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托马斯·哈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49
|本章字节:9452字
那一天因为游苔莎所琢磨的那个对象快要到家了,所以布露恩的人们,都为了准备欢迎他而忙乱了整个一下午。朵荪的伯母对她的劝说,和她自己对她堂兄克林自然而发的友爱冲动,鼓动了她,使她为克林活动,那种起劲的情况,在她一生中顶愁苦的这几天里,实在是很少见的。游苔莎正听那两个工人谈论克林要回来的时候,朵荪也正攀上了她伯母盛燃料那个屋子顶上的暗楼子,从放在那儿的苹果里,挑选顶好、顶大的,预备过就要来到的节日。
暗楼子透亮光的地方,只有一个半圆形的孔穴,住在暗楼子里的鸽子,也从那儿进进出出。那时候,朵荪正跪在暗楼子里,把露着的胳膊伸到柔软的褐色凤尾草里面(凤尾草在爱敦荒原上出产得极丰富,所以人家都用它包裹一切要收藏的东西)。一片黄色的阳光,从那个半圆形的孔穴射到朵荪身上。她头上就是许多鸽子,毫不在乎地飞来飞去;在几道偶尔透进、尘埃浮动的光线里,看见她伯母的脸,刚好露在暗楼子的地板上面,因为她站在梯子的半腰,老远瞧着她不敢上去的地方。
“朵绥,你再捡几个粗皮棕色的好啦。他从前也很喜欢那一种,差不多和喜欢锐布屯1一样。”
1锐布屯:英国一种冬苹果,因为产于约克的锐布屯,故名。
朵荪听了这话,就转身把另一个角落上的凤尾草扒开,跟着就闻到更熟的苹果发出一阵香味,送到她的鼻子里。不过在她要把苹果捡出来的时候,她先停了一会儿。
“亲爱的克林,我不知道你这阵儿长得什么样儿了?”她说,同时朝着鸽子进出的孔穴出神儿;只见日光从那个孔穴,一直射到她那褐色的头发和晶莹的肌肤上,好像差不多都把她照得透明。
“要是他使你亲爱的,能是另一方面,”姚伯太太在梯子上说,“那这回就真是喜庆团圆了。”
“没有好处的事,说了有用吗,大妈?”
“有用,”她伯母多少有些激动的样子说。“把过去的不幸到处传扬开,那别的女孩子就都有所警戒,不至于再犯错误了。”
朵荪又低下头捡苹果去了。“我成了别人警戒的榜样了,和强盗、醉汉、赌鬼一样了,”她低声说。“跟这样的人一类,多好哇!我真跟他们是一类吗?简直是没有的事!但是,大妈,别人对我的态度,为什么可又老叫我觉得我跟他们是一类哪?人们为什么不按照我实在的行动来批评我哪?现在,你看,我跪在这儿挑选苹果,像是一个不能得救的女人吗?……我倒愿意所有的好女人都能像我这样!”她气忿忿地添了一句。
“外人看你不能像我这样,”姚伯太太说。“他们都是根据了靠不住的话下判断的。唉,那真是一件糊涂事,连我也得担一部分不是。”
“卤莽事作起来真不费劲儿!”那女孩子回答说。只见她的嘴唇颤动起来了,眼里满都是泪,她为了掩饰自己这种不能自持的感情而拼命地捡苹果的时候,她几乎分不出哪是凤尾草,哪是苹果来了。
“你把苹果捡完了,”她伯母一面下梯子,一面说,“马上就下来,咱们一块儿采冬青去。今天过晌儿荒原上不会有人,你用不着害怕有人拿眼瞪你。咱们一定得采些冬青的红豆回来,不然的话,克林就该说,咱们没给他预备了。”
朵荪把苹果都捡好了以后,下了暗楼子,然后她们两个穿过了白色的篱栅,往外面的荒原上走去,那时候,空旷的群山都飘渺净明,远处的大气,都像晴朗的冬天往往有的那样,显得是一层一层发光的平面,层次分明,每一层都有它独立的色调;射到近处景物上的光线,明显可辨地伸延到远处的景物上;一层橘黄,平铺在一层深蓝上面,这两种后面,又是一片更远的景物,笼罩在一片暗淡的灰色里。
她们走到长冬青的地方了,那是一个圆圆的土坑。因为冬青就长在坑里面,所以冬青树的顶儿比四围一般的平地高不许多。朵荪攀到一丛冬青的枝杈中间(她往常快活的时候,在同样场合里,常常这样作),用她们带来的一把小剁刀,动手劈红豆累累的枝子。
“你可别划了脸,”她伯母说;那时她伯母正站在土坑边儿上,老远看着站在颗颗鲜红和片片鲜绿中间的女孩子。“今天傍晚儿,你要不要跟我一块儿去迎他?”
