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马正建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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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1年2月26日,日本。
京都,日军大本营陆军部,一位将军将一张端详了半天的照片小心地放入上衣口袋。照片上,一名年轻的日本士兵在微笑。
将军是陆军次官阿南惟几,照片上的年轻士兵1931年9月18日那天战死于中国东北,他是阿南将军的次子,战死那年21岁。
阿南从宽大的办公桌前站起身来,环视这间被刻意整理得极其干净整齐的办公室,然后拿起一只公文皮包,转身走出门去。
皇宫外一向被绿化得极好,虽是初春,草坪绿意盈盈,道路两旁有常青松柏。最惹人注目的是大枝小树的樱花,一团团、一簇簇、一片片。白的洁白如雪,粉的娇美如霞。
据说樱花是日本的江户时代末期由江户城染井村一位花匠用野生的大岛樱和彼岸樱杂交而成。这种花瓣多、花开先于叶长的花卉如今是日本的国花和许多县的县花。阿南知道,此时开花的叫做“寒樱”和“大岛樱”。
“在樱花凋零的时候,春天就悄悄来临。”——日本人都知道这句不知何人写于何时的诗句,军人们用这句诗来坚定自己必胜的信念和慷慨赴死的勇气。阿南深深地吸一口清凉中带着花和树的气息的空气,心中涌出一股豪情与依恋相混合的情愫。
1薛岳与长沙
在碧绿的农田与植着茶树的低矮丘陵的尽头,一轮朝阳慢慢升起。冬春之交的三湘原野,清晨时总有一层霜气薄薄地覆盖在大地表层。在最适合万物自由生长的湖南,这时便是最冷的季节了。
1941年伊始,大地上有的是黎明即起的人们。农田中有人浇地,施肥,大路上急匆匆走着黑巾缠头、推车挑担的农民和商贩。
这天上午8时,位于长沙市中心商业闹市的东长路披红挂彩。四五支老式鼓乐班子和一个西洋军乐队吹吹打打,长长几挂浏阳鞭炮噼噼啪啪脆响不止,空气中洋溢着节日般的喜庆。
看热闹的市民们只见数十位身穿绸面棉衫的士绅、笔挺中山装的官员与几位军官相互寒暄。为首几位几经推让,最后由一位老者揭开东长路街口汉白玉石牌坊正中的一块大红绸布。露出一面长五尺宽二尺的大匾,匾上书写着三个斗大金漆字:伯陵路。
第九战区参谋长吴逸志满面春风,他双手抱拳频频向士绅和地方官员致谢:“薛长官去重庆述职,留下话说:三湘父老如此厚爱,实不敢当,今后更当以治湘政绩与杀敌战果回报……”
士绅老者口中亦念念有词,对薛岳的文治武功交口赞誉。一行人由牌坊步入街市,见许多铺面门脸油漆一新,街旁路灯全部换为新杆新灯。灯为产自广州的崭新精美式样,每隔十丈远一盏,虽不在夜间已使人感到熠熠生辉。
1939年秋长沙会战之后,蒋介石召开了第二次南岳军事会议,总结作战及部署利用日军休整喘息的机会整训军队、恢复民生。全国各大战区长官都兼有驻地大省主席之职,国民政府迁到重庆后蒋介石也亲自兼任四川省主席,并当真大抓了一阵四川的生产建设,为全国示范。湖南自日军退兵没有再起战事,薛岳按第二次南岳会议要求,每日安排半天时间,认认真真当起一方父母官来。
薛岳上任之初,在进行了一系列针对湖南省情的研究之后,提出“安”、“便”、“足”三字施政方针。
