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微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9:51
|本章字节:18912字
在动手写这篇前,有好多年,我都有一种莫名的失落。直到有一天,我给我女儿看我小时候的照片,当我指着梁小飞告诉她“这是我哥哥”的时候,我女儿问我“妈妈,哥哥是什么?我会有哥哥吗?”我才恍然发现,那份失落,很重要的一部分,都源自我对梁小飞的兄妹之情。
八十年代以后出生的小孩儿,大概很多都不会经历这种情感。有时候想想,被计划生育后的家庭好可怜,因为他们的孩子们不会知道“兄弟姐妹”是一个人一生中多么重要的感情构成。
我也说不出我和梁小飞之间到底有什么深情厚谊,但我不能想象我从幼年到少年的生活中没有他,我更不能想象我的回忆中没有他。他的小侠义,小诡谲,小混蛋和小聪明都和我的情感之间有着无法分割的奇怪的紧密的交错。
坊间有一个词叫做“情同手足”。“手足”这个词特别准确,如果没有梁小飞,我成年之前的生活一定像被砍手砍脚一样不仅痛苦,而且残疾。
然而,到后来,我可以不费太大力气地叙述我们家那些宠物给我的印记,我却不知如何下笔去记录我和我的哥哥梁小飞之间的感情,虽然,天知道,我是那么的想念他。
我哥梁小飞在离第三次婚之后,苦闷,就跟几个朋友一起去了一趟西藏。接着的一年里他又去了两趟,都是独自去的。
在第二次独自进藏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我想他是有备而去的,他走后我妈发现了他给她的信,确切地说,那是一张不到200字的纸条,上面写着他仅有的一个存折的取款密码,和拜托我妈帮忙照顾他儿子云云,说明他去意已决。
我很纳闷陈萍并没有表现出太过悲伤,她更多的是慌乱和焦灼,她用了很多时间反复练习,试图编撰一个梁小飞失踪的理由,为了说服她自己,也同时作为向亲戚朋友们的说明和交代。她甚至没有特别尝试着去西藏寻找梁小飞,对于长年宣扬自己信仰基督教的家庭来说,梁小飞选择消失在了西藏而不是耶路撒冷让全家人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对于梁小飞的彻底出走,我一点都不讶异,在我看来,梁小飞是我们一家四口中最懂得忠于自己的人,而最后离开我们就是他忠于自己的一个终极表现。
这大概就是“兄妹”情分中最珍贵的部分。有些父母不懂的,兄弟姐妹之间可以不那么费力就心照不宣地懂得。这份懂得又只能存在于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之间,无法解释太多,一多说就走样。
纵使,在我们的父母面前,梁小飞和我出现最多的画面是追跑打闹、互相或诬赖或揭发、或为了争夺零用钱毫不犹豫地立刻恶语相向。但,只要父母不在,我们又能立刻默契地相亲相爱,不需任何过渡也不会有任何障碍。
我记得刚上小学一年级不到两个月的时候,那时我对小学校这个小社会还怀着好奇和恐慌敬畏着,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梁小飞的小脑袋出现在了我们教室的窗户外。他像个前来视察的领导一样用他想象中的大人的眼神环视整个教室,表情始终严肃,即使看到我的老师也全然不躲闪。最后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脸上,对我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庄严肃穆地走了。
放学之后,班里多数同学都知道刚才那个探头探脑的中学男生是我哥。之后的整个的小学,我们班的男同学欺负我的频率都不算太高,我十分确定,那和梁小飞那天的巡视有关。
梁小飞这样的举动隔三岔五地贯穿在我父母不清楚的我的整个童年。
所以,我真的十分想念他,我默默认为很多时候我比我们的父母更了解他,很多他当时在大人们看来离经叛道的行为,在我漫长的想念中都显得十分鲜活和越来越可爱。
可是那些鲜活和可爱,在大人们的世界里,时常被曲解。
梁小飞被曲解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他上初中二年级的那年。
我们小时候住大杂院,每天必须要面对的重要事件之一就是上公共厕所。
那个时代的公厕千姿百态什么样的都有,只有一个特色恐怕是全国统一的,就是甭管哪个地方的公厕都难免会有偷窥的人,俗称“臭流氓”。
梁小飞曾经就被判定是一个少年“臭流氓”。
当时我爸妈死活也想不通,他们家的宝贝儿子,怎么一朝就甘心当上了“臭流氓”呢?!
