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本章字节:12392字
但既然心思回到玛妮拉身上,他便思念了她一会儿。他极其想念她,而这使他突然想到,自己之所以沮丧,可能就是因为想念她的缘故。不过说老实话,此时此刻,与安多闰共进午餐之际,他的感觉几乎是绝望,而他却想不出原因来。
玛妮拉!
她曾说她想要造访皇区,想必她能以甜言蜜语说动安多闰。芮奇实在太绝望了,以致问出一个愚蠢的问题。“安多闰先生,我一直在想,不知道你有没有带杜邦夸小姐同行。我是说来到这里,来到皇区。”
安多闰看来大吃一惊,然后轻声笑了笑。“玛妮拉?你看她做过任何园艺吗?或者甚至假装会做?不,不,玛妮拉那种女人生来是给我们解闷的。除此之外,她根本没有任何功用。”接着他又说:“你为什么要问,普朗什?”
芮奇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里有点儿无聊,我有点儿想……”他的声音逐渐消失。
安多闰仔细望着他,最后终于道:“不用说,你不会很在意是哪个女人陪你吧?我向你保证,她可不在意是哪个男人陪她。一旦办完这件事,自然会有别的女人,很多的女人。”
“这件事何时办完?”
“快了,而你将在其中扮演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安多闰紧盯着芮奇。
芮奇说:“有多么重要?不是只要我当个——园丁吗?”他的声音听来空洞无力,而他发觉无法再多注入一点生气。
“你要做的不只这个,普朗什,你还要带一柄手铳进去。”
“带什么?”
“一柄手铳。”
“我从来没拿过手铳,这辈子从没碰过。”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举起来,你瞄准,你按下开关,然后某人就死了。”
“我不能杀人。”
“我以为你是我们的一分子,你会为了政治信仰做任何事。”
“我不是指——杀人。”芮奇似乎无法集中思绪。他为何必须杀人?他们真正想要他做的是什么?而在谋杀付诸行动之前,他如何能及时警告禁卫军?
安多闰的脸孔突然绷紧,表情瞬间从友善转变成严厉。他说:“你必须杀人。”
芮奇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不,我啥人也不杀,没啥好讲的。”
安多闰说:“普朗什,你会照着我们的话去做。”
“并不包括谋杀。”
“甚至包括谋杀。”
“你要怎样让我做到?”
“我只要告诉你就行。”
芮奇觉得一阵晕眩。安多闰为何如此自信?
他摇了摇头。“不。”
安多闰说:“自从你离开卫荷,普朗什,我们就一直在喂你。我坚持你和我一起进餐,以便监督你的饮食,尤其是你刚吃的那一顿。”
芮奇感到恐惧感贯穿全身,他突然明白了。“丧气散!”
“完全正确。”安多闰说,“你是个精明的小鬼,普朗什。”
“那是非法的。”
“当然,但谋杀也是。”
芮奇知道“丧气散”是什么。它的前身是一种完全无害的镇静剂,然而经过改造,它就不再产生镇静作用,只会产生绝望的感觉。由于它能用来控制心灵,因此早已列为法定禁药,不过有些历久不衰的谣言,说禁卫军在使用这种药物。
安多闰仿佛不难看穿芮奇的心思,他说:“它叫丧气散,因为丧气是代表‘绝望’的古老词汇,我想你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绝不会。”芮奇细声道。
“你非常坚决,但你无法和化学药剂对抗。而你越是感到绝望,药效就会越强。”
“休想。”
“想想看吧,普朗什。虽然你剃掉了八字胡,纳马提还是一眼就认出你来,知道你就是芮奇·谢顿。而在我的指示下,你将杀掉你的父亲。”
芮奇咕哝道:“我先杀了你。”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解决对方应该毫无问题,安多闰或许比较高,但他身材细瘦,而且显然不是运动健将。芮奇用一只手就能将他撕成两半——但他起身时摇摇晃晃,他甩了甩头,却无法清醒。
安多闰也站起来,再向后退了几步。他从左手袖口中抽出右手,手中握着一柄武器。
他得意地说:“我有备而来。我得到了情报,知道你有赫利肯角力士的功夫,我不会和你徒手搏斗。”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武器。“这不是一柄手铳,”他说,“在你完成任务之前,我可舍不得杀掉你。这是一柄神经鞭,就某方面而言,它远比手铳可怕。我将瞄准你的左肩,相信我,那种锥心刺骨的疼痛,世上最伟大的苦行僧也无法忍受。”
原本慢慢地、凶狠地向前进逼的芮奇,此时突然停下脚步。十二岁的时候,他曾经尝过神经鞭的滋味,仅是浅尝而已。只要受过一击,不论活到多大年纪,不论人生经历多么丰富,没有人忘得了那种痛楚。
安多闰说:“非但如此,我还要使用最大强度,让你的上臂神经先受到无法忍受的痛苦,然后整个报废,从此你的左臂再也动弹不得。我会放过你的右臂,好让你能使用手铳。现在,如果你坐下来,乖乖认输,这也是你唯一的选择,你就能保住两只手臂。当然,你必须继续服药,好让你的丧气程度增加。你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芮奇觉得药物所诱发的绝望深入体内,而绝望本身又加强了药物的作用。眼前的一切一分为二,而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芮奇只知道,自己从此必须听从安多闰的指示。在这场游戏中,他已彻底惨败。
23
“不行!”哈里·谢顿近乎粗暴地说,“铎丝,我不要你到那里去。”
铎丝·凡纳比里顶回他的目光,脸上的表情与他同样坚决。“那我也不让你去,哈里。”
“我必须到场。”
“那不是你分内的事,必须迎接这些新人的是一品园丁。”
“话是没错。可是葛鲁柏办不到,他现在失魂落魄。”
“他一定有个助理什么的。不然就让老园丁长出马,他到年底才正式退休。”
“老园丁长身体太坏了。何况——”谢顿迟疑了一下,“那些园丁里面有冒牌货,川陀人。他们来这里一定有原因,我有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就把他们拘留起来,一个也别漏掉。事情很简单,你为什么把它弄得这么复杂?”