“安”即安居、安业、安心;“便”即便民、便国、便战;“足”即足兵、足食、足智。
这一思路出台后,引起省内新老官吏及满腹经纶之士一番褒贬。有的说如此甚好,有的说此乃华而不实,并未见有何新招,有的干脆全盘否定,说照此文字游戏下去,湖南落入军阀之手,从此毁矣。
第一次长沙会战之后,薛岳根据三字方针又提出“六政”即“生民、养民、教民、卫民、管民、用民”。每一条中都有具体的施行内容和要求达到的指标,搞得人们又是一阵众说纷纭。
自1940年初,薛岳大力敦促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为恢复长沙市场,他于2月份批准拨款修复毁于文夕大火的中山路国货陈列馆,有114家商店在其中开业。3月份,他又批准长沙市警察局拟具的《长沙市建筑棚屋办法八条》,放宽建房政策,解决市民居住困难。
第九战区还向驻湘各部队下达指令,要求在训练之余必须开垦一定数量的农田种粮,以补充军粮,当地百姓称其为“兵田”。
4月15日,薛岳下令枪毙长沙县长田蔚蒸和湘潭县长王纶。布告称:
“此为惩治贪污之戒鉴,为严明纪律树一法威”。此后,各市县均查处了一批贪赃枉法的官吏和不法经营的商贾,全省上下为之一振。
五四青年节,薛岳莅临省城运动会,向数千名青年发表题为《铁的青年、铁的精神、劳动神圣、生存神圣》的演说,振奋青年抗战和建设精神。
5月14日,省政府第110次常会修正通过《湖南省各县县长考绩办法》,将生产和兵役放在考察政绩之首。
一年中,省政府和第九战区还抽调一批官员举办了多期训练班训练游击干部、妇女干部及保甲长,薛岳在省干训团作《做一个健全干部应具备的条件》演讲。
经过一年多的整治,湖南省基本恢复到大火前张治中在任时那种各项工作井井有条、生产不断发展的局面。年终算账,农工商百业都有较大起色,于是有了1941年初省内士绅名流联名为薛岳请功和将市内一条繁华路段以他的字命名的话题。
而此时在重庆述职的薛岳,脑子里想的却完全是另外的事情。
薛岳一到重庆便看到第二厅刚翻译出来的日军大本营陆军部几天前通过的《对华长期作战指导计划》和《昭和十六(1941)年度计划》。
前一份文件既承认在中国只能立足持久作战,又要求以强大的军事压力尽快解决中国事变,后一份文件则要求驻华日军筹划在夏秋之际举行一次较大规模的作战行动,给忠于蒋介石的“黄埔军”主力以沉重打击,摧毁重庆政府的抗战意志,促进中国事变的解决。
薛岳陷入沉思。按照日军的战略态势,打通粤汉交通线,使华南与华中日军连成一片,步步逼近抗战大后方四川,那么湖南将是日军必攻之地。
他在头脑中将战区所辖部队情况过了一遍。经过一年多训练整顿,眼下可称兵精粮足。1940年7、8月间,战区指挥每集团军抽一个军,非集团军每军抽一个师,对当面日军发动了一次夏季攻势,其目的在于实兵实战检验训练成绩。虽未获大的战果,却也看出各部队士气高昂,作战实力已恢复到第一次长沙之战以前。如今年夏秋再打,战斗力起码不应低于以往。
有消息说冈村宁次即将离开11军,上任日本军事核心机构大本营军事参议院任六人参议之一,那么由谁来接替11军司令官职务,这个人的从军经历、指挥风格又将对下一次作战产生什么影响呢?
薛岳想着,不禁暗自笑了。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多虑起来?枪声一响,自然会与这个新来的对手见个分晓,却决无分毫输给他的道理!
