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托马斯·哈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49
|本章字节:12578字
1卡子路:英国一六六三年后在大道上,安带铁尖的栅栏门,收往来车辆行人的路税,这种路叫做卡子路。一八二七年后,栅栏门逐渐取消,卡子路变成公路,但仍有沿用旧名,称卡子路者。
她们两个,一直往下走了又走,她们每走一步,下降的距离,仿佛超过了前进的距离。她们的衣角让常青棘磨擦得有声,她们的肩膀也一路让凤尾草扫荡拂刷;原来这种东西虽然早已死去、干枯,却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仍旧直立,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十分严厉的隆冬天气把它们放倒。两个没人护送的女人,单独走过这样一片阴曹地府一般的地方,一定会有人认为心粗胆大。但是这些灌莽丛杂的幽僻去处,却是奥雷和姚伯太太天天耳濡目染的景物;而一个朋友脸上,多了一层阴沉气色,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么朵荪到底嫁了他了,”奥雷说,那时山坡的斜度,已经不太陡,用不着专心一意地小心走路了。
姚伯太太嘴里慢慢地回答:“不错,到底嫁了他了。”
“她老跟你自己的姑娘一样,和你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年,一下子走了,你一定要觉得家里少了一个人,冷清的慌吧。”
“实在觉得冷清的慌。”
奥雷这个人,虽然没有那种能看出来什么时候什么话不中听的机警,但是她的天性却很率真,所以说出话来,叫人听着不至于生气。一样的问题,别人问来惹人厌恶,她问起来却无妨碍。因为这样,所以她提起这个问题来的时候,虽是姚伯太太显然觉得伤心,却又并没觉得不高兴。
“唉,太太,俺真没想得到,你会答应了这门亲事,真没想得到,”那个编扫帚的女人接着说。
“唉,奥雷,你没想得到的,还没有去年这时候我没想得到的多哪。你不知道,这门亲事,可以从好多方面来看。就是我想要告诉你,一时也说不完。”
“俺自己觉得,他那个人难以算得安分守己,不配和你们家结亲。他不是个开店的吗?开店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由儿哪?不过他那个人,聪明伶俐,倒还有点儿,人家都说,他从前还是一个当工程师的体面人哪,后来净顾外务,荒唐了,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
“我觉得,通盘地看来,还是让她嫁给她心里愿意的那个人好。”
“可怜的小东西儿,她那一定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了。这本是天性。算了吧,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他在这儿,开垦了几亩荒原地,开着一个店,还养着几匹荒原马,他的样子也着实像个体面的上等人。再说,已经作过的不能变成并没作过的呀1。”
1已经作过的……:西谚。始见于罗马喜剧家普劳特斯的《贮金盆》一剧中。后屡见英法作家中。莎士比亚中即见过三次。
“当然不能,”姚伯太太说。“你看,咱们到底走到有车道的地方了。现在咱们可以走得比刚才省点劲儿了。”
关于婚事的话,已经不再谈了;过了不大的工夫,她们走到车道分出一条微茫小岔道的地方,那时奥雷就托付姚伯太太,说韦狄原先答应过她,说他结婚的时候,要送她病着的丈夫一瓶酒,现在这瓶酒还没送到,请姚伯太太提醒韦狄一下;托付完了,她们两个就分手告别了。那个编扫帚的女人,就转身向左,朝着小山岗后面她自己住的那所房子走去;姚伯太太却顺着车道,一直往前走去,因为这条车道就一直通到静女店旁的大道。姚伯太太心里想,那时候她侄女已经在安格堡结了婚,和她丈夫韦狄一同回到店里了。
她往前走去的时候,最先走到的是人家都称为韦狄氏田的一块地方,那本是从荒原开垦出来的一块地,经过许多年,费去许多力气,才把它经营到可以耕种的程度。头一位发现这块地方可以耕种的那个人,硬累给累死了;把他的所有权继承了的那一位,因为给这块地上肥料而弄得倾家荡产。等到韦狄得到这块地的时候,他就好像亚美利勾外司蒲奇1一样,安然坐享了应该属于前人的荣誉。
1亚美利勾外司蒲奇(14511512):意大利航海家。曾于一四九九和一五○一年两次西航。自称于一四九七年发现南美大陆,亚美利加遂因此得名。其所称并无确据,而却是哥伦布于一四九二年发现西印度群岛,于一四九八年发现美洲大陆。
姚伯太太已经走近客店门前,打算迈步走进店里;正在那个时候,她看见那一面离客店有二百码左右的地方,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正朝着她走来,大车旁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灯笼。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她就看清楚了,那正是打听她的那个红土贩子。她本来想要马上就进店里去,现在却越过店门,朝着那辆大车走去。
大车走到她跟前了,跟在车旁的那个人本来要和她交臂而过,但是那时她却朝着那个人说:“我就是布露恩的姚伯太太。刚才有人打听我来着,是不是你?”
