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托马斯·哈代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49
|本章字节:13694字
七月的太阳在爱敦荒原上照耀,把那上面紫红色的石南映得鲜红。原来一年之中,只有在这一季里,而在这一季之中,又只有在这一种天气里,荒原才璀璨鲜明。在只是荒原才能有的这种表面循环变化中,现在开花的这一季是第二期,好像一天的正午;这一季前面是青绿时期或者幼嫩凤尾草时期,好像一天的早晨;这一季后面是棕黄时期,那时石南花和凤尾草,都带出微红的褐色,好像一天的黄昏;棕黄时期后面就是冬季了,一片昏沉,好像黑夜。
克林和游苔莎两个人,在东爱敦往外去的爱得韦他们那所小小的房子里,正过着他们觉得快乐的单调生活。现在,荒原和天气的变化完全是他们眼里看不见的东西。一片带有辉光的雾气把他们笼罩,把四围任何颜色不调和的景物给他们遮断,使一切东西都含上了辉光。天下雨他们乐,因为他们成天价在屋里厮守就有了看起来是强有力的借口了;天气好他们也乐,因为他们能够在山上一同并坐了。他们两个,好像就是天上那种互相绕行的双星1,老远看来,只是一体。他们的生活里那种绝对的孤寂,使他们互相琢磨得更深刻;不过有人也许会说,这种情况也有坏处,因为这就是他们以令人可怕的浪费速度,把他们互相的爱消耗。姚伯对于自己那一方面,并没有什么疑惧;但是他想起从前游苔莎说过的爱情逝水那种话(眼下她显然忘记了),就有时要对自己提出一个问题;而他想到一切都有完结,连乐园里都免不了2,就怕得不敢再往那一方面想。
1双星:恒星的一种,肉眼看来只一个,在天文镜中看来是两个。
2连乐园里都免不了:上帝造亚当、夏娃之后,把他们安置到乐园里,后因二人违背上帝,被驱出乐园,见《旧约创世记》第二章第七节至第三章第二十四节。
他们在这种情况之下过了三四个礼拜以后,姚伯又开始切实认真念起书来。他要把以前荒废的时光补上,就时刻不懈地念;因为他很想要早早开始他的新职业。
我们知道,游苔莎一向的梦想是:她和克林一旦结了婚,她就可以有力量劝诱克林再回巴黎去。克林固然是很小心,永远没答应过她这件事,但是他抵得住她力诤强辩和甜言蜜语吗?她把成功看得非常有把握,所以她对她外祖简直就说他们将来十有八九要往巴黎去住,连蓓口的话都没提。她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这种梦想上。在他们结婚以后的清闲日月里,连克林把她的唇边嘴角、眉目容颜仔细端相的时候,她都把这件事琢磨了又琢磨,连她回报他那端相的时候都是那样。因此她见了眼前这些和她梦想中的将来完全冲突的书本,心里就起了一种极端痛苦的龃龉之感。她正在那儿希望,将来有一天,在一个靠近巴黎树荫路的美丽家庭里(不管多么小)作一个主妇,那时她就至少能在繁华世界的边界上过日子,沾丐一点她很配享受的那种城市侈糜的残膏剩馥。但是姚伯却坚决拿定了跟这个相反的主意,好像是结婚不但没能叫这个青年慈悲家把妄想扫荡,反倒帮助他把妄想发展。
游苔莎的焦灼达到很大的程度;但是克林那种坚决不移的态度,使她不好直截了当地探测他对这件事的意见。他们正在这种情况之下,发生了一件事,帮了游苔莎一下忙。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是他们结婚以后大约六个礼拜有一天的傍晚。事情的起因,完全是文恩无心之中把姚伯那五十个基尼分派错了。
