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托马斯·哈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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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吾心于我即一王国”;引用戴尔诗句。戴尔,英国女王伊丽莎白第一时外交家兼朝臣,当时诗名甚着,不过遗稿所存无多,现在为人所传诵者,仅《吾心于我即一王国》一首而已。这诗咏“自足”;共十一段。兹译其第一段于后以见大意。“吾心于我即一王国,一切快乐于斯求得,上帝所赐人世福泽,我心比之无不远过;我固多欲,我固多求,我心制之,因以忘忧。”
在克林姚伯脸上,能隐隐约约看出将来的典型面容。如果此后艺术上有一个古典时期1,那这种面容,就是那个时期里的飞地阿思2所要表现的。因为现在这个时代,对于人生,不像古代文明时期那样,以极大的热诚欢迎享受3,而只是把它看作是一种得勉强容忍的东西。这种人生观,最后一定要完全融化到进步人类的体格里,因此他们那时候面部的表情,就要被人认作是艺术上推陈出新的基础。即便现在,如果一个人,活在世上,而脸上的纹道,却一点儿也没有骚乱的样子,或者全身各处,一点儿也看不出有用心用脑子的痕迹,那大家就已经觉得,他那个人,离近代那种感觉灵敏的情况太远了,难以算作是一个近代的典型。形体美的男人世界年轻的时候人类的光荣现在差不多已经是一桩不合时宜的古董了;我们还可以追问一下,形体美的女人,是否在将来某一个时期里,也要同样成为一桩不合时宜的古董。
1古典时期:西方人论文学、艺术及文化,总把古希腊、罗马算作古典时期,以别于中古、文艺复兴及近代各时期。而罗马又多承袭模仿希腊。此处哈代特别指希腊而言,尤其特别指的是希腊的雅典时期(公元前480323),为希腊艺术(特别是雕刻)之最高时期。
2飞地阿思:古希腊雅典的著名雕刻家,此处泛指一个时代里的代表艺术家。
3古代文明时期里对于人生热烈的兴趣:古代时期,指希腊罗马文化盛时而言。希腊罗马为异教的,主现世享乐。因此每年有种种的节日,作盛大的欢乐。他们所鉴赏的,也是身体的健强和美丽,所以有种种运动会。
真实的情况仿佛是;多少世纪以来破除虚幻的结果,把那种希腊人生观(我们也可以给它任何别的名字)永久扫荡了。希腊人仅仅稍微猜测出来的事物,我们都知道得很清楚;他们的埃斯库罗斯想象的事物1,我们在襁褓中的孩子们都感觉到。既是我们把自然律的缺陷揭穿了,把自然律的运用给人类的窘迫看明白了,那么从前那种对于一般人生的欢欣鼓舞,当然就越来越不可能了。
1埃斯库罗斯想象的事物:特指他在悲剧里所表现的命运宰割一切的思想。我们的孩子都感觉到:例如《无名的裘德》中所写的孩子“时光老人”。
将来以这种新认识为基础的理想里所体现的那种面目,大概要和姚伯的面目是一类的。观察姚伯的人,眼光都要被他吸住,不过却不是因为他的面目像一幅画,却是因为他的面目像一页书;不是因为面目的本身,却是因为面目上的记录。他的眉目,当作象征看来,就有了引诱力,好像本来平常的声音,在语言里就有了引诱力,本来简单的形状,在文字里就有了趣味。
他在孩童时代,人家曾对他有所期待。但是除了这一点而外,其它一切,完全都在混乱之中。他也许会独创一种花样而成功,也许会独创一种花样而失败:这两方面好像有同样的可能。关于他,唯一可以绝对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决不会在他生来的环境里站住不动。
因为这样,所以附近一带的农民们偶尔提起他的名字来的时候,听见的人就要问:“啊,克林姚伯么,他现在正在那儿作什么哪?”要是我们对于一个人自然而然要问的是“他正在那儿作什么哪?”那我们总觉得,他这个人,决不能像我们中间大多数的人那样,并没在那儿作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们总模模糊糊地觉得,他一定正在侵入一种奇特古怪的境地,至于是好是坏,却不一定。虔诚的希望自然是说,他正在那儿往好处作的了。秘密的信心却总说,他正在那儿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有五六位过得很舒服、在市集上作买卖的人,每次坐着大车到集上去的时候,总要在静女店里歇脚。他们就特别好谈这个题目。事实上,他们虽然不是荒原上的居民,但是他们嘴里含着泥做的长管旱烟袋,从窗里往外看着荒原的时候,他们就不由得要谈这个题目,因为克林的童年是完全和荒原联在一起的,所以凡是看见荒原的人,就难以不联想到克林。因此这个题目谈了又谈;要是他正在那儿名利兼收,那于他个人当然很好;要是他正在那儿作人世的悲剧角色,那于说故事的当然很好。