红土贩子抬头一惊,连忙把手指头举到唇边。他把马止住,朝着姚伯太太打了个手势,叫她跟着他闪到旁边几码以外的地方。她见了,一面不由得心里纳闷儿,一面照着他的手势做去。
“我想您不认识我吧,太太?”那个红土贩子说。
“恕我眼拙,”姚伯太太说。“哟,是啦,我想起来啦!你不是小文恩吗你父亲不是在这一块地方上开过牛奶厂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和您侄女朵荪小姐还有点认识哪。我正要找您,报告报告您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不能是关于她的消息吧?我敢说她已经和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他们不是预先商议好了,今天下午回来回到那个店里吗?”
“她并不在店里。”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店里?”
“因为她在这里。她在我的车里,”文恩慢腾腾地说。
“又出了什么岔儿啦?”姚伯太太抬手捂着前额下部,嘴里嘟囔着说。
“详情我也说不出来,太太。我只知道,我今天早上,正顺着大道,从安格堡往外走;我出了安格堡有一英里地左右的时候,我听见我身后面,好像有一只小鹿,轻轻地走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朵荪,脸白得好像死人一样,嘴里说,‘哦,德格文恩!我老远看着像是你,果然不错;我现在有点儿为难的事,你可以帮我点儿忙吗?’”
“她怎么知道你叫德格?”姚伯太太带出很疑惑的样子来问。
“从前我还是个小伙子没出来干这种营生的时候,曾和她会过,所以她知道。她当时间我,她坐我的车成不成,刚问完了,就晕过去了。我跟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车里头;她从那时候就一直在车里待到现在。她哭了很大的工夫,不过却没说什么;她只告诉我,说她今天早上,本来要结婚来着。我劝她吃点儿东西,可是她吃不下去;后来她才睡着了。”
“我马上就看她去,”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急忙朝着大车走去。
红土贩子拿着灯笼,跟在后面,自己先上了车,然后把姚伯太太扶到车上,叫她站在他身旁。车门开了以后,她看见大车里面那一头放着一张临时搭的床铺,在床铺周围,红土贩子把他所有的帐子、帘子等等东西,全都挂出来了,为的是免得让他卖的那种红色货物,把床上的人沾染了。床上躺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盖着一件外套,正在那儿合目安睡。灯宠的亮光,射到她的面目上。
只见她的面目,姣好甜美,质朴天真,叫鬈曲的栗色头发密密地覆笼,介乎美艳和娇俏之问。她的眼睛虽是紧紧地闭着,但是一个人却很容易能够想象出来,眼里的流波,一定就是光艳的脸上最妙的地方。她的眉目之间,本来含的是富于希望的神气,但是现在上面却薄薄地笼罩了一层焦灼和悲伤,那本是脸上从来没有过的。因为这种悲伤,来到脸上还不很久,所以脸上还是鲜艳丰腴,丝毫没有清减消瘦,不过比原先添了一番庄严的神情而已。她的嘴唇上那种深红的颜色,也还没到褪去的时候,现在因为没有额上那种难以久留的颜色与它为邻,反倒显得更鲜明强烈。她的嘴唇,时开时合,发出嘟嘟囔囔的字句。她这样的人,好像按理应该是情歌里面的人物得从和美的音节和调谐的声律里去把她观察。1哈代在这儿用音乐或音乐效果为喻,以提高或加强动人情感之动作或形容。他说朵荪是情歌里的人物云云,就可使我们听到在年幼女主角登场时,响起柔婉颤袅的长笛声,像在英国戏剧家利厄剖勒得路易斯的《众钟》中,幼女主角婀奈特登场时那样。