原来朵荪收到那些基尼以后,过了一两天,就写了一封短信去谢她伯母。朵荪没想到钱会那么多;不过既是以前她伯母并没告诉过她到底是多少,她就认为那是她故去那位伯父的慷慨了。她伯母曾再三嘱咐过她,叫他在韦狄面前对于这桩礼物不要提起一字;韦狄那方面,也没肯对她太太露过半点他那天半夜在荒原上干的勾当,这本是很自然的;同样,克锐因为害怕,对于他自己参与的那回事,更缄口不谈;他只希望,那些钱反正不论怎么样,已经物归本主了,所以他也只那样一说就完了,并没说详细的情况。
因为这种样子,所以一两个礼拜过去了以后,姚伯太太就纳起闷儿来,不明白为什么她儿子那方面老没有收到礼物的消息;她琢磨,也许是她儿子还恨她,所以才不写信给她吧;这样一想,她老人家就在疑虑之中更加上了一层愁闷。她本来觉得她儿子还不至于坏到那步田地,但是他为什么却不写信来呢?姚伯太太就盘问克锐,克锐回答的时候语无伦次,这种情况本身就可以使她立刻相信,事情一定是出了岔儿的了,何况又有朵荪的信,给他的话证实了一半呢。
姚伯太太正这样疑惑不解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有人告诉她,说她儿媳妇正回迷雾岗看她外祖去了。她一听这话,就决定往迷雾岗走一趟,去见一见游苔莎,从她嘴里探一探,是否那些传家的基尼,并没交到受款人的手里;因为姚伯太太看待那些基尼,就跟比她更有钱的寡妇们看待她们的珠宝一样啊。
克锐知道姚伯太太要到哪儿去以后,他的焦灼可就达到了极点。到了姚伯太太正要动身的时候,他再也不能用含糊话搪塞了,就承认了赌钱那件事,把那天夜里的情况,根据他所知道的,和盘托出,说那些钱都叫韦狄赢了去了。
“怎么,他打算把那些钱自己留下吗?”姚伯太太喊着说。
“俺只盼望他不会留下,俺也相信他不会留下!”克锐呻吟着说。“他是个好人,大概作不出不对的事情来吧。他说你应该把克林先生那一份儿给游苔莎才对,他自己也许就那么办了吧。”
等到姚伯太太稍微心平气和一点儿的时候,她一琢磨,这种办法很有可能。因为她觉得韦狄仿佛不至于会当真把她儿子的钱自己搂起来。把钱给游苔莎这种折衷办法,正合韦狄的脾气。但是这位当母亲的想到这儿,还是一样地生气。这些钱到底叫韦狄弄到手里去了,并且因为游苔莎从前是他的情人,也许现在还是他的情人,所以他要把钱重新分配,把克林那一份给游苔莎:这种情况,给姚伯太太一种愤火中烧的痛苦,其剧烈的程度,也不下于她从来所受过的任何哪一种。
她因为可怜又可恨的克锐把事办坏了,就立刻下了他的工;不过,觉得离了他还真不成,所以待了一会儿,又告诉他,说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在这儿再多待些时候。跟着她就急急忙忙地往游苔莎那儿去了,那时她对于她儿媳妇的心情,可就不像半点钟以前她刚一打算去看她的时候那样,很有可能产生良好的结果了。她刚一打算去看她儿媳妇的时候,本是想要以友好的态度,问问她儿媳妇是否遭了什么意外的损失;现在她的心情却是要明明白白地问一问她儿媳妇,是否韦狄把她自己打算给克林作神圣礼物的钱,私下里给了她儿媳妇了。
她两点钟起的身,到了迷雾岗的时候,游苔莎正站在她外祖房外的土堤和水塘旁边,望景物,并且还许琢磨这片景物往日亲见的那种投石、燃烽,密约私会的表演呢。所以她跟她儿媳妇一下就碰到了。姚伯太太走上前去的时候,游苔莎完全以生人安静的眼光把她打量。
婆母是头一个开口的。她说;“我是到这儿来看你的。”
“真个的!”游苔莎吃了一惊说,因为姚伯太太在结婚那天都没肯到场,当时还惹得游苔莎很不痛快哪。“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会到这儿来。”
“我仅仅是因为有事才到这儿来的,”那位来客说,说得比开始的时候还冷淡。“我很冒昧,问你一句话你曾从朵荪的丈夫手里接过什么礼物没有?”
“礼物?”
“我的意思实在就说的是钱!”
“什么?我自己亲手?”