二十多年后,在梁小飞消失在西藏一去不返的头几个月,前来安慰我妈的各色人等中来了一个我哥当年的“发小”。他在跟我妈共同追忆我哥的时候,无意间把梁小飞成为“臭流氓”的幕后花絮完整说了一遍。和我父母了解的表面情况凑在一起,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内容如下:
那年他们几个男孩子某天又在例行比弹珠,为了游戏内容求新求异,就有人提议冒险,说如果谁敢打掉女厕所后墙的一块砖头。其他人就要把自己的弹珠全献出来。
在那时候,弹珠对男孩子们来说不仅是一项游戏,也是一种“收藏”,其数量和质量能显示出他们的技能级别和“江湖地位”。
梁小飞,一个弹珠的骨灰级热爱者,被好胜心唆使,未假思索就直接奔女厕所后厢去了。他捏着鼻子在女厕所外专心致志地完成了冒险。谁知,当他抱着那块带着女厕所臭味的破转头回到队伍里的时候,他的那几个玩伴,一帮还不知道诚信为何物的小坏蛋,当即食言,没有一个人愿意献出弹珠。梁小飞冷静地观察了形式,判断出自己寡不敌众,只好压住脾气展开一番斡旋。事情的发展是,大家一致裁定我哥不仅要完成偷砖,还必须得在女厕所里面有人的时候从少一块砖的那个缺口往里看,再把看到的女人上厕所的情况跟大家详细汇报一遍,这样,他就能如期得到那些弹珠。
得弹珠心切的梁小飞忍辱负重地又去了。
不过,运气不好的是,正当梁小飞的脸贴在女厕所的外墙屏住呼吸耐心等待前来上厕所的女邻居们时,被院子门里一个祖母级的老太太给发现,并生擒了。
结果当然是他啥也没看见,且一个弹珠也没得着,唯一的“获得”是因此而跟随他整个青少年时期的坏名声——“梁小飞是臭流氓”。
我比较纳闷的是,事发那天,梁小飞竟然没挨梁朝伟的打。我妈说服我爸不打我哥的理由是,越打,动静越大,知道和议论的人就越多。
实际上,陈萍的担心是多余的,早在那天下午,整条街该知道的人就已经都知道了。这件事对我们家的影响比我父母预料的严重。
我从第二天开始伤心地发现院子里所有玩伴都瞬间消失,她们不仅像避瘟神一样看见梁小飞就绕着走,在家长授意下尽然对我也一幅避之惟恐不及的德行。那个状况,不像是梁小飞企图践踏神圣的女厕所,更像我们全家人都得了麻风病。更让我愕然的是,在足足又过了4、5年之后这件事仍然像病菌一样在持续发酵。彼时我顺利考入梁小飞以前就读的那所重点中学。谁知开学刚一周,也不知道怎么校方忽然接到某个学生家长的匿名投诉,说我是以前那个“臭流氓”的亲妹妹,有可能影响学校形象。就这样,开学刚一周,在校方婉转地劝退之下我父母不得不狼狈地把我转到了另一所非重点中学。新的学校地址在郊区,我从此每天多了要骑四十分钟自行车的运动。
所以,当那位“发小”揭开谜底原来是为了弹珠的时候,我妈似乎很介意。她丝毫不婉转地质问人家为什么当时不挺身而出说出事实,又质问为什么这件事能被隐瞒了二十多年之久。
“你们,你们很不负责的!你们这样,是改写了他的生命!晓得伐?”陈萍一生气连乡音都自动冒了出来,在她恼怒的责备中,“发小”愧疚地告退了。
当天晚上我妈又跟我爸感叹半天,说我哥一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不会看人”,所以“交友不慎”,说完我妈还掉了一回眼泪,我爸竟然奇迹般地没出去玩耍。如果不是见于他们当时正沉浸在失去儿子的悲情中,我特别想提醒他们,其实当时我哥辩解来着,只是梁朝伟和陈萍谁都没理会他的辩解,谁也没相信他的辩解。他们“成人成见系统”自动启动,过滤掉了“弹珠”这个在他们看来不重要的关键词。对这两口子来说,邻居们看待的眼光已经让他们惶惶然地失去了正常的交流能力。就是这样,梁小飞被诬陷的理由当年被忽略,梁小飞离家的理由,又被成功转嫁到了别处。
