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本章字节:18670字
从兵部回来时已经过了戌时。秋清晨在府门前翻身下马,刚把手里的缰绳递给了随行的副将麻衣。便见中门大开,管家桂姐心急火燎地迎了出来。
自从秋清晨将十余名阵亡将士的遗孤带回秋府抚养,这位老成持重的管家慌手慌脚的时候便明显地多了起来。那帮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的都有,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一起淘气,短短几日便把秋府上下翻了个底朝天。
秋清晨抿着嘴无声地一笑,“莫非孩子们又闹了什么花样?”
桂姐从袖子里取出薄薄一张纸,一言不发地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秋清晨展开来,借着门楼下灯笼的光晕一看,原来是一份卖身契。一眼看到上面填写的名字,秋清晨不觉倒抽一口凉气。隐隐约约地察觉到白天在宫里的时候,李云庄的那一句“横刀夺爱”所为何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桂姐低声回道:“来人自称是乔太尉府上的管家。说是大人定下的人,别的什么也没说。”
秋清晨暗暗埋怨乔歆自作主张,“人呢?”
桂姐忙说:“在后园花厅里等着大人。”
秋清晨大踏步地走进了后园,远远就看到花厅的门敞开着,一个白色的人影一动不动地缩在宽大的躺椅里,黑漆漆的长发顺着躺椅上铺垫的兽皮迤逦委地。摇曳的烛光中看去,真真是眉目如画,就连微微蹙眉的样子都散发着无可言喻的清媚之气。
看着他安静的睡容,一时间还真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了。送回去显然不是办法,乔歆是当朝太尉,自己不能驳她的面子。何况,看他手臂上的鞭痕便可知道他在月明楼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转身出来,看见桂姐还等在园外。她的年龄刚过四十,话不多,极稳妥的一个人。她是秋清晨刚到兵部那年,跟随瑞帝巡视东南河工的时候,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算起来,来这府里已经将近十年了。
“桂姐,”秋清晨走过去跟她商议,“他暂时得住在咱们府里,你看安顿哪里合适?”
桂姐想了想,“就听雨轩吧。前几日因为大人在那里赏玉兰,里里外外都已经收拾出来了。景致也好,离大人的书房也近。”
秋清晨听到最后一句,原本想解释一下的。犹豫一下又觉得无所谓,“你安排就好。缺什么让他跟你说,有用钱的地方自己到账房去领银子。”想了想,又补充说,“若是想出门,你安排稳妥的人跟着。”
桂姐又问:“等下的夜宵是送到听雨轩还是在书房和大人一起用?”
秋清晨摇摇头,“送去听雨轩就好。跟我一起用,只怕他也不自在。”
桂姐一一答应了,退出去的时候,秋清晨听见她叹着气喃喃自语:“这府里收留的都是苦命的孩子,不在乎多这么一个……”
秋清晨不禁莞尔。
马车在巷口停了下来。隔着一道竹帘,封绍看见柱子撑着伞正在道边等他们,腋下还夹着两把油纸伞。
春雨如酥。石板路被绵绵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泛着清幽幽的光。一脚踏上去,封绍竟然有了一种回到楚国烟雨江南的错觉。
“我们少爷正等着呢。”柱子递上雨伞,侧身引路。
封绍望着巷子深处那一扇虚掩的朱漆大门深深地吸气,再长长地呼出。心头还是有些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但他也不会强求别人的好感。亲手备好的礼物被不留情面地退了回来,多年的情谊就这样被一笔勾销,连一句解释都没有。纵然其中有天大的隐情,当事人也不可能会全无芥蒂。
翠幽幽的竹林笼罩在轻薄的雨雾里,仿佛将红尘间所有的喧嚣都隔离在外。沿着彩石小径慢慢往里走,翠竹环绕的草亭里,静静地伫立着一抹熟悉的夜蓝色。
封绍呼吸一窒,“琴章?”