“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要问一下你私下亲手从他那儿接过钱没有不过我刚才没想把话那样说出来就是了。”
“从韦狄先生手里接过钱?没有从来也没有。太太,你问我这个话是什么用意?”游苔莎的火儿来得实在太急了,因为她和韦狄过去的关系,她意识得太强烈了,所以她一下就认为,姚伯太太一定也知道那种关系,大概这是跑来诬罔她,说她现在还从韦狄手里接受不名誉的礼物了。
“我只问一问就是了,”姚伯太太说。“我曾”
“你应该把我这个人看得高一点儿哦,我恐怕你一开头就老反对我!”游苔莎大声说。
“不错。我那都是为克林打算,”姚伯太太说,说的时候,因为认真,口气未免太重了。“保护自己的儿女,本是人人都有的本能啊。”
“你这是说他得有人保护,才能免得我害他了。你怎么居然能露出这种意思来?”游苔莎满眼含着急泪大声喊。“我嫁了他并没害他呀!我作了什么坏事啦,至于叫你这样来小看我?既是我从来没对你作过错事,那你就不应该在他面前毁坏我。”
“我所作的,都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应当作的,”姚伯太太比较温和一点儿说。“这个话,我本来不愿意现在深谈,不过既是你这样硬来逼我,那我只好说一说了。我现在老老实实地把真话对你说了,我觉得没有什么惭愧的。我本来很坚决地认为他不应该娶你所以我才用尽了我力所能及的种种方法去劝他。不过现在事情既是已经办完了,我就不想再抱怨哪。我还准备欢迎你哪。”
“啊,不错,用这种纯讲实际的眼光来看一切,好极了,”游苔莎压住了火儿嘟囔着说。“不过为什么你可非把我跟韦狄先生拉扯到一块儿不可哪?我也跟你一样,也有气性啊!我很气愤;凡是女人都要气愤的。你要明白,我嫁克林,本是俯就他,我并不是用什么计谋把他骗到手的;所以我决不愿意叫人家当作一个用计谋欺骗人的人看待。只有那样的人,因为强钻到人家家里,才让人家不得不勉强凑合。”
“哦!”姚伯太太怒不可遏地说。“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儿子的门第赶不上你们斐伊家也许比你们还高哪。听你说俯就这种话,真叫人好笑。”
“无论怎么说,是俯就,”游苔莎感情激烈地说。“而且要是那时候我就知道会是现在这种样子知道我结了婚以后一个月,还得在这片荒原上住,那我我答应他以前,总要再思再想的。”
“你顶好不要说这种话啦吧;这些话叫人听来觉得不大可信。我知道他决没用过什么欺诈的手段反正他那一方面,我确实知道一点儿欺诈的手段也没用过,无论对方怎么样。”
“这太叫人压不住火儿啦!”那位年轻的新娘子嗓子都哑了说,同时满脸通红,两只眼睛射出了光芒。“你竟好意思对我说这种话?我非把我那句话重复一遍不可了:我要是早就知道,我结婚到现在,我的生活会是这种样子,那我当时一定拒绝他。我并不抱怨,我在他面前,对于这种情况,连半个字都没露过;不过这却是实在的情况。所以,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说我急于要嫁他那种话才好。你现在毁坏我,就等于毁坏你自己。”
“我毁坏你?你认为我是一个专会使坏的小人吗?”
“我没结婚以前,你就毁坏我,现在又来疑惑我,说我为了钱私下里跟别的男人好!”
“我没有法子不那么想。不过我在家门以外,从来没说过你什么话。”
“你在家里,可老对克林说我不好哇,还能有比那个再坏的啦吗?”
“我那是作我分内应作的事啊。”
“那我也要作我分内应作的事啊。”
“你分内应作的事,有一部分大概就是挑唆他不孝顺他妈吧。这向来就是这样的。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跟从前受过这种气的那些人一样地忍受哪!”
“我明白你了,”游苔莎气得连气儿都喘不上来的样子说。“你把我看成了一个任何坏事都作得出来的女人了。你想,一个女人,背地里跟别的男人好,又挑唆她丈夫不孝顺她婆婆,世界上还有比这种女人再坏的啦吗?然而你现在可就把我看成了那样的女人了。你别把他从我手里拽走了成不成?”
姚伯太太也针锋相对一阵比一阵紧地回答。
“你不要跟我生这么大的气,少奶奶!你瞧你的小模样儿都要气坏了;凭你,叫我这样的人气坏了,太不值当了!我不过是一个把儿子丢了的苦老婆子就是了。”
“你要是厮台厮敬地待我,那你的儿子还仍旧可以是你的儿子呀,”游苔莎说,同时滚热的泪从眼里流下。“都是你糊涂油蒙了心,自讨无趣;都是你造成了一个永远也不能再合起来的裂痕!”
“什么都赖我呀!你这样一个小小年纪的人,对我这样放肆无礼,这叫人怎么受!”
“这都是你自己讨的呀:来疑惑我的是你,来惹我说了我丈夫这么些我自己本来说不出来的话的也是你!你这又该告诉我丈夫我都说了他些什么话,好教我们两个闹别扭,不得清净日子过了,是不是?你离开我成不成?你老是我的对头!”
“我再说一句话就走。要是有人说,我今天上你这儿来问你问的没有道理,那就是那个人撒谎。要是有人说,我劝我儿子不要娶你的时候用的方法都是不正当的,那也是那个人撒谎。我这是到了倒霉的时候了;上帝叫你这样的人来欺负我,对我太不公道了。大概我儿子这一辈子是不用打算得到幸福的了,因为他是个糊涂人,不听他母亲的好话。你,游苔莎,你这是站在危崖上面,自己还不觉得哪。你只要把你今天对我发的脾气对我儿子发出一半儿来我想你不久也许就会发的那你就会看出来,他现在对你虽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地柔顺,可是他也能像钢铁一样地坚硬!”
说到这儿,那位激动的母亲就起身走了,同时游苔莎喘息不止地站在那儿往池塘里看
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