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3344字
“那当然。以直接方法所获得的结果,以迂回之道便得不到。这就是宇宙运作的方式,我们也只好取个巧。”
“我们已经有点取巧,就像从毛玻璃望出去一样。”
“总比过去那些年,我们试着从铅板望出去好多了。”
雨果喃喃自语了几句,然后说:“我们已经能捕捉到明暗的光影。”
“解释一下!”
“我无法解释,但是我有元光体。为了制作这玩意,我累得像个……像个……”
“试试用瘸驮作比喻。那是我们赫利肯的一种动物,一种负重的兽类,川陀上见不到。”
“如果瘸驮夜以继日埋头苦干,那我花在元光体上的心血就是这样。”
他按下书桌上的键板,一个抽屉便解除了保安设定,接着无声无息地滑开。他从里面取出一个不透明的深色方块,谢顿立刻兴致勃勃地查看一番。元光体的线路是谢顿自己设计的,但将它拼装起来的则是雨果。一个巧手的聪明人,就是雨果最佳的写照。
房间暗了下来,方程式与关系式在空气中微微发光。许多数字在他们眼底展开,刚好翱翔于书桌正上方,仿佛悬挂在隐形木偶线的末端。
谢顿说:“太棒了。总有一天,只要我们活得够长,我们会让元光体产生一条数学符号所构成的河流,用来画出过去和未来的历史。我们能在里面找到许多支流和小河,并研究出改变它们的方法,好将它们导向我们偏爱的支流和小河。”
“前提是,”雨果冷淡地说,“假如我们明明知道自己弄巧成拙,却还活得下去。”
“相信我,雨果,每天夜里上床的时候,这个想法都还在折磨我。话说回来,我们尚未达到那个阶段。我们有的就只是这个,正如你说的,顶多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模糊的光影。”
“够真实了。”
“你认为自己看到些什么呢,雨果?”谢顿仔细打量雨果,眼神有些严厉。近来他越来越胖,变得有点臃肿。他俯身电脑前的时间太多(如今则是俯身元光体前),四肢的活动实在不够。而且,虽然他偶尔会与某位女子约会,这点谢顿知道,他却一直没有结婚。这是个错误!即使一个工作狂,也会不得不腾出一点时间陪陪另一半,以及满足孩子们的需要。
谢顿想到自己仍然苗条的身材,以及铎丝想尽办法要他维持身材的努力。
雨果说:“我看到些什么?帝国有了麻烦。”
“帝国一向都有麻烦。”
“没错,但是这次比较特别,我们可能在核心会有麻烦。”
“在川陀?”
“我是这么想,但也可能是在银河外缘。要就是这里会有很糟的情况,说不定是内战,不然就是偏远的外围世界会开始四分五裂。”
“根本不必心理史学来指出这两种可能。”
“有趣的是两者似乎有互斥性,有你无我,两者同时发生的可能性非常小。这里!你看!这是你自己的数学,好好观察!”
他们俯身面对元光体所显现的内容,注视了良久。
最后谢顿终于说:“我看不出两者为何会互相排斥。”
“我也一样,哈里,但心理史学倘若只能显示你我看得出的结果,那又有什么价值呢?现在它对我们显示的,是某种我们看不出的东西。而它没有显示的则是,第一,哪种情况比较好;第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使较好的情况发生,并压抑另一种的可能性。”
谢顿噘起嘴唇,接着缓缓道:“我能告诉你哪个情况比较好,那就是放弃外缘,保住川陀。”
“真的?”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保持川陀的稳定,最起码的原因就是我们住在这里。”
“我们自身的安逸当然不是决定性因素。”
“没错,但心理史学是。如果川陀的情势迫使我们终止心理史学的研究,保持外缘的完整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我不是说我们会遭到杀害,但我们可能会无法工作。心理史学的发展和我们的命运已是一体。至于帝国,如果外缘正式脱离,那只会为帝国的分裂起个头,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才会抵达核心。”
“即使你是对的,哈里,我们要怎么做,才能维持川陀的稳定呢?”
