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本章字节:22894字
云鹤殿偏殿的一角终于承受不住猛烈的火势,轰然一声坍塌了半边。粉尘卷着烈焰蓦然间扬起了半天高。即使隔着一汪池塘,躲在假山石中的瑞帝还是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一阵灼热气浪,肌肤一阵热辣辣的灼痛,睫毛几乎都要烧着了。
就在那纷纷扬起的粉尘下面,秋清晨一脚踢开了一个黑衣蒙面的刺客,漆黑的长刀干脆利落地削过了这人持刀的手臂。鲜红色的液体还来不及在那一片模糊的粉尘背景上飞溅开来,秋清晨已经毫不迟疑地抽刀回身,闪电般回身挡开了身后袭来的一支长剑。
从假山石的缝隙里望出去,秋清晨一边躲避坍塌的宫殿,一边应付身边越聚越多的黑衣刺客。黑漆漆的刀身飞舞在漫天的火海之中,却不会折射出一丝一毫的光亮。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杀气也罢,力量也罢,通通内敛于胸,坦坦荡荡地将自己杀戮的本质示于人前。瑞帝不知道自己是讨厌那把刀多一些,还是讨厌刀的主人多一些。不过自己屡屡蒙她相救却是不争的事实。
瑞帝靠回石壁上,微微叹息。
见她靠了过来,身旁的火焰君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这样一个近乎本能的躲避动作,令瑞帝顿时生出几分不悦来。还未及发作,却注意到他低低的喘息里夹杂着不正常的低咳,仿佛在拼命隐忍着什么痛楚。微红的光自假山的缝隙里透了进来,忽明忽暗地照着他一张大汗淋漓的脸。瑞帝的目光霍然一跳,被他腰部一团正在缓缓扩大的暗色吸引住了视线。
“你受伤了?”瑞帝一惊,想要伸手去扶他,火焰君似乎又想躲开,无奈伤痛之下动弹不得。可是一双忽明忽暗的眸子里却再明白不过地流露出了抗拒之意。
他这样的动作对瑞帝来说并不陌生。心情好的时候,她会视之为撒娇或是后宫中半推半就的老把戏;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会视之为欲擒故纵地想要更多地吸引自己的注意……然而此时此刻,瑞帝的脑海里还是一片粉尘与烈火交织起来的凄丽背景,背景之上还跃动着那个战神般矫健的身影。火焰君无意识的动作在她的眼中忽然就呈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瑞帝的手举在半空中,也不知是该伸出去还是该收回来,轻微的尴尬很快就在烦乱的心头堆积成了难以名状的恼怒,“你又是什么意思?"
火焰君垂下眼眸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却没有说话,捂着伤口的那只手却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你那点心思瞒不了朕,”瑞帝冷冷一笑,“无非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外面……对不对?”
火焰君肩头微微一抖,还来不及别过头去,一口鲜血已经直喷了出来。
瑞帝心中一惊,却见火焰君扬起来的脸上竟带着笑容。他一边笑一边靠回了石壁不住地喘息。这样的笑容对她而言太过陌生,瑞帝忍不住低声喝道:“你笑什么?!”
火焰君低低笑道:“我的那点心思,入宫第一日你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瞒不瞒的?”
瑞帝冷冷哼了一声,“内官私自结交大臣是要凌迟处死的。你不要以为朕宠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结交?”火焰君歪过头,笑着反问她,“如何结交?你为了不让我看到她的脸,不惜用铁面具那样的东西来折辱她。她……她可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他的眼睛里亮着远处幽幽的火,仿佛将眼底的那一丝嘲讽都放大到了瑞帝无法忍耐的程度。
“朕的心爱之人,自然不容他人……”
“陛下的心爱之人,原本就不是我,陛下何必自欺?”火焰君打断了她的话,摇头笑道,“难道这么多年过去,‘红尘一梦’的药性还是没有散干净么?”
“你说什么?!”瑞帝猛然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道,“你从哪里听来的‘红尘一梦’?”
火焰君阖上双眼,懒懒地说道:“在宫里待得久了,自然是什么样的流言飞语都可以听得到。我不光知道‘红尘一梦’,我还知道当年……陛下只有饮下‘红尘一梦’先帝才会将王位传与陛下……”
“你住嘴!”瑞帝心头一阵烦乱,直觉地想要排斥他说的话,可是心底里偏偏有些东西在蠢蠢欲动地应和着他的那些话。“红尘一梦”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她自然是知道的,但是若说自己曾经饮下了这一味宫廷秘药,却无论如何无法相信。
火焰君扑哧一笑,气息微弱地反问道:“那么,陛下透过臣的这副皮囊……看到的到底是谁?”
瑞帝心头猛然一抖,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了火焰君。他这副俊朗的五官她不知已看过了多少遍,可是偏偏还想从中找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来……
有什么东西在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轰然一声爆裂开来,瑞帝猛然回过神来。外面已经不见了秋清晨矫若游龙般的身影,而巍峨的云鹤殿却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烈焰蒸腾,灼热的气浪连身下的假山石都开始发热。
瑞帝望着那一片刺眼的红,脑海里突兀地冒出来一个微带笑意的男声,“既然那么喜欢放火,那我以后就叫你火焰君好了……”仿佛是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声音,偏偏想不起来何时听到过。
火焰君……火焰君……
到底谁是火焰君?
身旁的火焰君呼吸越来越粗重,也许是没有了力气再次躲闪,也许是闭着眼没有注意到那只伸过来的手,当瑞帝再一次伸出手握住来他的手腕时,他没有动。
明明是盛夏时节,云鹤殿又被火海包围,瑞帝身上的冕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的皮肤却是一片冰凉,连脉搏都抚摸不到的冰凉。就仿佛他身体里所蕴含的生机正顺着温度的流失一点点消逝。
瑞帝想起偏殿平安女官的居所总是会备着一些常见的药物,似乎是有绷带伤药一类的东西的。但是眼下的情形,又怎么能出得去呢?即便出去了,又怎样才能从一堆废墟里找到她要的伤药呢?
