!”梁朝伟压低嗓门冲我吼道,然后很不耐烦地站起来走了。临走很嫌恶地把改锥一丢,那阵仗仿佛买橘子罐头给我吃让他很后悔。
除此之外,他对我再没有任何交代。或许他认为没必要吧,在他眼中我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对他不会产生任何社会威胁和家庭干扰的孩子。
他不了解这个事情的发生在我内心产生的变化。
我在想,如果当时我哭的时候,他再稍微多一点耐性,或,他再肯多放下一点姿态去审视,也许,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那么快就进入到一个因为互相不理解,又懒得理解的彼此鄙视当中。
在那之前,梁朝伟一直在努力树立着他身为一个男人和父亲的尊严,问题是,他树立的方法很单一,无非都是采取“说”的策略。他乐此不疲地告诉我们他如何如何了不起,如何如何被尊敬。问题是,他陈述的事件有很多我们从来没有亲眼见到,以后也不可能再见到。然而,除了“陈述”之外,他在我们面前具有说服力的具体表现本来就乏善可陈,如何再经得起这么一件一个小孩子无法理解的考验。
反正,不管之前我听到他口若悬河地自诩过些什么,在那天,当他在我面前被人掌掴,被人辱骂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显示出任何基本的尊严去维护自己的形象。我只能得出以下结论:他确实做了不好的事,他有可能是个不太好的人——和他平时说的不一样。
得出这个结论让我内心的惊吓又深入了一层,我很纠结,充满疑问,非常需要有一个可信赖的人告诉我刚才的事件我应该作何感想。而这个人,本来应该非我爸自己莫属。
可惜,梁朝伟也许并不这么认为。
我后来还是没能恪守诺言,让我妈知道了这件事。我不知道梁朝伟是否能理解,我让陈萍知道的目的,不是为了“揭发”,而是为了“答疑”……天晓得我有多么需要在这件事情上给我一个辨析是非的标准。
或是说,我也不能算没有恪守诺言,如我所承诺的那样,我确实没把这事儿“说”出去,而是,把它“写”了下来。
我从6岁开始就有记事本,里面记录着一些数据,比方说存钱罐里的钱数,梁小飞欺负我的次数,之类的。
那件事压在我心头一个星期之后,我把它写了下来。像写作文一样,还相当注意修辞。写完之后,我找了个我认为合适的时机把它拿给我妈看了。
那天陈萍正在准备晚饭,我说有重要的东西要给她看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一只茄子在削皮。她开始只是一边削一边漫不经心地扫两眼。等看了两行之后,她就把茄子和刀都放下,从我手里把那个本子接过去仔细看起来。
我在旁边屏住呼吸,内心无比复杂地等待她看完之后的反应。
好像过了很久,陈萍终于看完了,她仰起脸闭上眼睛喘了几秒,才转脸看着我问:“院子里还有没有别人看见这事儿?”
她的问题和我所有的预想都不一样。
我想了想,对她摇了摇头。
陈萍重新拿起刀和茄子,继续削起皮来。我大失所望失望。她那天从做饭到收碗,期间断续大概叹了八百多次气,我才确定她确实看了我写的那些。
那么,我又在失望些什么呢?
我失望的是,他们都不了解,我按捺不住心情非让我妈知道这件事的核心理由,不是为了告发梁朝伟,而是为了寻求我心里那份困扰的解答。
这件事在我心里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结束,它不能结束在梁朝伟贿赂我的橘子罐头中,也不能结束在陈萍气韵悠长但结论不明的叹息里。
它要结束,就必须结束在一个毫无回避的说辞中,并且这个说辞最好是简单扼要的陈述句,单句。
如果让我假设的话,我希望我妈跟我说:你爸没错,林强他爸才是错的。或是,我希望我妈也照着林强他爸的样子,等我爸回来之后,狠狠给他一顿嘴巴,打烂他身上某种令人嫌恶的自我陶醉和粉饰。
至少,那将是一个明确的结论:“你对”!或,“你错”!