“首先,我们必须思考一番。”
两人突然沉默下来,然后谢顿说:“思考不会让我感到快乐。如果帝国完全走在歧途上,而且开国以来始终如此,那该怎么办?每次和葛鲁柏聊天,我都会想到这一点。”
“葛鲁柏是谁?”
“曼德尔·葛鲁柏,一名园丁。”
“喔,就是那次行刺事件中,带着耙子跑来救你的那个人?”
“是的。由于那件事,我对他一直心存感激。他只有一支耙子,而其他潜在的同谋则有手铳,这才叫忠心。总之,和他聊天就像呼吸一阵清新的空气,我实在没办法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宫廷官员或心理史学家谈话。”
“谢谢你啊。”
“得了吧!你知道我的意思。葛鲁柏喜欢露天的环境,他想要接触大大小小的风雨、刺骨的寒冷,以及天然气候所能带给他的一切。有些时候,我自己也怀念这些。”
“我可不。即使我从不到外面去,我也不在乎。”
“你是在穹顶之下长大的。但假设帝国是由一些简单的、未工业化的世界所组成,居民靠放牧和农耕为生,人口稀少而空间开阔,大家的日子会不会更好?”
“我觉得那样糟透了。”
“我找出一点空闲的时间,尽我所能检查了这个假设。在我看来,它似乎是个不稳平衡的例子。我所描述的那种地广人稀的世界,要不就是变得奄奄一息、荒芜贫瘠,跌落到毫无文化而近乎禽兽的层次——要不就是逐渐工业化。它就像竖起来的一根针,一定会朝其中一方倾倒。而实际的结果,则是几乎银河中每个世界都倒向工业化这边。”
“因为那样比较好。”
“也许,但它无法永远持续。如今,我们正在见证过度倾倒的结果。帝国无法再存在太久,因为它已经……已经过热了,我想不出其他的表达方式。其后的发展我们还不知道,如果借着心理史学,我们有可能设法阻止这场衰亡,或是更可能的情况,在衰亡之后强行复兴,会不会只是召来另一个过热周期?这是人类唯一的未来吗?就像西西弗斯那样,将圆石推到山顶,却眼看它再滚到山脚下?”
“西西弗斯是谁?”
“原始神话中的一个人物。雨果,你必须多读点书。”
雨果耸了耸肩。“好让我能了解西西弗斯的故事?那不重要。说不定,心理史学能指引我们走向一个崭新的社会,它和我们所见过的制度完全不同,是个既稳定又令人向往的社会。”
“但愿如此,”谢顿叹了一口气,“但愿如此,但至今还没有它的踪影。在可见的未来,我们只好努力设法使外缘脱离,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
04
“我那样说,”谢顿道,“‘那将标示着银河帝国衰亡的开始。’而事实真是那样,铎丝。”
铎丝嘴唇紧绷,专心聆听这番话。当初,她以接受每件事物的一贯态度——平静,接受了谢顿的首相任命。她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与他的心理史学。而她十分明白,他的新职位令这项任务更加艰巨。最佳的安全防范是不动声色,反正,只要帝国的标志“星舰与太阳”仍映在谢顿身上,世上一切有形的屏障都无法令人满意。
他们现在的生活十分豪华——对间谍波束以及有形的干扰皆有完善的屏蔽;她还能运用几乎无限的经费,对她自己的历史研究有莫大的助益——但这些都无法令她满足。她很乐意放弃这一切,只求换回斯璀璘大学原来的那间宿舍,如果能在某个没有熟人的不知名行政区,找一间无名的寓所则更好。
“这都非常有道理,哈里吾爱,”她说,“但是还不够。”
“什么还不够?”
“你提供给我的资讯。你说我们可能失去银河外缘,如何失去?为何失去?”
谢顿浅浅一笑。“要是能知道该多好,铎丝,但心理史学尚未达到能够告诉我们答案的程度。”
“那么,依你看,是不是那些遥远的地方总督,他们有野心要宣布独立?”
“当然,那是一项因素。历史上发生过这种事——这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但从未维持多久,也许这次会是永久性的。”
“因为帝国变弱了?”