琴章抬眸望了过来,即使隔着一层影影绰绰的面纱,封绍还是清楚地感觉到他那双勾魂摄魄的凤目之中漾起的是一片全无温度的清冷。
“封少爷,”琴章微微颔首,“好久不见。”
封绍心头微微刺痛。他叫自己“封少爷”?
垂下眼眸,挡住了自己眼里的暗潮涌动。封绍若无其事地搓了搓双手,呵呵笑道:“故友相逢,你还戴着面纱,是见外,还是学会了爱惜羽毛?”
琴章淡淡地答道:“见不得人的脸,自然是要遮起来。”
封绍深深吸了一口气,微微笑着反问他:“只怕是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看了去吧?”
琴章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做了一个请坐的手势。
柱子送上热茶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琴章拿起茶壶,给封绍斟满了热茶双手捧到了他的面前,“魏国新贡的云雾茶。”
他的手指纤长秀气,中指的指根处还残留着两处米粒般大小的浅疤。那还是十岁那年,两个人在琴章家里的后园爬树跌下来时落下的伤疤。封绍望着他指间的浅疤,直到茶盏推到了自己面前才恍然回过神来。
“琴章,这些年……”他望着他覆盖在面纱下面影影绰绰的面孔,迟疑地问道,“你究竟过得如何?”原本是想问问当年退回贺礼的原因,可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这样一句轻描淡写的客套话。封绍不由得暗暗懊恼。
果然,琴章听到这句话,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被关在一群争风吃醋的男人中间,你说过得如何?”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封绍还是有些黯然。
当年才貌双全的裕亲王世子,心高气傲的堂堂翰林院学士,原本鲜衣怒马的桀骜少年,却在一夕之间被自己的族亲以和亲为名,打包送入了瑞帝的后宫,为楚国换来了一纸两不相犯的盟书。除了被生生断送的大好前程之外,更多了一份身为男子却不得不以色侍人的屈辱。这些封绍都懂。可是懂又有什么用?琴章身上的苦楚并不会因为他的懂便减少了一两分。
“琴章,”封绍低叹,“你……”
“封少爷难得来一次,琴章不敢耽误封少爷的时间,我就长话短说了。”琴章却摆了摆手,“封少爷来了这几日,对安京的情势想来也有所了解。秋清晨刚在魏国打了胜仗,这股子热闹劲儿虽然还没过去,但她滞留安京这么久,有点不同寻常。”
琴章蹙眉沉吟片刻,又说:“朝中如今明里暗里都在议招募男兵的事。皇上原打算拿秋帅和赵丞相做挡箭牌的。没想到赵丞相那老狐狸托病不朝,秋帅赞成招募男兵——这事就算是僵住了。具体怎么办,一时半会儿还不好说。”
这些事封绍倒是没听说过。正揣测瑞帝下旨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大,就听琴章低声说道:“其实琴章今天请少爷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封绍爽快地点了点头,“你说。”
面纱的下面,琴章的神情似有一刹那的迟疑。
封绍等了等,见他还是不开口,眉目之间忍不住微微流露出担忧的神色,“琴章?”
“除了你,我现在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了……”
“琴章!”封绍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已经多了几分犀利的东西。就连候在草亭外面的李光头也下意识地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目光中满是惊疑。
“我没有武功,这你知道的。”琴章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而这件事又不能让不相干的人知道,所以……只能拜托封少爷了。我这里有样要紧的东西,想请封少爷送去一个地方。”
封绍没想到会是这样跑腿的活儿,微微一怔,“哪里?”
琴章一字一顿地说:“兵,部!”
封绍的目光霍然一跳,“原因?”
琴章与他对视片刻,不由自主地将头转向了一边,“不能说。”
封绍干干脆脆地说:“不去。”
琴章猛然回头,即使面上覆着薄纱,他眼中惊怒交加的神色仍然被封绍尽收眼底。封绍心中刺痛,“我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我要理由。”
琴章缓缓摇头,“从前的封少爷,无论为我做什么都不会质疑我的理由。封绍,你变了。”
封绍心中郁积已久的问题脱口而出,“为什么?”