我父母当然很爱梁小飞,只不过,每遇到问题,他们又总是忙不迭地撇清关系,并且,在对待梁小飞的态度上,他们是那种典型的“自己可以随意羞辱但不允许别人有一点批评”的家长。所以,梁小飞在短短三年的初中生涯中,转学倒转了不下十次,每次的理由也都差不多:我父母仿佛和任何一个批评梁小飞的老师都不共戴天。
实在不知道是否应当为此感到骄傲,我那一对当年风华正茂的父母在给我哥换学校的过程中显示出了他们傲人的人脉和能量。梁小飞也以此为傲,甚至有时候会编造和虚构一些他自己根本没做过的劣迹。
梁小飞在我父母的“运作”下成了一个大家公认的坏小孩,有这样的认定,他正常的行为也时常受到苛责。
更可笑的是,后来,我父母又把明明是他们一手制造出的到处转学,总结成梁小飞天性就“半途而废”。实际上,在我看来,梁小飞是一个坚持力很强的男孩儿,单就以为了赢得弹珠而被冤枉成“臭流氓”的事件就不难看出,他绝对是一个为了目标能够不惜代价委曲求全的高情商高智力的少年。
还有很多事,我猜,我哥也想过要坚持到最后,比如,他是养鸽子的行家里手。
我们家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有将近一百只鸽子,一半是信鸽和一半是观赏鸽。
那些鸽子本来是梁朝伟弄回来的,和他所有过往的行为模式一样,三天热度之后,他就不管了,好像鸽子这事儿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梁小飞接手了那些鸽子,并迅速展露出他饲养鸽子的超然天分。
最初的那十几只鸽子在我哥的照料下幸福快乐的成长,并没多久就知道了报答。报答方式是每隔一阵,它们在出去放风的时候就会带几个“朋友”回来。各种不明来路的鸽子陆续跟在我们家那十几只元老级的鸽子后头投靠我家,并坚决定居。不久我们家门口的屋顶上就不得不搭出很多新的鸽舍,为方便那些陆续投靠来的野鸽子们把这儿当成水泊梁山。
到后来,梁小飞养的那些鸽子中,最起码有三分之一是飞出去的鸽子“招”来的,还有三分之一是鸽群彼此通婚制造的后代。它们不分彼此快乐地生活,没有闲暇思索“命运叵测”这四个字的深意。
陈萍在最初同意梁小飞代替梁朝伟继续养鸽子的时候肯定没想到鸽群队伍会如此神速的发展壮大。我们家渐渐像西欧很多国家的广场一样鸽影密布,但我们家的面积还不足广场的一个脚趾头,所以,问题就来了。
由于鸽子们不仅自由地起飞和降落,自由地吃食儿和产卵,也自由的拉屎和掉毛。
很快,我们家门口就屎迹斑斑,甭管怎么打扫都无法完全清除。那阵子除了我哥之外,全家人都食不甘味,因为不管吃什么都得就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鸽子屎味儿。
久之,我妈不答应了。
她认为鸽子带来了两个严重问题,一是影响了居家环境,二是影响了梁小飞的学习成绩。影响居家环境确实没错,但我哥的学习成绩是否受到了影响就很难说,在我记忆中他的成绩从来就没好过,硬要赖在鸽子们头上也有失公允。
但我妈不管这些,反正她看到的是一个因为养鸽子而不符合她标准的儿子,她就要进行改造。
我妈先找来我爸,希望他能出面收拾残局,让他去跟我哥谈,势必把鸽子全部请出家门,或最多留两只对付对付意思。
陈萍的要求很合理,毕竟鸽子是梁朝伟带头弄进家门的,哪朝哪代请神送神都要有一套统一的政策和人员。
梁朝伟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一通之乎者也,该干嘛就干嘛去了。
这是我爸处理很多事情的方式,他的原则就是没原则。他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顺其自然”。这四个字在我成年之后成了我最痛恨的四个字。天下没有所谓的“顺其自然”之事,只有不愿担当之徒。
梁朝伟这个不懂担当之徒,全然没有把陈萍的烦恼特别当回事,照旧对家里一切不便都采取熟视无睹的消极态度。