“因为我们不知道他们为何而来,有件事正在酝酿。我看不出十二个园丁能做什么,但……不,我收回刚才的话。我看得出有十来件事是他们能做的,但我不知道他们计划的究竟是哪件。我们的确会拘留他们,但是在此之前,我必须把一切弄得更清楚。
“我们一定要知道得够多,才能把阴谋分子从上到下全揪出来。而且我们必须对他们的所做所为知道得够多,才能让严峻的惩处站得住脚。我不要那十二名男女仅仅受到行为不检的指控,他们会辩称是因为走投无路,是需要一份工作。他们会抱怨排除川陀人是不公平的,他们会得到许多同情,而使我们看来像一群傻子。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机会,让他们犯下真正的罪行。何况——”
停了好一阵子,铎丝又气呼呼地说:“好啦,这个新的‘何况’又是什么?”
谢顿的声音变得低沉。“芮奇在那十二个人当中,他化名为普朗什。”
“什么?”
“你为何感到惊讶?我派他到卫荷去渗透九九派运动,而他成功渗透进去了。我对他充满信心,如果他在其中,他就知道自己为何身在其中,而且他必定胸有成竹,足以破坏他们的好事。但我也想要到场,我想要见到他,想要尽我所能帮助他。”
“假如你想要帮助他,就命令五十名宫中侍卫,在那些园丁两旁围成两堵人墙。”
“不行。同样的道理,那样我们将一无所获。禁卫军会部署在周围,但不会是明哨。一定要让那些假园丁认为有机可乘,足以依照他们的计划行事。在他们的企图暴露之后,但在真正能动手之前,我们将一举成擒。”
“那很危险,那对芮奇会有危险。”
“危险是我们必须面对的,这里头有超过个人性命的价值。”
“那是铁石心肠的说法。”
“你认为我铁石心肠?即使如此,我关切的仍然必须是心理……”
“别说出来。”她转过头去,仿佛十分痛苦。
“我了解,”谢顿说,“可是你一定不能在场。你的出现会太不相称,那些阴谋分子会疑心我们知道太多,因而中止他们的计划。我可不要他们的计划流产。”
他顿了顿,又轻声道:“铎丝,你说你的工作是保护我这个人。它的优先权在保护芮奇之上,你自己也明白。我不会坚持这点,但保护我等于保护心理史学及全体人类,这必须是第一优先。而心理史学告诉我的则是,我自己必须不计一切代价保护帝国的核心,那正是我现在试图做的事。你了解吗?”
铎丝说:“我了解。”然后又转过头去。
谢顿心想:我希望我是对的。
假如他弄错了,她永远不会原谅他。更糟的是,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论是不是为了心理史学。
24
他们以优美的姿势排队站好,双脚打开,双手背在背后,每一位都身穿帅气的绿色制服,其特色是宽松,并有许多大口袋。两性之间的差异非常小,只能猜测某些较矮的是女性。他们的头发完全被兜帽遮住,话说回来,园丁一律要将头发剪得相当短,男女皆然,而且不准蓄留胡须。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谁也说不上来。“传统”两字是唯一的解释,正如它能解释其他许多事,其中有些真的有用,有些则愚不可及。
面对他们的是曼德尔·葛鲁柏,他左右两侧各站了一名助理。葛鲁柏正在发抖,张大的双眼呆滞无神。
哈里·谢顿的嘴唇紧绷。只要葛鲁柏能设法说出“御用园丁向诸位请安”就够了,然后谢顿自己便会接手。
他用目光扫描这支新队伍,不久便发现芮奇。
他的心跳稍微加剧。剃掉胡子的芮奇站在最前排,比其他人站得更挺,两眼直视前方。他并未将目光转向谢顿,未曾透出丝毫相识的眼神。
很好,谢顿心想。他本来就不该那样,而他完全没有暴露底细。
葛鲁柏喃喃说了一声欢迎,谢顿便赶紧下场。
他以轻快的步伐走过去,站在葛鲁柏的正前方,说道:“谢谢你,一品园丁。诸位御用园丁们,你们将接下一份重要的工作。川陀,我们这个伟大的世界,银河帝国的首都,上面唯一露天地表的美丽和健康将由你们负责。你们一定要做到的是,即使我们没有露天世界上无尽的风光,我们这里却有一小颗宝石,它会比帝国其他的一切更为灿烂耀眼。
“你们都将是曼德尔·葛鲁柏的手下,他即将成为园丁长。必要的时候他会向我报告,而我会向大帝报告。这就意味着,你们都看得出来,你们和圣上的距离只有三级,他的关爱眼神将始终笼罩着你们。我确定即使是现在,他也正在偏殿中遥望我们——偏殿就是你们右手边那座建筑,拥有蛋白石圆顶的那一栋,它就是大帝的家——而他会对所见到的感到高兴。
“当然,在投入工作之前,你们都要接受一个训练课程,好让你们完全熟悉御苑和它的需要。你们将……”
此时,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芮奇的正前方。芮奇仍然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谢顿尽量避免显露不自然的亲切,然后,他的眉头稍微皱了一下。芮奇正后方那个人看来颇为眼熟,假使谢顿未曾仔细看过他的全息像,便有可能认不出他来。那不是卫荷的葛列布·安多闰吗?事实上,他正是芮奇在卫荷的雇主。他到这里来做什么?