“现在问为什么,还有什么意义?”琴章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无法控制地冷笑了起来,“封绍,你的命永远都比旁人的更贵重。”
封绍的心一沉。他的话模模糊糊地勾起了自己心底里一直埋藏着的疑问。可是琴章已经失去了继续这场谈话的兴致,甚至连告别的话都没有便转身离开了。封绍望着他衣衫飘摇地消失在雨雾中,觉得记忆中那一抹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时多了几分邪魅,变得不再像是他了。
这种模糊的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就仿佛黄昏未尽,晴朗的天空中却多了夜晚的阴冷。
李光头颇有些担忧地看着封绍。不管这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他心里总是偏向自己的少爷多些,他一边暗中腹诽那个阴阳怪气的男人,一边伸手去拽封绍的衣袖,“少爷?”
封绍顺势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了进去,像个受了委屈又不知所措的孩子。
李光头顿时觉得头皮一炸,“少爷……少……你可别哭啊……”
封绍的脸还埋在他的衣袖里,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抬起来的一双眼睛波光流丽,被揉得有点发红,但是唇角的的确确是噙着一抹微笑的。
李光头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少爷一下哭,一下笑的,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
封绍把他的袖子压在脸上长长地叹息,“光头,爷我心里不爽。你陪我找点乐子去吧?”
李光头立刻一跳八尺远,两只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你……又想干吗?”
封绍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像纯洁的小白兔,“光头,你看你这是什么反应?”
光头还摆着戒备的姿态,老脸上却不知不觉透出了一点不好意思,“那个……我不是……”不是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院子里不知何时就只剩下了他们一对主仆,连柱子都不知去了哪里。封绍摇了摇头,拉着李光头逃跑似的出了琴章的别院。
雨还在下,但是细细如丝,扑在脸上不觉得湿润,只觉得一片柔软,像无形的羽毛。
“咱们上次男扮女装的行头还在吧?”封绍一边仰着脸感受安京的春雨,一边自言自语地盘算,“这么个倒霉地方,男人要找点乐子都上哪里去呢?光头你说,爷想喝个花酒怎么就那么难?!”
李光头望着他的背影,有点不知所措。
“这次我把你打扮漂亮点……”背对着他,封绍还在自言自语,“那朵破花我就不给你戴了。好歹是我封绍的哥儿们,要打扮也得来点像样的首饰。你想要什么样的?”
李光头的心里涌起一些莫名的东西,紧紧地憋在胸口,说不出的难受。
“光头,你……”封绍回过头,看着他憋红了的眼圈愣住了。
李光头闷声闷气地嘟囔,“什么东西!自己倒了霉,全天下都对不起他?”
封绍抿嘴一笑,心头的郁闷顿时大为松动。忍不住在他肩上重重擂了一拳,“得了得了,我还没说什么呢。”
李光头哼了一声,“这假娘儿们不地道。明知道咱们初来乍到,还拐着咱们去兵部挑事。奶奶的,兵部那是随便就能挑了的地方?”
李光头耳力一向很好,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并不奇怪。他说的这些话,也正是最让封绍郁闷的——琴章这么说到底是要干什么?试探?拉拢?陷害?
都像,又都不像。
在异国他乡邂逅的琴章,让封绍恍然间意识到,记忆中那个为了兔宝宝的死痛哭流涕的清朗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
封绍用力拍了拍李光头的肩膀,转头又变成了一副嬉皮笑脸的痞子相,“看我这么郁闷,你就不能牺牲一下色相陪我去喝个花酒?你到底是真关心我还是的关心我?”
李光头叹气,“其实我也想喝花酒。可是要打扮成个娘儿们的样子,看着一群男人唱歌弹琴地喝花酒,我还真喝不下去。少爷,咱找点别的乐子吧?”