再者说,我爸的人生中从来就没有“认错”的经验,在他的逻辑里,如果由他跟自己儿子说“喂,你别养鸽子了”,就等于他默认了自己养鸽子是个错误。梁朝伟不愿意,他一生中有过很多条人生格言,其中从来没换过的一条就是“若认错,毋宁死”。
我妈看我爸坚决逃避责任,没辙了,只好自己来。
于是陈萍和梁小飞这母子俩,开始为了几十只飞禽展开拉锯战,一个软硬兼施,一个负隅顽抗,对峙了大概两个月,仍未果。
悲剧最终发生的那个下午,我妈在午后不久就提前回了家。她一回来就大声宣布晚上要去参加当年一起支过边的同乡会。
我算不清那已经是她第多少次宣布那件事儿了。那些日子上空简直像挂着一个隐形的倒数表,上面写着“距离xx日还有xx天”的那种,每天到点儿就会响一次,我妈自己宣布,自得其乐。
我也目睹为了那次聚会,陈萍恨不得提前半年就开始做的各种准备:托人从上海买包,托人从香港买衣服,托人从北京买染发剂……
我跟我哥都还无法了解那个聚会对她的重要性。我爸,此人尽管年纪比我妈大,但也不了解,或一说是懒得了解。
我妈业已很习惯在那个家里为自己的事情独悲独喜,所以也就紧锣密鼓的独自张罗。
或许任何年代的同学会或同乡会都少不了一个最迷人的内容,就是在“欢聚”掩饰下暗潮汹涌的“较量”。透过别人的弱项坚定自己的幸福,透过别人的强项增加自己人生的斗志。
陈萍和她的各种姐妹们每次久别重逢的问候语都大同小异:“哎哟!你又瘦了”“哎哟!你气色真不错”“哎哟!你儿子越来越出息”“哎哟!你怎么越来越漂亮”“哎哟!你真是越来越富态”,而彼此的眼神就都在毫不留情地努力搜索对方的短处。
我小时候一直不明白我妈为什么对这种三姑六婆之间虚情假意地互相赞许如此乐此不疲——直到我自己后来在大自然的催化中也无可避免地长成为“女人”才开始自然地懂得,女人们之间,人快到中年,来回来去无非就是那几件事儿,比比丈夫够不够“抻头”,比比儿女够不够争气,比比自己够不够年轻。
陈萍自觉前两样都不太拿得出手,只有在自己身上多下工夫。
她花了好几个小时时间才确定了最后的造型。
我确定我妈那天的模样确实具有足够气倒很多女同学的实力。
她精心地把提前两周烫过的头发弄出了波浪翻滚的时髦大卷儿,又从大衣柜的顶层拿出一个小箱子,那是我妈妈的宝物箱,里面放着她全部的细软。她每当特别高兴或特别不高兴的时候都会拿出来翻翻,并且严肃地警告过我们所有人不许擅动。
箱子里面其实没有任何真正值钱的货色,但确实就是那些不值称道的东西长年负责给我妈妈带来无价的快乐,它们对我妈精神支撑的作用在很多时候是超过我爸能给予她的。
最终,陈萍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巾,展开,脸上忍不住露出陶醉的笑容,那表情仿佛对面不是丝巾是她的情人,而他们刚跨越千山万山水才难得重逢。
那条丝巾和她身上的那条百褶裙很配,它们都是我们家的一个远房亲戚从香港给她带的。之前她只穿过一次,那次是为了出席我舅舅的婚礼。
而她脚上穿的那双刚买到的深蓝色的丁字高跟鞋也一样来历不凡,为了配那条裙子特别的紫色图案,陈萍不知道去了多少趟百货大楼,要知道那是我们那儿唯一的一个百货大楼。那阵子,百货大楼服装鞋帽部的进货情况陈萍都相当了解,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通过地毯式搜索、连垃圾桶都不放过的精神,她才终于在千钧一发的重要时刻和那双鞋相遇。
所有的这些“宝物”都被陈萍穿在身上后,她又足足在镜子面前前转后转照了三十分钟,直到每个细节都处理的无懈可击确定自己势必艳压群芳,她这才满意地拎着锃亮的小皮包开心地准备出门了。
陈萍走到门口的时候少有的冲我回眸一笑,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一丝我没见过的娇羞,那画面简直像雷诺阿油画作品中的少女,美丽,优雅,又内敛。