重庆述职后,薛岳迅速返回湖南,着手制定反击夏秋进攻之敌的作战方案。
2兵棋就是战争
两张大致相同的着色军用地图,平铺在两张宽大的桌面上。中日两国文字分别在两张地图上标出湖南全境、湖北南部和江西西部。湘江如一条绿色的带子,洞庭湖如一片蓝色的枫叶,在两张地图上是相同的。山峦、河流、道路、城市、村镇的位置和名称在图中也不差毫厘。不同的只是两张地图各在两个不同的作战指挥室,以及围在地图旁的军人不同的国籍。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与参谋长吴逸志、参谋处长赵子立及司令部的参谋人员们,在全神贯注地进行兵棋推演。
一颗颗写着部队番号的棋子在地图上移动,参谋们报出兵力、时间、方位等作战要素。兵棋是当时作战想定的表现手段,对于指挥这场即将发生的战斗的人们,兵棋就是战争。
1941年6月22日,德军550万兵力按早已酝酿准备就绪的“巴巴罗萨”
计划,大举进攻军事大国苏联。苏德战争爆发,日本军方最初的反应是感到突然。因为按照德意日三国军事同盟,如此之大的军事行动理应在内部事先通气,再就是日军将领们百思不解,从战略战术角度考虑,德国为什么要将自己置于两面作战的不利境地呢?
但苏德战争毕竟爆发了,日本军方需要作出反应。这时日军大本营就乘机向北进攻苏联还是向南开辟太平洋战场产生严重分歧。近卫首相采取折中,决定先观察一下事态发展,伺机而动。
随着德军闪电战术在战争初期的胜利,“北进派”积极主张出兵对苏作战,与德军会攻莫斯科。但随着苏军逐渐稳住阵脚,德军在最初顺利进展之后遇到顽强抵抗,短时期内结束战争已毫无可能,“南进派”又抬起头来,主张北守南进,南下太平洋,实现“大东亚共荣圈”战略构想。
南下太平洋毕竟是日本民族的根本利益所在,其重要性远远超过到冰天雪地的伏尔加河畔去与黄头发蓝眼睛的日耳曼人分一勺羹。日军大本营着手抽调中国内陆兵力向南方沿海集结,其中从武汉第11军抽掉两个半师团即第4、第6师团和第33师团一部。因怕兵力抽走之后中国军队反攻,大本营采取以进为退的策略,主动打击当面中国军队,解除南进之忧。于是,大本营年初拟定的夏秋攻势便更加具有了现实的意义和目的。
“终于尝到了小蛇吞大象的滋味!”薛岳在掌握日本意图后暗自高兴,他十分认真地与幕僚们分析研究日军可能采取的进攻方式和要走的路线,一遍遍在地图上推演实战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复杂情况。正值盛夏,长沙没有一个凉爽的去处,薛岳和参谋人员们一样挥汗如雨。
接薛岳的思路,日军这次进攻仍要走与上次大致相同的路线,而他的打法则是:
战区在赣北鄂南方面,对非主攻方面之敌,极力夹击于崇仁、新淦以北,宜春、万载、铜鼓、修水以东及修水、长寿街、梅仙以北地区,予以各个击破;在湘北方面,则诱敌军主力于汨罗江以南,金井、福临铺、三姐桥以北地区,反击而歼灭之。
有了第一次长沙会战的经验和光荣,薛岳对此次反击前景极为乐观,近乎浪漫。
反击奏效后,分向永修、德安、瑞昌、咸宁、蒲圻、岳阳猛行追击,相机收复九江、武汉失地。
乘胜前进,跨出战区,收复失土,横扫千军如卷席,如入无人之境!