“是的,因为贸易不像以前那么顺畅,因为沟通管道变得比过去僵硬,因为事实上,外缘的总督都比以往更接近独立状态。如果其中之一,怀着特殊的野心崛起……”
“你能判断可能是哪个吗?”
“绝对办不到。在如今这个阶段,我们能从心理史学榨出来的明确知识只有一项,那就是若有哪个怀有非凡能力和野心的总督崛起,他将发现各种条件都比过去更为有利。但也可能还有其他事件:某些巨大的天然灾害,或是两个遥远的外围世界联盟突然爆发内战。目前为止,这些事件都还无法精确预测,但我们能断言,若有任何这类事件发生,都会导致远比一个世纪前严重许多的后果。”
“但如果你无法对外缘会发生什么事知道得更精确些,又怎能确定你采取的行动会使外缘脱离,而不是使川陀崩溃?”
“我将同时密切注意两者,并试着稳定川陀,而不干涉外缘的变化。在对它的运作只有这点了解的情况下,不能指望心理史学会自动指挥各个事件,所以我们必须不断用手动控制,姑且这样比方。在未来的日子里,心理史学技术将精益求精,手动控制的需要就会逐年降低。”
“但是,”铎丝说,“那是在未来,对不对?”
“没错,甚至这点也只是个希望罢了。”
“假如我们死守外缘,究竟是什么样的不稳定在威胁川陀呢?”
“同样的可能性:经济和社会因素、天然灾害、高级官员间的野心倾轧,此外还有别的。我曾对雨果打个比方,说帝国正处于过热状态,而川陀则是其中最热的部分。它似乎即将瓦解,各种基础公共设施——供水、暖气、废物处理、燃料管线,以及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不寻常的问题。最近,我越来越将注意力转移到这方面。”
“皇帝驾崩又如何呢?”
谢顿摊开双手。“那是无可避免的事,但克里昂目前健康状况良好。他和我同年,虽然我希望我们都更年轻些,但他并不算太老。他的儿子完全无法继承皇位,可是排队的人会很多,多到足以引起纷争,而使他的驾崩成为危机。但就历史的角度而言,它或许不至于酿成一场大祸。”
“那么,谈谈万一他遇刺吧。”
谢顿紧张兮兮地抬起头来。“别那么说,即使我们有屏蔽,也别用那样的字眼。”
“哈里,别傻了,那是必须考量的一个可能性。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九九派差点就取得政权,假使他们成功了,那么大帝迟早……”
“或许不会,他当个傀儡会更有用。无论如何,忘掉这件事吧。久瑞南去年死在尼沙亚,一个相当可悲的人物。”
“他还有追随者。”
“当然,每个人都有追随者。你在研究川陀王国和银河帝国早期历史的过程中,有没有读到过我的故乡赫利肯上的星球党?”
“没有,没读到过。我不想伤你的心,哈里,但我不记得读过任何和赫利肯有关的历史事件。”
“我并不伤心,铎丝。没有历史的世界是快乐的,我总是这么说。言归正传,大约两千四百年前,赫利肯上出现一群人,深信赫利肯是宇宙中唯一的住人星球;赫利肯就是整个宇宙,外面就只是固体球壳所构成的天空,点缀着许多微小的星辰。”
“他们怎能相信这种事?”铎丝说,“我推测,他们当时已是帝国的一部分。”
“是的,但是星球党人坚持,一切有关帝国的证据不是幻觉便是蓄意的欺骗,而帝国的使者和官员,则是赫利肯人基于某种原因所假扮的。他们完全不可理喻。”
“后来怎么样?”
“我想,认为你自己的世界是唯一的世界,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在星球党的全盛期,他们可能说动了全球百分之十的人口加入他们的运动。虽然只有百分之十,但他们是狂热的少数,因而淹没了冷漠的多数,险些就要接掌政权。”
“但他们没做到,对不对?”