我呆在原地,刹那间,简直觉得我们家好像被祥云笼罩,心中不由得缓缓升起了德彪西的钢琴曲《亚麻色头发少女》的旋律。
哪知心中的音乐才清雅的响到第二小节就轰然被打断——我妈在门口摔倒了。
那是我妈第一次在自家的台阶上被绊倒。
我试图分析她被绊倒的原因,可能因为那双钉子鞋鞋跟太高,可能因为她心情太好步履过于轻盈,可能因为地上有一些鸽子们没吃完的黄豆,可能因为她那天忙着打扮还没有例行打扫层层叠叠的鸽子们的粪便。
反正,她就是摔倒了。
我妈摔下去的时候冒着手臂骨折的危险也死命护着手里皮包的情形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跳皮筋儿常唱的一首歌谣“王光美,最臭美,不爱革命只爱小皮包”。
我当时并不知道王光美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专门编了歌来骂她,但从陈萍的反应中我倒是立刻清楚地知道皮包对一个女人来说何其重要。
她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在原地晃了几晃,又回头看了看,确定除了被吓傻的我之外附近没有别人看见她刚才那一幕,这才扶着墙站稳,并向远方大叫了一声我爸的名字。
梁朝伟当时,和每天一样,正在斜对门跟邻居下棋,听见陈萍的叫声,装作听不见继续下棋。直到我妈又一声比一声凄厉地加速连续喊了5次,他才像刚从梦中惊醒一样晃悠着出现了。
“你今天要是不管我可就真要管了!”陈萍指着满地狼藉低吼着发出最后通牒。
“多大事儿啊,换一件衣服就完了呗!再说用湿毛巾擦一擦也看不出来。”我爸看着我妈,嬉皮笑脸道:“反正你这裙子本来就是花的。”
没等我妈再说话就他回头接着去下棋了,丢下一句:“回头再说哈。”
“回头再说”是梁朝伟最常用的口头语。
这句话在他的语境里代表的意思就是“不再回头”。
梁朝伟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重点是,他在跟我妈结婚十年,都生了两个娃之后,还是像个陌生人一样对我妈完全不了解。他不知道也不在意我妈要去赴的约会对她来说有多重要,他甚至不明白华服对一个女人的意义,特别是在那样的一个华服比化石更难得的岁月中。
陈萍站在原地好一阵子,才扶着墙慢慢转身,她的胳膊和膝盖都有大片的划伤,她用力把脖子上沾了鸽子粪的丝巾拽下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几分钟之前还闪烁过的“少女般的娇羞”早就不见踪影。她的卷发散落在额前,她的五官骤然同时向下耷拉了那么一丝丝,似乎集体意识到了要响应地心引力。这让她看起来比前出门时的样子足足衰老了十岁。
鸽子们还不知道自己闯了祸,优哉游哉地继续上下翻飞,对近在眼前的大难浑然不觉。我心中的印象派早就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鸽子们在门口此起彼伏发出的“咕嘚儿咕嘚儿”的现实的叫声。我也并不知道那将是我最后一次听见那些。
陈萍回到屋里,在对着地面冷笑了一番之后,接着,猛然间收起愤怒和悲情,快速回到房间里,三两下换回了家居服,找出红药水把手臂和膝盖刚摔的伤口胡乱涂了涂,又找了根皮筋儿把好不容易弄好的头发随意一束。
然后,她从后院搬出梯子立在门口,再冲进厨房从水缸后翻出一个藏在那儿的包扎密实的包裹。
她蹲在那儿拂掉包裹上的浮土,又若有所思地发了一回呆,才站起来,坚定地抱着那个包裹登上了梯子。
陈萍在到达屋顶后前又回头俯看了我一眼,好像提问似的自语了一句:“你说,我当年怎么会嫁给这种人的?!”