可我经历的现实不是这样,那个下午,梁朝伟甚至没等我吃完橘子罐头就恢复了原状。开始我还对他抱有一丝期望,以为他只是想掩饰尴尬,不让别人知道。后来,经过我在病榻上细心的观察,发现他根本就是没把那当成一回事。他甚至在林强家的人路过我家门口的时候故意没话找话热情地开玩笑打招呼,表现得比平日更加热情。
这谄媚劲儿,让我迷惑,恶心,渐渐成了暗自的愤怒。我心想:你这个平时负责大着脸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大人,自己又是如何这般就模糊了对错,如果“对”与“错”的重要只在于“有没有别人知道”,那对错本身又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我一个小孩儿,就算还不知道“赌”的意思和“赌”的危害,但我清楚地知道,一个人面对羞辱和冤枉的态度和绝对不应该是“谄媚”。我之前一丁点儿维护他的奢望破灭了,梁朝伟的形象瞬间在我心里经历了6级以上地震,我们原本就属于“危房”级别的父女情感,在这个我没有完全搞懂的事件中又崩塌了很大一部分。
对了,我妈看完我的小记录本儿的当晚还和梁朝伟大吵一架,梁朝伟从而觉得我是个叛徒,有很长时间都不理我。或,准确地说,他跟家里所有家庭成员的正面接触也越来越少。除了吃饭和必须回家睡觉的时间,他都尽量地让自己长久地流连在别的地方。
几次三番的积怨,我们的父女之情,自然无法避免的走向疏离。
我们像两个分别走失的家人,没有特别智慧的人指导我们如何找回爱和被爱的原点,也没有一个类似“地震”或“海啸”的事件像抢救病危人员一样以电击的强度瞬时刺激出彼此内心一息尚存的爱的残滓余孽。
后来,我离开家,越来越没有实质交集的生活让我以为我可以把“爸爸”这东西从我的记忆里忘却。
然而,就算早年前只剩下那么一丁点儿有限的残滓余孽,它也依然以我不懂得的顽强绵延着。很多瞬间都我能向我证明它在内心最深处顽强的存在。
最明显的表象是,在我离开家久别梁朝伟之后的很多年,我都还是不能看描述“父爱”的作品。
某次长途旅行,我在飞机上看卡皮特的《圣诞忆旧集》,当读到结尾处“‘我爸爸’的保险柜里一直收藏着‘我’写给他的圣诞卡时”,我无法控制地在周围旅客不解的侧目中哭了个乱七八糟。
我内心默默抚慰自己说,也许那是因为天气,食物,时差,激素分泌或任何问题,造成了我情绪比较脆弱吧。之后那本书被我借给了别人。一年之后,对方还回来,我在准备把它收进书柜前又随手翻到了那页,哪知,再看到那段的时候,再次哭了个程度不减当年。
那一刻,我确定,“父爱”这个词,在我的情绪深处并未泯灭,只是,我把我的感情分崩离析大卸八块,像小松鼠藏松子一样地以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方式,埋藏在不同的感情中,分配在了不同的人身上。
因此我也会试图猜想,那我爸呢?
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有某一坨需要抒发给“小孩”而未遂的情愫?
是否因为他在我哥和我面前都表现的太失败,所以气馁,只好把他想抒发的内容隐匿起来了呢?
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看到他开始长年顽强地对家里任何一个人都表现出一种蛮不在乎置身事外的逍遥感。
在记忆中,梁朝伟只有两次在我们面前哭得很伤心很失控,一次是小时候带我们去看《白毛女》,一次是他最爱的一条狗丢了。
而我奶奶的死,我哥哥的失踪,他却都没哭。
确切地说,他得知那两个消息的时候,都只分别“哦”了一声,看上去相当矜持。
这很不符合常理。因此我也忍不住幻想,他会不会像很多文学作品里写的那样,表面上平静,背后等我们都不在的时候找个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可,毕竟这是一个“孤证”——无法证明有,也无法证明没有。
这也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深处一直固执地珍藏着我看到过的他唯一动情的脸——他失恋后看《一个陌生女人来信》时那副泪眼婆娑的样子。
至少,那个画面代表着他不是一个全然绝情的人,他只是对动情更加有自我的见解,不愿意受制于世俗地随波逐流。
后来很多事情的发生都在验证着这一点:梁朝伟当然不是一个全然绝情的人,甚至他的行为还给了我一些对“情意”的另类解答。
20年之后,我已经历了考上外地大学、毕业留在原地工作、结婚、离婚、又结婚等很多变故。这期间我和我爸的维系仅限于每年春节的拜访式会晤。
在麻木了20年之后,已经年过半百的梁朝伟,不知何故,冷不丁助养了一个“伪孤儿”,名叫玎珰。
说玎珰是“伪孤儿”,因为这女孩儿的亲爹亲妈双双在世。玎珰7岁的时候,她爸把她妈和她一起抛弃了,玎珰妈勉强拖着玎珰过了一年半载,而后碰上一个自外地来做童鞋生意的男人,这童鞋男跟玎珰妈还有玎珰,苟且做“三口状”过了一段相对安适的生活。然而,不久之后童鞋生意碰上了瓶颈,这男人返乡在即,几经踌躇,他最后表示对玎珰妈不离不弃,要带她一起回他的故里重新过活。这女人在经历过一个坏男人的遗弃后,面对转危为安的承诺当然欣喜若狂。
因此情急之下答应了童鞋男的附加条件:玎珰,就没有必要同行了吧。
天下着实有这样的亲妈。
玎珰被留给了她奶奶,她妈和童鞋男鸳鸯交颈双宿双飞去了。
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机缘际会,让梁朝伟在茫茫人海中和玎珰邂逅,要说也是一段孽缘,他竟然重操旧业再次自愿当爹,认真地资助并教养起这个孩子来。
让我扪心自问我对这个玎珰会不会有感情,我可以斩钉截铁地说,一点都没有,真没有,怎么可能有?