封绍的眼睛转了两转,“这地方,还有别的乐子?”
李光头诚恳地点头。
封绍叉腰站在街边,一字一顿地念牌匾上金光闪闪的大字:“茉,莉,堂……”他扭头看看脸色颇不自然的李光头,眼角微微抽搐,“你确定这里真的是武馆?”
李光头猛点头,“武馆是女人开的。那个……茉莉是老板的名字。”
“又是女人开的?咱们进这里还用扮女装不?”
“不用,”李光头连忙摆手,“客栈的老板说了,这里是男人女人都可以进的。好多出身贫民的男子都来武馆拜师学艺,练好一身拳脚可以去有钱人家做护院。”
封绍颇有些怀疑地看着李光头,“她们不让男人读书识字、入朝为官,却纵容他们练拳脚?光头,你蒙我的吧?”
李光头不知该怎么解释,光脑袋都急得红了。正在这时,一辆马车武馆门前停下来,车帘挑开,一男一女下了车走进武馆的大门。
“看!看!看!”李光头的底气立刻就足了,“我没骗你吧?”
封绍今天已经被面纱这东西刺激到了,瞥了一眼那男人脸上也戴着面纱,忍不住哼了一声,“安京的男人果然比别处娇气……”说归说,封绍还是悻悻地揉了揉鼻子,带着李光头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茉莉堂。
茉莉堂和封绍想象中的武馆完全不同,或者说跟封绍见过的所有武馆都截然不同。说得再直白一点,这哪里是武馆,明明就是一个戏园子。可容纳四五十人的敞轩,四面门窗大开,最中间的台子上两个精壮的男人正在对搏。周围一圈一圈的桌椅,打眼一看,一半以上都坐着人。倒真是有男有女。不光是男人,很多女人也都戴着面纱——也许是此地风俗使然。
这个发现令封绍郁闷。随后他又发现这里的酒并不好喝,也并没有什么讲究的小菜。而且台子上对打的两个男人身手实在不怎么样——虽然周围的人都在拍掌叫好。再再然后,他又发现这里与其说是武馆,不如说是奴隶市场来得更恰当。因为客人们会很认真地比较拳师的条件,然后当场订契。有时候两三个主顾同时相中了一位拳师,还会讨价还价地吵起来……
这场面跟封绍想要找乐子的初衷实在是相差太远了。他转头看看李光头,他倒是兴奋得满脸红光。封绍于是叹气:同样身为男人,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安安静静的庭院,靠墙种着几丛茂盛的丁香,一眼看过去已尽收眼底。封绍越发觉得坐不住,正想要起身去外面走走,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丁香树后匆匆闪过一抹再眼熟不过的夜蓝色。
封绍顺手将半包瓜子往怀里一塞,拔脚就追了出去。此时此刻,这个在宫中贵为二品贵侍的男人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他连武功都没有,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封绍跑出茉莉堂的时候,那人已经闪出了街口。飘摇的背影,曾经再眼熟不过,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看到,却只让人觉得诡异。封绍觉得楚琴章的身上透露出越来越多的陌生信息,让他隐隐有些惧怕。他很怕他会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很怕那一段流光溢彩的少年岁月会悄无声息地变成一段永远不会被人提及的前尘往事……潜意识里,封绍还想抓住些什么。
跟踪一个没有武功的男人对于封绍来说并不是吃力的事,尤其那个男人手里还提着那么大的一个包裹。唯一的问题就是:封绍在跟过几条街之后,毫无悬念地迷路了。虽然来安京已经若干时日,逛街也逛了若干次,但是他走熟了的还是店铺最多、最为热闹的那么几条街。而现在楚琴章所走的路线显然已经远远偏离了他熟悉的范围。
封绍望着越来越冷清的街道,心底里诡异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到了这样的地方,跟踪开始变得不那么容易了。就在封绍犹豫要不要放弃这一次跟踪的时候,就看见楚琴章停在了一处高大的院墙下。左右张望了一下,极麻利地把手里的包裹扔进了院墙的另一侧。然后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停在街边的一辆乌蓬马车,转眼之间便连人带车消失在了黄昏迷蒙的雨幕中。
人是不见了,可封绍的好奇心却完全被勾了起来——将那么大一个包裹轻轻松松地扔过高墙,手无缚鸡之力的楚琴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还是说,他原本就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只是瞒过了自己?可他为什么要瞒着自己?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自己?