就在薛岳认为他的作战计划已经十分完备、天衣无缝时,他并不知道,失败的阴影已经笼罩上来。因为他的对手已由与他打了多年交道的冈村宁次换成了性格与作战指挥风格完全不同的新任第11军司令官阿南惟几。
阿南惟几自1941年2月15日接受任命当天起,便随身携带着11军当面三省的作战地图和双方部队的有关资料,一有时间就细心研读。到3月10日上任时,他已对即将进行的作战心中有数了。
在岳阳11军指挥部的兵棋上,一切都是冈村宁次留下来的样子。阿南不是奔走于各师团各层指挥员之间了解情况、倾听意见,就是独自一人久久思索。在这幅地图制作的巨大棋盘前,他时常几小时一动不动。与他一同上任军参谋长的木下勇来自师团部队,摸不透这位由皇宫里来的司令官的脾气,又不好打扰他的思路,只好不言不语地陪着。
上任时,阿南由本土飞到南京,先向中国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报到。畑俊六也是1941年初来华,临行前,天皇召见他时说,他此行肩负着解决中国事变之神圣使命。畑俊六与阿南促膝长谈了一个通宵,话题再三走向夏秋之际的进攻作战。他希望阿南此战务必消灭九战区主力于汨水以南、长沙以北地区,铲除蒋介石赖以支撑抗战局面的这些嫡系部队。
“如果这一仗打得好,”畑俊六说,“整个中国战局将会发生一个巨大改变。”
阿南恭敬地聆听着,不时欠身点头表示赞同。
经几番要求,从大本营陆军部次长的显赫位置来到条件艰苦、环境恶劣的中国战场,阿南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他比畑俊六更希望把仗打好。
战争是军人的节日,它为军人提供了实现自身价值的唯一时机,而沙场建功又特别是日本军人得到承认和走向更高官阶的重要条件。
阿南膝下二男一女,他独钟次子。当得知这个生性聪明活泼的孩子战死中国,内心极度的悲伤几乎使他垮掉。从那时起,他不论走到那里都将爱子的照片带在身上,并酝酿着一旦时机成熟,便将慈祥的父爱化作无比的凶残。
在兵棋棋盘上一动不动的士兵们,终于等到那双命运之手的垂顾。
一天,阿南惟几召集司令部人员会议,阐述自己的作战意图。他宣布,此次作战行动代号为“加号作战”。
阿南说:“上一次长沙作战之所以没有取得较大战果,原因在于兵力分配得过于分散,没有突出主攻方向,因而形不成强大的冲击力和杀伤力。”
阿南说着,将兵棋上鄂南和赣北的兵力各分出一半摆到湘北正面,参谋们立即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优势格局。阿南停了一会,在参谋们的思路适应了这个新格局时,又将留在鄂南和赣北的兵力全部摆在湘北正面,立即有人不由自主地惊呼一声。
是什么人曾经说过,作战风格是由指挥员的性格决定的。
大陆令第538号。昭和十六年(1941年)八月二十六日命令: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为完成当前任务,夏秋之际在华中方面可暂时超越规定的作战地区进行作战。
大本营从8月中旬起,生活在赣北和鄂南山区和江边的百姓们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见村边大路上有轻微的汽车马达声和过大部队的脚步声。在有月亮的时候有时能看见江面上有一队队汽艇来来去去。汽艇不开灯,只有一个个黑黑的影子。老百姓心中纳闷:这是什么部队,在做什么?
军队和民间的谍报人员将他们一夜夜忍着蚊虫叮咬躲在草丛中看到的一切写成情报,再接力赛似的将情报由一个人转给另一个人。最后,这些情报都由九战区司令部情报处的参谋摆在薛岳的桌子上。
薛岳对照地图反复思忖:“调兵?兵都调到湘北,通城不要了?岳阳不要了?不可能!佯动?什么意思?想让我把兵集中在湘北,你再从两侧打过来?”
薛岳没有从情报中得出任何结论,因此他的兵棋与阿南的兵棋在日军的兵力分布上便完全不同了。
3云遮雾绕大云山
1941年9月7日拂晓,日军第6师团长神田正冢面朝一座被茂密的森林遮蔽着的大山下达攻击命令。
飞机与山炮轮番将炸弹和炮弹重重地砸在设置于山石和大树间的中国防军阵地后,步兵便如潮水般从东、北、西三个方向朝山上漫卷过去。
这时,中国军队第4军军长欧震、27集团军总司令杨森和第九战区长官薛岳分别收到102师师长柏辉章发来的电报。
他们在各自的作战指挥部里看着参谋人员在地图上将第6师团的标志由原来所在的岳阳移到位于湖北南部、湘鄂边区的大云山,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暗想:阿南惟几这家伙此举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