我没有因她的出现而切断或减少对我爸金钱上的供给已经是我的这点小度量能做到的最好的事了。
说真的,在一旁默默观察一个陌生女孩和自己亲爹的亲密交流,感受相当诡异。
在那之前,我长久地认定我爸没兴趣也没能力当一个好爸爸。在目睹我哥的经历我自己的教训后,我对这个结论从未怀疑。
可是时光就是常常会雕刻出一些意外。
比方说,打死我也想不到,有那么一天,梁朝伟会特有耐性地帮一个小女孩儿梳马尾辫;还特有耐性地教她骑自行车;更慎人的是,作为一个长年睡懒觉的人,梁朝伟会为了怕玎珰上学迟到而在家里上7、8个闹钟先把自己叫醒然后立刻打电话敦促玎珰起床上学;他还特有耐性地用一下午的时间修一个破竹笼子,为了跟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女孩儿一起喂一只小白兔。
那个下午他们就坐在距离我只有3米开外的地方,那女孩很开心,一直在嘀嘀咕咕说着些没有任何内容的废话,梁朝伟则很慈祥,咧着大嘴傻乐着回复所有那些废话,旁边还有一只泵来跳去红眼睛的小白兔。那幅画面堪称柔美,充满着“天伦之乐”的祥和,配得上任何一段巴赫或亨德尔写给教会的音乐。
我从来没见过我爸这样,尤其对面是一个跟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的小孩,我表面对这幅画面安之若素,内心,冒出一百多个问号。
或许,对我来说,底限是,我可以接受他一辈子当不了称职的爸爸,或我也可以容忍他在对我们特好之余也顺手对别的小孩儿随便好一好。但我不知道怎么能理解他对我们很不好却对不搭嘎的人很好。
我甚至希望自己内心只是因此产生一些直接简单的负面情绪,比如嫉妒啊、小气啦之类的。
可它不是。
它就是纯粹的疑惑。
我的这个疑惑,无人能解答。
那阵子我最想见的人是我那位业已失踪多年的亲哥哥梁小飞。
梁小飞失踪的事儿后头会交代,先说我的疑惑。
我特想跟我哥分享的这个疑惑是,设若说,我和我哥出现的时候我爸还年轻,不懂爱,而我爸他知天命之后忽然情感泛滥需要找个目标宣泄,他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
起码,梁小飞有个儿子,那可是他们老梁家正儿八经“三代单传”的亲孙子。为什么我爸对他也仅仅是客气,远不及对那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玎珰来得情真意切。
我糊涂了。
而且,多余板起脸特别声明一下,梁朝伟虽然是一个有过婚外情记录的不良丈夫,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有任何恋童情节的流氓。他对那个玎珰的感情里绝对没有什么畸形东西。
这件事的巅峰事件发生在我到北京第17年的某天。那天我正在家里监督技术人员装卫星天线,我妈忽然颤颤巍巍打电话说我爸要来北京,须得我好好接待一下。这是我在北京期间他首次出现。我正纳罕,陈萍又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说:玎珰考上北京的大学,你爸送她入学。
我一听就火了!要知道,我从离开家去读书到在外地工作,这十几年里他从来没有看过我半次,我敢说他连类似的念头都没有冒出来过。
新仇旧恨在那一刻一起翻滚而来。我原打算就此做个了断。好在,机缘际会,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我无意间看了一个节目。
是上帝的安排吗?我正被梁朝伟要带玎珰儿入学的电话搅的心烦意乱的时候,天线装好了。我小高兴,暂时把烦恼放在一旁,打发走工人后,自己弄了些个茶点打算好好享受一下新天线带来的境外频道。胡乱翻台的过程里我看到了《奥普拉秀》,好死不死的,那一集竟然讲的是“父女关系”。奥普拉请上来一个美国的心理专家,那专家讲的头头是道,长得又慈眉善目,很容易让人产生信赖。我被他吸引,认真看起来。在其后分析所谓“不正常的父女关系”的时,那个心理学家用了一个词:“qui”。
他说,实际上,有部分父母,如果在经历“为人父母”期间产生挫败感,无奈之余,会选择“qui”。只不过,“qui”不像离婚,无法借助一个证书或是仪式向公众说明。
所以,“qui”只是父亲或母亲在自己内心暗自做的决定。多数做了这种决定的父母都不知道如何表白,因此也不会特别的表白,所以他们表面上依然会和孩子保持着法律和社会认定的关系,不过,一旦他们做了这个决定,很有可能在内心把自己摆在一个袖手旁观的位置,在表面上则时时处处都显得冷漠,只有那样才让他们感到安全和舒服。
另外,“qui”也有可能会让这类型的父母感到内疚或之类的,但,这并不代表说她或他就因此不“qui”。
“qui”是他们下意识的选择,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
尽管我平时很反感别人用“散装英语”,可忽然之间,我就是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个字才确切,“qui”,把它用在父母和孩子之间,到底换成哪个中国词儿才能让人坦然的接受而不至于感到更大伤害或更多迷惑呢?