当时至少有一件事很显而易见,那就是,老天生她并不是叫她让人家这样看的。红土贩子好像明白这种情况,所以,在姚伯太太往车里面看她的时候,他就很规矩、很体面地,把脸掉在一边。那位睡在床上的女孩子,分明也好像是这样想法,因为过了片时,她就把眼睁开了。
她对于眼前这种情况,好像预先有点儿料到,同时却又有点儿怀疑;就在这种心情之下,她把嘴唇张了一张;同时在灯笼光之下,只见她那种种心思、样样情绪,全都很细致地在脸上表现出来。这种情况,叫人一看就能知道,她这个人,纯洁天真,空灵剔透,好像她的内心活动,都能从外面看见。她对于眼前的光景,一会儿就明白了。
“哦,大妈,是我呀,”她叫。“我知道您看见我这种样子,一定奇怪,一定想不到会是我;不过话虽如此,现在这样回来的,却又不是别人,又正是我!”
“朵绥呀,朵绥呀,”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伏下身子去亲那个女孩子。“我的乖乖!”
朵荪本来眼看就要呜咽啜泣,但是出人意料之外,她竭力自制,所以没有出声。她只微微地喘着把身子坐直了。
“我也跟您一样,没想到会跟您这样见面,”她急忙说。“大妈,现在我在哪儿哪?”
“快到家了,亲爱的。咱们在爱敦低谷。又出了什么吓人的事了哪?”
“我待一会儿就告诉您。咱们离家这样近了么?那么我要下车走着走啦。我想要顺着小路走回去。”
“这位好心的人,既然已经帮了这些忙了,那他一定愿意把你一直地送到家吧?”这位伯母转身对红土贩子说;那时红土贩子,看见那个女孩子醒来,就从车前躲开,跑到路上站着去了。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愿意,”红土贩子说。
“他的心眼儿实在好,”朵荪嘴里嘟囔着说。“大妈,我从前有过一阵儿跟他认识,所以今天我看见他,就心里想,坐他的车强似坐旁的生人的。不过现在我要走着走啦。红土贩子,请你把马带住1了。”
1把马带住:和前面“把马停住”,原文均为sip。sop原有此二意:“停住”不必言,“带住”是马尚未启行,带着它防他抢先启行。
红土贩子温柔地瞧着朵荪。露出犹豫的样子来,一面却把车和马带住了。
伯母和侄女于是一块下了大车;只听姚伯太太对大车的主人说:“我现在完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改了行,不干你父亲留给你那种好营生了哪?”
“不错,我是改了行啦,”他嘴里说着,却拿眼看着朵荪。只见朵荪脸上微微一红。“那么,太太,今天晚上,您不用我再帮忙啦?”
姚伯太太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把苍冥的天空、重叠的丘阜、渐渐熄灭的祝火和近在面前的客店透出亮光的窗户,全都看了一看,然后说:“朵荪既是愿意走着走,那么我想就不用你帮忙了。这条路我们很熟。我们一会儿就能顺着小路走到家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彼此分手作别,红土贩子赶着车向前走去,两个女人留在路上站着。红土贩子的人马车辆刚一往前走到听不见她的声音那地方,姚伯大大就转身朝着她侄女很严厉地问
“你说,朵荪,你弄出这样丢人的把戏来,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