当时的实情是:姚伯还没离家以前,他的声名就已经传扬到很不适宜的范围了。西班牙的耶稣会教徒格锐辛1曾说过:“名过其实并非福。”姚伯六岁的时候,曾问过一个《圣经》上的难题,说:“我们知道头一个穿裤子的人是谁?”2这话一传出去,连荒原的边鄙上,都交口称扬,赞声四起。他七岁的时候,因为没有彩色,曾用卷丹的花粉和黑覆盆子的果汁,画过一张滑铁卢战迹图。他十二岁的时候,至少在周围二英里地以内的人,没有不知道他是一个艺术家兼学者的了。在同样的时间以内,普通的人只能把名声传到六百或者八百码,而另外一位和那些人地位相同的人,却能把名声传到三千或者四千码,那他这个人,一定得有点儿特别的地方。也许克林的名誉,和荷马的一样,都有点儿是由于地位上偶然的事项吧3;不过不论如何,他却是很出名的。
1格锐辛(16011658):西班牙作家,辑斯多噶式格言为《处世术》。其论名誉见于英译本《全才绅士》。哈代曾从《双周评论》抄录了他七十五句格言。
2《圣经》上的难题……头一个穿裤子的人是谁:《圣经》里头两个人,亚当和夏娃,最初是裸体的,后来吃了知识之果,才穿起树叶儿来,并没提裤子的话。后来《出埃及记》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二节耶和华晓谕摩西,叫他告诉以色列人,作种种东西的法子,才提到裤子,说“要给他们作细麻布裤子……”,那时隔亚当夏娃已经过了许多辈儿了,究竟谁是头一个穿裤子的,《圣经》里并没明言。所以这个问题,让一个小孩问来,很算细心。
3名誉……像荷马出于偶然:英诗人杨(16821765),在他的诗《好名》第二章第二十八行说,“还有什么比爱好偶然的名誉还愚蠢?”是名誉本有偶然的性质。至于荷马!其人之有无即成问题。有七个城都争称自己那个地方是他的出生地。其目盲则为后人根据古代吟唱诗人情况而捏造的。其诗则有人认为,系前后积累,以渐而成,非出一手,而别人则默出无闻,而荷马之名独盛,其非出偶然而何?
后来他长大成人,有人帮忙,作起事来。命运总是恶作剧的:所以才会叫克莱弗1一起头儿作“大写”,叫盖伊2一起头儿作布商,叫济慈3一起头儿作外科医生,叫别的上千上万的人一起头儿作种种的怪事4;现在就是这种命运,把这位荒原上隐逸狂野的青年,发落到以满足特别表现自炫和虚荣为唯一专务的职业里。
1克莱弗(17251774):英国驻印度的长官,封男爵。幼时,曾在东印度公司当过“大写”。
2盖伊(16851732):英国诗人,幼时曾作过布店学徒。
3济慈(17951820):英国诗人,十五岁时,曾跟外科医生当过学徒。
4叫别的上千上万的人一起头儿作种种的怪事:我们可随便从近世文人中举出几例;哈代自己最初是作工程师的,家威尔斯最初是布店学徒,诗人兼桂冠诗人梅斯菲尔德最初作过水手,诗人布里奇斯学过医生,家本纳特最初作过律师的书记。
关于给他这样选择职业的详细情况,用不着叙说。他父亲死的时候,一位住在邻近的绅士,热心好义想提拔他,于是就采取了把他打发到蓓口去的办法。姚伯本来不愿意到那儿去,不过那是他唯一有出息的路子,所以他只得去了。他从蓓口又上了伦敦,在伦敦待了不久,又去到巴黎,在巴黎一直待到现在。
既是大家对于姚伯都总是觉得他好别生花样,所以他来家还没过多少日子。荒原上就有人对于他在家待这样久,生出很大的好奇心来。休假的期限,按情理说已经过去了,他却还在家里流连。朵荪结婚后第一个礼拜天上午,大家都在费韦门前剪发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成了他们谈论的资料。原来本地人老是在礼拜天这个时候这个地方理发,理完了发,到了中午了,才进行礼拜日的大事梳洗,再过一个钟头,才是礼拜日的大事穿戴。在爱敦荒原上面,正式的礼拜日,不到正餐的时候1不算开始;而且就是到了正餐的时候,也还只能算是一个残缺不全的礼拜日哪。
1正餐的时候:在下午一两点钟。