封绍很难相信少年时的楚琴章会真有这么重的心机。也许一切都只是误会吧。他想,在他们之间已经有了那么多无法澄清的误会,也许这也是其中之一。
封绍紧贴在冰凉的石墙上左右看看,然后像一只壁虎般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高墙的另一侧,几株碗口般粗细的橘子树挨挨挤挤,几乎挡住了他的视线。透过浓密的枝叶望下去是一片平整的校场,沿墙整整齐齐地堆放着石碾和兵器架。校场的对面一沿粉墙隔开了一处小小的园圃,垂花门外便是一溜门扉紧闭的厢房。蒙蒙细雨中,只有橘子树发出沙沙的轻响,宛如隐藏在暗处的人在碎碎低语。
封绍小心翼翼地滑下了高墙,一边警觉地四下里张望,一边朝滚落在校场中央的包裹凑了过去。
解开最外层深色的粗布,又是一层厚厚的毡垫。暮色里看不清毡垫的颜色,只觉得满手黏腻,还未凑到鼻端,已经嗅到了一阵腥浓的血气。封绍心中不禁悚然,手一抖,揭开了最里面的那层油纸包。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颗血污狼藉的人头猝然间跃入了他的视线。
与此同时,一支长枪闪着凛冽的寒光,悄无声息地刺到了他的眼前。四下里刹那之间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锣声和女人们的呼喝。原本寂静的庭院顿时像开了锅一样,乱成一团。
封绍下意识地将手里的包裹甩了过去,借着长枪躲闪之际迅速后退。长枪微微一滞便又如影随形般追了过来。长枪的后面是一位身形敏捷的女将,浓眉之下生着一双极凌厉的眼。封绍只瞥了一眼,已身不由己地生出了戒惧之意。他的兵器是一对贴身携带的梅花刺,适合近身搏斗,面对长枪却是毫无办法。只能一步一步向后退。而这使长枪的女将一看便知是战场上历练出来的狠辣招数,每一枪都落点极准,极少虚招。
后退中的封绍脚下不知绊倒了什么东西,身体猛然一晃,长枪险险地错过了他的咽喉,紧贴着耳边刺了出去。而封绍袖中的梅花刺便趁着这一刹那的失误闪电般刺向了她的腋下。对于满身铠甲的人来说,腋下无疑是一处致命的命门。
女将仓皇后退。
封绍闪身窜入了身后的垂花门。垂花门外,是一处幽静的院落。层层绿荫掩映着清幽的房舍,园圃中几株怒放的紫玉兰在细雨中摇曳生姿。
一眼看到那几株紫玉兰,封绍心中已有了不妙的预感。他虽然初到赵国,却也知道瑞帝的爱宠火焰君酷爱紫玉兰,这种生长在御苑的植物除了后宫,就只有亲信的大臣得到过赏赐。平民是不能擅自栽种的。
那么,他这是到了哪里?
脚步声由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封绍下意识地往幽暗的廊檐下躲了过去,不管不顾地推开离他最近的两扇门,一头钻了进去。烛火荧荧中,一阵墨香扑鼻而来。封绍一回头,恰巧正和书案后面的女人打了个照面。黑色的面具后面,一双清冽的眼闪出莫名的震惊。
不光是她,连封绍也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不管他怎么躲,到底还是上了套了!