“我倒很想去迎他,要不去的话,那就显得好像我把他忘了似的了。”朵荪一面说,一面扔出一截枝子来,“我并不是说迎他不迎他,有什么很大的关系;我已经是有了主儿的人了;无论怎么,这是不能改变的。我为保存体面起见,非嫁那个人不可。”
“我恐怕”姚伯太太开口说。
“啊,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是说:‘啊,那个没能耐的女人,她倒想有人娶她,可是她有什么法儿能叫人娶她呢?’是不是?不过,大妈,您先让我说一句话好啦:韦狄先生并不是一个荒唐的男人,也跟我并不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一样。他生来就是一副倒霉的样子,并且要是人家不自动地喜欢他,他也决不想法去讨人家喜欢。”
“朵荪,”姚伯太太一面把眼盯着她侄女,一面安安静静地说,“你以为你替韦狄辩护,就可以哄骗了我啦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很早很早就有些觉出来了,自从你发现了他并不像你原先想的那样圣贤似的,你对他的爱就变了颜色了,你就老在我面前做作了。”
“他本来愿意娶我,我现在愿意嫁他呀。”
“现在,我这样问你一句话好啦:要是没有上一回那件事把你和他纠缠在一起,那你现在这会儿还会答应嫁他吗?”
朵荪听了这话,显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只一个劲儿往树上瞧。“大妈,”她跟着说,“我想我有权力拒绝回答您这个问题吧。”
“不错,你有权力。”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在言谈方面,行为方面,从来都没对您露过,说我现在看他跟从前两样了,永远也不会两样。我非嫁他不可。”
“呃,你等着他再来求婚好啦。我想他会再来求婚的,因为我已经已经透露了一点消息给他了。你一点儿不错应该嫁他:这一点我完全同意。虽然我从前十二分地不赞成他现在我可跟你一样地看法了二你相信我这个话好啦。处在现在这种说不出来道不出来的地位上,这种叫人烧心的地位上,那是唯一的出路。”
“您透露什么给他来着?”
“我说他正在那儿妨碍着你另一个情人。”
“大妈,”朵荪把两只眼睁得圆圆的,问,“您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用不着吃惊;那只是我职分以内的事,我现在对于那件事不便多说。等到事情过去了,我再把我对他说的那番话,和我说那番话的原因,确确实实地告诉你好啦。”
朵荪没法儿,只好不问了。
“我上回没举行的婚礼,您要暂时保守秘密,不对克林提吧?”她接着问。
“我已经答应过你了。不过那有什么用处?早早晚晚,他还有不知道的?他只要看一看你脸上的样子,就能知道出了岔儿了。”
朵荪在树上转过身来,瞅着她伯母。“您现在听我说,”她说,只听她本来娇弱的声音,变得很坚定,但是使它坚定的力量,并不是体力。“什么话都不要对他讲。要是他自己发现了我不配作他的堂妹,那只好由他。不过,既是他从前曾爱过我,咱们顶好不要老早就把我的苦难告诉他,叫他跟着难过。我知道,现在到处没有不谈这件事的;但是头几天以内,就是好嚼舌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这件事。他跟我那样亲近,正是这件事不能早就传到他的耳朵里唯一的原因。要是一个礼拜或者两个礼拜以内,我还是想不出不受人讥笑的办法来,那我就自己对他说好啦。”
朵荪说这段话的时候,态度那样恳切,叫姚伯太太不能再表示反对。她伯母只说:“很好。按理说,举行婚礼以前就该告诉他来着。你那回背着他,他永远也不会不怪你的。”
“不过,他要是知道了,我背着他是由于我怕他难过,同时是由于我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回来,那他就不会见我的怪了。再说,您不要让我把你们圣诞节的聚会搅扰了,要是往后推延,就更不好了。”
“我自然不能那样办。找不愿意让所有爱敦荒原上的人都认为我栽了跟头了,并且栽在韦狄那么一个人手里头。我想咱们采的冬青红豆已经够了,顶好现在就把它们拿回家去吧。咱们用这些红豆把屋子装饰起来,再把寄生草挂起来,就该是去迎他的时候了。”
朵荪从树杈儿中间出来,把掉在她头发和衣服上的零散红豆都抖掉,跟着她伯母往山下走去,每个人把采的红豆拿着一半。那时差不多已经四点钟了。太阳光正要离开山谷。在西方红霞散彩的时候,她们娘儿俩又出了大门,往荒原上走去,不过这回去的方向;却和刚才的相反,是朝着那个回来的人走的远处那条大道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