“这种人”当然是指我爸梁朝伟。这句自语在我们成为母女的几十年中她说了不下千次。终因找不到答案而显得声有戚戚焉。
陈萍抱着包裹坐在屋顶四处远望的时候恰值日落,那时候,她身后的背景是橙红色的夕阳无限好,空气里混着各家炊烟和我家的鸽子屎的味道,十分怡然。
我的妈妈,就那样在屋顶上的足足坐了半个小时。
她的表情变化万千,时而饮泣,时而微笑,时而喃喃自语,时而低头叹息,风吹着她被扎起来的卷发,见证着天色从橙红到暮蓝。我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她近在三米之外,却让我感到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她的样子生动,清透,有一点悲情的仪态万方,一点不像是一个心底已升腾出杀气的女人。
然而,最终,陈萍还是把包裹里的红色麦粒全部洒在了鸽舍周围。
鸽子们雀跃地围拢过来,在我妈妈四周纷纷抢食,不知道那些被它们盲目吞下去的红色麦粒是马上能结果它们全部小命的耗子药。
耗子药是居委会发的,我看我妈把它们翻出来的时候害怕极了,可能我看多了,还以为她会戏剧性地到房顶自杀。
所以,当我看到那些鸽子们纷纷被毒死,心里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虽然我和它们感情也还不错,但,如果这个家一定要有生命为我们受伤的情感负责的话,在我看来,也似乎只有鸽子们是无奈地上选。
梁小飞那天一得消息就从外面飞奔回来并三两下就蹿上了房顶,动作之矫健恍若早期港产武侠片的画面。
他在房顶的鸽舍附近窜动了几个来回之后,确定自己回天乏术,就僵直地从房上直接掉了下来,和他一起掉下来的还有他胸前抱着的几只死鸽子。
他被送进医院后确诊是脑震荡。除了脑震荡之外,他的脑袋每隔一两个星期就会产生一些“积水”,必须要频繁的到医院抽水才能恢复正常。那些“积水”非常明显,它们让我的哥哥看起来就像一个卡通版本的“寿星”,但与寿星的慈眉善目不同的是,梁小飞在生病期间始终拿着劲儿,对谁都横眉冷对,摆出一副只有得了怪病才配摆的严肃神色,那神色加剧了滑稽感。
鸽子事件帮我哥高考落榜提前铺垫了借口。梁小飞不出所料的没考上,但谁也没敢就此发表任何评论,尤其是我妈,尽管她是唯一一个对我哥高考给予厚望的人。实际上他在被摔之后的整个治疗期间都没有跟我妈说过半句话,连要钱也是找我爸不找我妈。等再开口,他对我爸我妈使用的人称代词永久地从“您”变成了“你”。
当所有周围人都知道我妈用了两斤耗子药毒死了我们家几十只鸽子的时候,她开始在邻居中建立了前所未有的威严,那些曾经没事就会为各种鸡毛蒜皮原因互相挑衅的女邻居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敢跟我妈吵架。
芳邻们暗中教育自己家学龄前孩子的时候也在以前“当心警察”的基础上又加上了新的恐吓“当心陈阿姨”。
只有梁朝伟的表现最“失常”,他竟然自始至终对这件事没有半个字的评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很不符合他的风格,他平时是那种就算什么都没发生他也有本事掘地三尺找出说辞唠叨个没完的人。
总之,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家的气味恢复了正常,两个月之后气氛也表面恢复了正常,全家人互相之间开始了关于吃喝拉撒的交流。但我知道,将近三十年之后,鸽子们的魅影仍旧没有消失,它们在我们一家四口每个人的心中,以不同的情态不定期的翩翩起舞,带着鸽哨的呼啸,和“咕嘚儿咕嘚儿”的律动影响着我们的心跳,也左右着我们之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