无言的对视中,她的眼眸里一点一点亮起了极慑人的光。她紧盯着他,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是你。”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咬得极轻却带着万分的笃定。令人心惊的同时又透着莫名的熟悉。
封绍脚下一滞,下意识地接口说:“不是我。”
面具的后面,清冽的眼疲乏似的眨了眨,“你怎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封绍总觉得这句话里夹杂着几分莫名的期盼。可是,她期待的又是什么样的答案呢?
“我……”封绍觉得自己的大脑都因为惊吓过度而僵死了,额头冷汗直冒,偏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我就是随便逛逛……”
秋清晨嘲讽地一笑,“随便一逛,居然逛到了兵部大院?!”
封绍被她笑得毛骨悚然,觉得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都顶到了喉头。却本能地想要挤出一个缓和气氛的微笑来,“这个……我是顺便来看望看望大帅。大帅日理万机,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是太辛苦了。”
秋清晨的眼瞳骤然一缩。她慢慢地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了过来。每走近一步,封绍就觉得自己心脏承受的压力大了一分,一点一点压得自己几乎要透不过气来了。
“来看望我?”秋清晨冷冷地望着他,“你来看望我?为了什么?”
封绍模糊地想,也对,普通人无事相求谁巴巴地往这里跑?何况,跟高官套交情,托门路办事哪能没有见面礼呢?这样想着,他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怀里。摸来摸去也没有摸到银子。除了从茉莉堂带出来的半包瓜子,他怀里什么也没有。
封绍颇有些尴尬地摸出那半包瓜子,赔着笑脸递了过去,“那个……礼轻情意重,小人的一点心意,秋帅千万别嫌弃……”
秋清晨瞪着他,额角的血管突突直跳。
封绍见她不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我来得太匆忙,没来得及预备……”
秋清晨一把拍飞了他手里的半包瓜子,“我是谁?”
封绍被漫天飞舞的瓜子惊得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您是秋帅啊。”居然会问出这种问题,难道她的脑袋也糊涂了?
秋清晨逼近一步,一字一顿地重复刚才的问题,“我是谁?!”
“你是……”封绍下意识地后退,“你是赵国的重臣,威名赫赫的秋清晨秋大元帅……”
秋清晨冷冽的眼睛里蓦然间漫起一抹血丝般的红雾。封绍一惊,就见她缓缓闭起了双眼,淡淡问道:“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声音里却已经不复刚才的凌厉,而是一片掩饰不住的疲倦。
封绍自以为听出了她的退让,连忙赔着笑脸答道:“您是……您当然是天上的武太神,特意下凡来保佑赵国的……”
话音未落,秋清晨飞起一脚朝他的胸口踹了上来。极简单的招式,却因为快到了极致而令人躲无可躲。封绍仿佛被铁锤击中了胸口,眼前一黑,整个人已经倒飞了出去。天旋地转之间,耳边传来秋清晨咬牙切齿的声音,“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撞进来。到了阎王面前,就怪你自己投错了胎吧!”
封绍的身体飞出了月亮门,重重跌落在花坛里。呼吸之间胸口一阵剧痛。人还没有站起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园圃后面的月亮门里已经追出来一群身穿铠甲的身影,当先那人一袭黑色铠甲,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慑人的寒意。
封绍连忙将自己缩到了浓荫背后,一颗心不自觉地紧紧缩成了一团。这个人既然真的是秋清晨,那么这里毫无疑问就是兵部大院了。自己究竟是无意间落入了这个陷阱,还是被楚琴章有意诱进了这个陷阱已经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自己该如何脱身?
秋清晨的视线缓缓扫过平静得有些过分的庭院,抬起手臂毫不迟疑地指向了封绍的藏身之处。树丛后面的封绍一眼看到那只指向自己的手臂,便第一时间捂着胸口飞窜上假山石,借着假山石的高度再窜上粉墙,然后便如同逃命的壁虎一般,头也不回地滑向了隔开兵部与街道的那道高墙——无论如何,能离开这里才是最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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