“放弃”?
“退出”?
“辞别”?
……
这些字摆在血缘中,尤其是摆在特别喜欢把血缘上纲上线的中国人中间,特别尴尬,特别刺眼,真教人为难。
是啊,道德的约束让我们必须遵守一些所谓天经地义的事,其中很重要的一项是:你要爱你的小孩。
反过来一样的,各种宗教或古代伦理的书籍以带动着上千年历史的巨大压力对于一个人应该要“孝顺”有着各种吓人的说法。
可是,道德,伦理或宗教都没有明确的“方法论”。为人父母的应该如何对待小孩在那些大道理中并没有多么明确的规定和解说。好像大家都想当然地认为父母一定会爱小孩,想当然地认为父母一定就具备爱小孩的能力。
事实证明天下不懂如何爱小孩的父母大有人在,血缘在这样的事实之下也相形见绌。我们不能依靠宗教和伦理的理论就能获得充满爱的生存,就像我们不能用纸上谈兵的方式要求天下父母和他们的小孩彼此爱的多么心有灵犀。
结果,虽然凡俗人在凡俗社会中会惯性的把“爱”强行加于父母和子女之间,虽然它庞大的道德压力让多数人更多的服从于形式,然而这并不能解决我们中的一些人天生一副脆弱的心肠。
没有人喜欢长久地浸淫在失败感和被厌弃的氛围里,当他们确定自己做不好某一件事或无法担当某一个角色的时候,理论上,他们就是可以“qui”。
呵呵,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词,对我来说,竟是一场意外的解脱。当我旷日持久地默默怨尤着我不再能得到来自我爸的关爱时,突然,这样的一个词从天而降……“qui”!
它让我没有任何准备的就谅解了梁朝伟。
是啊,他没有错,他只是顺应着他的天性与感知,在某一个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刻,在他跟梁小飞和我的关系中早早选择了“qui”。后来的那些岁月,他早就悄然不在他的义务范围内,而我,当时年幼无知,对此并无察觉,竟像个怨妇一样为得不到那些我不见得真想要的东西而长时间默默的焦灼。
至于玎珰,或许是前世拖欠,或许只是他的一次意外的“再就业”,毕竟他和所有人一样需要正常的输出爱,而我们一家亲人之间已经对他闭合了接收的通路,所以,他要对他认为合适的人输出多余的爱,简直无可厚非。那也是一种完全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选择。
在认清和接受“qui”的合理性之后,我开始感到轻松,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解脱感。
我周到地安排梁朝伟和他的新女儿玎珰,像一个成熟的女人应该做到的那样。我的内心和脑海都不再对此有任何问号。
甚至因此我也看清了另一个真相:当我们为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痛苦的时候,很少会理智地去设想,那些我们没得到过的,难道真的会给我们想象中的幸福?
比如,当我重新调整焦距,设想:如果梁朝伟长久地对我保持密切的关注,或爱护,我真的会快乐吗?那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内心真实的答案其实是:不。
本章结论是:我们的人生常常被我们自己虚耗在一些在我们的成长中被灌输为“应得”的事物或情感中,因此当一个人因求之不得而痛苦的时候,往往会失去对它客观判断的能力。真相往往是,你一直渴求的可能根本不是你真正需要的,所谓“悲剧”,除了像鲁迅说的,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了给人看”,还有,就是:“把不见得需要的事物过分美化给人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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