安多闰必定注意到谢顿突然注视自己,他微微张嘴咕哝了一声,芮奇的右手便从背后伸出来,从绿色上身的宽大口袋中拔出一柄手铳,而安多闰的动作也如出一辙。
谢顿觉得自己快要吓呆了。怎会允许有人把手铳带进御苑?由于极度困惑,他几乎没有听见“叛变!”的呐喊声,以及突如其来的狂奔与尖叫。
真正占据谢顿脑海的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芮奇的手铳正瞄准自己,而芮奇望着他的眼神竟形同陌路。谢顿了解他的儿子就要发射,自己距离死亡只有几秒钟,内心顿时充满恐惧。
25
手铳虽然叫做手铳,其实并不是轰击式武器。它的作用是使目标气化,使其内部爆裂,充其量不过是导致一场内爆。然后,会响起一下轻叹声,发自看似受到轰击的目标。
哈里·谢顿并未期待听到那个声音,他只是期待死亡的降临。因此,听到那种独特的轻叹声令他十分惊讶。他猛眨眼睛,目瞪口呆地低头望着自己。
他还活着?(他想到的是个疑问句,而不是直述句。)
芮奇仍然站在那里,他的手铳指着前方,他的双眼茫然呆滞。他百分之百纹风不动,仿佛体内的动力中断了。
在他身后是安多闰的尸体,瘫倒在一滩血泊中。而站在他身边、手中握着手铳的,则是另一名园丁。这名园丁早已扯脱兜帽,显然是个刚剪短头发的女性。
她抽空瞥了谢顿一眼,然后说:“令公子口中的玛妮拉·杜邦夸就是我。我是一名保安官,您要知道我的识别号码吗,首相?”
“不用了。”谢顿无力地说,此时禁卫军已赶到现场,“我儿子!我儿子怎么回事?”
“中了丧气吧,我想。”玛妮拉说,“那是清得掉的。”她伸出手来,取走芮奇手中的手铳,“很抱歉我没有及早出手,我得等待一个明显的行动,但当它发生时,我却几乎措手不及。”
“我遇到同样的问题。我们必须把芮奇送到宫中医院。”
偏殿突然传来一阵不明的喧嚣。谢顿突然想到,大帝想必正在观看整个经过,果真如此,他一定会勃然大怒。
“帮我照顾我儿子,杜邦夸小姐。”谢顿说,“我必须去见大帝。”
他开始狼狈地拔腿飞奔,穿过大草坪上混乱的人群,不顾礼数地一口气冲进偏殿。克里昂一定会气死了。
而在偏殿内,一群惊慌失措的人正茫然地瞪大眼睛——在半圆形楼梯上,躺着大帝陛下克里昂一世的尸体,血肉模糊得几乎无法辨认,华丽的皇袍现在成了一件寿衣。而靠着墙壁缩成一团、以痴呆的目光望着周围一张张受惊脸孔的,则是曼德尔·葛鲁柏。
谢顿觉得快要崩溃了。他捡起掉在葛鲁柏脚旁的手铳,那原本是安多闰的,他可以确定。“葛鲁柏,你做了什么?”他轻声问道。
葛鲁柏望着他,含糊不清地说:“大家都在尖叫和呐喊。我想,谁会知道呢?他们会以为是别人杀了大帝。不料,后来我就跑不动了。”
“可是,葛鲁柏,到底为了什么?”
“这样我就不必当园丁长了。”说完他便垮成一团。
谢顿望着不省人事的葛鲁柏,心中震撼不已。
一切都在间不容发的惊险状况下圆满解决。他自己还活着,芮奇还活着;安多闰死了,而九九派阴谋分子则一个也逃不掉。
帝国的核心将会保住,正如心理史学所要求的。
然后,一个小人物,为了一个分析不出来的微小理由,竟然就杀了大帝。
现在,谢顿绝望地想,我们要怎么办?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