礼拜上午这种剪发的工作,都归提摩太费韦一手承办;遭殃的人,把褂子脱了,坐在房子前面一个大剁墩上,一些街坊们,就在一旁,嘴里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谈着,眼里把剪下来那一撮一撮的头发,逍逍遥遥地看着,看它们在风地里飞,看它们在空中四面八方地散得无影无踪。无论冬天,无论夏天,这番光景,总是一样;只有遇到风力特别猛烈的时候,他们把座儿移动几英尺,挪到房子的角落那一面,才算是情况稍稍有点儿变动。费韦一面拿剪子铰着头发,一面说着真实的故事,那时候,要是理发的人,因为没穿褂子,没戴帽子,坐在屋子外面的风地里,怕冷抱怨,那他就等于马上宣布,他自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了。他要是因为耳朵下面叫剪子微微扎了几下,或者脖子叫梳子划了几下,就退缩叫喊,或者歪嘴挤眼,那别人一定要认为他太不懂礼貌了,因为他不想一想,费韦干这种事,完全是白尽义务啊。因此,凡是礼拜天下午有人脑袋瓜子上流血的,那他不用费别的话,只要一说“俺剪发来着”,别人就完全明白了。
那时候,姚伯正在他们面前那一片荒原上面闲逛;他们老远看见了他,就把他当了题目谈论起来。
“一个人,在别的地方作事作得轰轰烈烈的,决不能无缘无故就在这儿两三个礼拜地待下去,”费韦说,“你们听俺这句话好啦他准是又想出新主意来了。”
“啊,不管怎么样,反正他不能在这儿开钻石店,”赛姆说。
“俺觉得,他要是不打算在家里待,那他就不能把他那两个大箱子也带回来了;至于他在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罢了。”
他们东猜一会,西猜一会,不过没等到他们猜多大的工夫,姚伯就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了;他看见他们在那儿剪发,就要和他们凑到一块儿,所以就朝着他们走来。他走到他们跟前,往他们脸上仔细看了一会儿,没说别的“开场词”,就说:“我说,街坊们,我能猜出来你们刚才谈什么话来着。”
“是,是;你要猜那你就猜吧,”赛姆说。
“你们谈的是我。”
“哟,这话要不是你猜出来了,俺自己是怎么也不肯说的,”费韦带着忠实正直的口气说;“现在既是你先猜出来了,姚伯少爷,那俺只好承认了,俺们是谈你来着。俺们正在这儿纳闷儿,不明白为什么你作那样华丽的买卖,在全世界都出了名了,这阵儿可跑到家里闲待着。这就是俺们谈的。”
“我很愿意告诉告诉你们,”姚伯说,说的时候,带出叫人意想不到的诚恳态度。“我很高兴今天有这个机会。我所以回到家里来,因为我前思后想,总觉得我在这儿,不至于像我在别处那样没有用处。不过这是我近来才看出来的。我头一回离家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地方并不值得措意。我觉得咱们这儿的生活可笑。那时候我总说,不用黑油擦靴子,而用油油靴子,不用刷了刷衣服,而用树枝子衣服,还有比这种情况更可笑的啦吗?”
“不错,可笑,可笑。”
“不对,不对,你们错了;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可笑的。”
“对不起,俺们本来还只当你的意思是说那真可笑哪。”
“唉,这种情况,过了一些时候,使我非常消沉。后来我明白了;我那是想要跟那些和我自己几乎毫不相同的人学得一样。我那是想要脱离一种生活,改换另一种生活,但是我所换到的生活,比先那一种,并不见得好。那只跟原先那一种不一样就是了。”
“不错:大大地不一样,”费韦说。
“正是,巴黎定然是个迷人的地方,”赫飞说。“又是华丽天堂的大货窗,又是铜鼓钢号吹吹打打的;再看俺们,不论冬夏,不管好天坏天,都在露天底下”
“不过你这话是误会了我了,”姚伯分辩说。“所有那些情况,都正是使我意气非常消沉的地方。但是后来又有一种情况,叫我更觉得消沉;因为我那时候明白了,我作的那种事,正是一个男子汉作起来最无聊、最没有用处、最缺少丈夫气的事。我想到这一层,可就拿定了主意了:我决定不作那种事了,我要在我认识得最清楚的人们中间,在我能发挥最大作用的人们中间,作一种合理的事业。我现在已经回来了,我现在告诉告诉你们我怎么样来实行我的计划吧。我先在顶靠近爱敦荒原的地方上,办一个学校,同时在我母亲家里,办一个夜校,我得能两下里都照顾得来才成。不过我得先念一点书,好取得应有的资格。好啦,街坊们,我得走啦。”
于是克林又往荒原上散步去了。
“他无论怎么也不能把他那种计划实现,”费韦说。“过几个礼拜,他看事就不那样看法了。”
“这小伙子倒好心眼儿,”另一个人说。“不过俺看他还是少管闲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