“对,他们没做到。后来的发展是星球主义导致帝国型贸易锐减,赫利肯的经济滑落谷底。当信仰开始影响民众的荷包时,便很快不再受欢迎了。当时许多人对这段大起大落十分不解,可是我确定,心理史学将会证明这是必然现象,根本没有必要为它花任何心思。”
“我懂了。可是,哈里,这个故事的意义何在?我推测它和我们刚才讨论的题目有些关联。”
“关联就是,不论他们的主义在头脑清醒的人看来多么无稽,这样的运动绝不会完全消失。直到现在,在赫利肯上,直、到、现、在,仍然有些星球党人。为数不多,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七八十个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召开他们所谓的星球议会,彼此畅谈星球主义,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好,短短十年之前,九九派运动对这个世界几乎构成极大的威胁,如果今天仍有余党残存,根本就不值得惊讶。即使在一千年后,仍旧可能有些残余的势力。”
“这些余党难道不可能构成危险吗?”
“我不大相信。当初是九九的领袖魅力,使那个运动变得危险,如今他已经死了。他甚至没有死得轰轰烈烈,或有任何引人注目之处;他只是逐渐凋零,死于潦倒落魄的放逐生涯。”
铎丝站了起来,双手紧握成拳,双臂前后摆动,迅速走到房间另一端。然后她又踱回来,站在仍坐着的谢顿面前。
“哈里,”她说,“让我说出心里的话。假如心理史学指出川陀有发生严重动乱的可能,那么若是九九派仍然存在,他们就可能仍在图谋行刺大帝。”
谢顿神经质地笑了几声。“你在捕风捉影,铎丝,放轻松点。”
可是他发现,自己却不容易忘掉她这番话。
05
克里昂一世所属的恩腾皇朝,统治帝国已经超过两个世纪,而卫荷区则一向有反恩腾皇朝的传统,此一心态可远溯早年卫荷区长出任皇帝的时代。卫荷皇朝并未持续多久,也没有出色的成就,可是卫荷的人民与统治者,皆难以忘怀一度拥有的至尊地位——不论它多不完美,多么短暂。十八年前,自命的卫荷区长芮喜尔那次挑战帝国的短命行动,同时提高了卫荷的自尊心与挫折感。
基于上述事实,不难了解在一小撮主谋者的感觉中,藏身卫荷如同躲在川陀其他各地一样安全。
此时,在本区某个废弃部分的一间屋子里,他们五人围桌而坐。这间屋子陈设简陋,但拥有极佳的屏蔽。
其中一张椅子,品质比其他几张稍显精致,根据这一点,即可判断坐在上面那名男子是领导者。他面容瘦削,脸色蜡黄,有一张宽阔的嘴巴,嘴唇则苍白得几乎看不见。他的头发有点灰白,但他的双眼燃烧着浇不熄的怒火。
他瞪着坐在他正对面那个人。与前者相较之下,那人显然年纪大得多,而且和蔼得多,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每当他说话时,丰满的双颊总是像要颤抖。
那领导者以严厉的口吻说:“怎么样?你什么也没做,这点十分明显。解释一下!”
那位年长者说:“我是老九九派,纳马提。我为什么需要解释我的行动?”
一度曾是拉斯金·九九·久瑞南左右手的坎伯尔·丁恩·纳马提,随即答道:“老九九派多得是。有些无能,有些软弱,有些忘了自己的身份。身为一个老九九派,不比一个老笨蛋更有意义。”
那位年长者上身靠回椅背。“你在骂我是老笨蛋?我?卡斯帕·卡斯帕洛夫?我追随九九的时候,你甚至还没入党,只是个穷兮兮的无名小辈,正在四处寻找信仰。”
“我不是骂你笨蛋,”纳马提厉声道,“我只是说有些老九九派是笨蛋。你有个现成的机会,对我证明你不是他们的一员。”
“我和九九的关系……”
“别提啦,他已经死了!”
“我可认为他的精神长存。”
“如果这种想法对我们的斗争有帮助,就让他的精神长存吧。不过那是对别人,而不是对我们自己,我们知道他犯了一些错误。”
“我否认这一点。”
“别硬要把一个犯了错的普通人塑造成英雄。他以为光靠口舌之能,光靠言语,就能摇撼帝国……”
“历史告诉我们,过去曾有言语摇撼山岳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