在那一片烈焰蒸腾的背景之上,秋清晨等人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也不知她将刺客们引去了何处。假山周围有湖水围绕着,支撑到天明应该问题不大,如果那时候……
瑞帝摇了摇头,暂时不去想种种可能会出现的后果。既然秋清晨还活着,既然她能及时地出现在这里,那么她一定已经做了最妥帖的安排。瑞帝不禁苦笑:她和她之间似乎总是这样——既防范着,却又不得不纠缠着。
她的手指抚摸着火焰君手腕上的冰凉,焦躁的心里竟不自己地浮起来一丝恻然。难道自己真的是透过他想要看到另外的一个人?如果不是这样呢?他是不是会和那些叫不出名字来的侍君一样,在暗无天日的后宫里慢慢枯萎,连名字都无人记得?
那么楚琴章,是不是也因为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后宫生活而中了阈庵的毒?
他背后的那个人……真的是阈庵吗?
“探子说云鹤殿倒塌了一大半,瑞帝和朝臣都被埋在了废墟里。”蒙面的男人跑回了济生亭,站在亭外气喘吁吁地说道,“秋清晨带着几个人正死守着枫露馆,欧阳先生怀疑瑞帝藏身在枫露馆里,正在设法查实。”
“枫露馆?”凉亭里的男人紧紧皱起了眉头,“那里距离云鹤殿有很长一段路,她怎么可能把人弄过去了,欧阳竹却毫无察觉?”
蒙面的男人迟疑地答道:“欧阳先生正在查……”
凉亭里的男人冷冷哼了一声,目光投向了凉亭外正凝神张望的楚琴章。
楚琴章连忙说道:“若是走云鹤殿的后园,到枫露馆并不算远,瑞帝等人趁乱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不如让楚某前去查看查看。”
凉亭里的男人点了点头,“你要小心些,不要贸然出手。”
楚琴章应了一声,转身匆匆离开。
凉亭里的男人目送他离开,这才转头问道:“欧阳竹到底怎么说?”
凉亭外蒙面的男人低声说道:“回皇子的话,欧阳先生带的人都围拢在了云鹤殿一带。咱们的人手不多,刚刚交接过来的御林军使唤起来还不是太灵便,都被欧阳先生派去了把守后宫,免得那帮闲人闹出事来。商夫人带着人去了御书房还没有回来,但是……”
阈庵冷哼了一声,“国玺那种东西不可能总是换地方,怎么这半天都找不到?”
蒙面的男人不知该如何回话,忐忑不安地垂头站在一旁。
阈庵的目光扫过黑漆漆的宫阙,又落回到了火势正旺的云鹤殿方向。没有经过大面积的交锋就站在了这个地方,让他多少有那么一点不太真实的感觉。
总觉得哪里不踏实——这未免太容易了些。
“传话给商夫人,找到国玺之后立刻拟诏书,让欧阳竹带去北大营调兵!”阈庵走到了凉亭外,抬手拦住了正要离开的下属,“蓉亲王的人到底来了没有?”
蒙面的男人迟疑了一下,“蓉亲王让手下的人传话说,等皇子控制了禁宫之后,于摘星楼上燃起火堆,她立刻就带着亲兵进宫勤王。”
“这老狐狸心眼倒多。”阈庵冷哼了一声。摘星楼是宫苑中的最高处,传说先皇帝登基之前夜梦摘星的吉兆而建的高台。能攀到那里去放火,自然是已经控制了禁宫。
这位老狐狸蓉亲王便是先帝的胞妹,虽然一向不理朝政,但是苦心经营多年,在朝中人脉甚广。按照欧阳竹的筹划,趁着夜里这一场大火不但可以料理了瑞帝和她的一帮亲信,还可以让老蓉亲王有借口带着亲兵正大光明地进入宫苑。等到大局已定,再由老蓉亲王出面带着自己的门生亲信恭迎新君,到时候,朝中那些品级较低的官员自然唯蓉亲王马首是瞻。
到目前为止,这里面出现的唯一一个意外便是那个传闻中已经死去的秋清晨。至于秋清晨的死而复生到底是不是瑞帝的安排,目前还没有人知道。
阈庵沉吟片刻,飞身朝云鹤殿的方向掠去。
夜空是迷蒙的红,越卷越高的火海是耀眼的红。火光透过了宽刀上溅起的鲜血,一瞬间的景象更是凄丽到了妖异。
秋清晨已经杀红了眼,她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
李云庄手下的御林军还把守在云鹤殿的附近,她们不知道瑞帝的下落,只能守在那里苦苦支撑。而乔歆千挑万选出来的几名家将还来不及支撑到枫露馆便死了一半,剩下的两个也已伤痕累累,就连自己的副将麻衣也身负重伤。秋清晨不知道韩灵需要多久的时间才可以攻进来,只知道自己多支撑一刻,韩灵便多了一分的胜算。
死死缠斗的黑衣刺客胸前蓦然间穿出了一截闪亮的剑尖,秋清晨不觉一愣。
刺客的神情也是明显一愣,而那一截剑尖却趁着她一刹那的分神闪电般刺向了她的心口。秋清晨的身体完全凭借着沙场上历练出来的本能向后弯曲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长刀在脑后的地面上轻轻一点,飞出一脚将这刺客和他身后偷袭的人一起踢得飞了出去。紧绷成一张弯弓的身体瞬间弹回原状,而躲在刺客身后偷袭她的那个人却如同一只夜鸟般飞掠开来。
“楚琴章!”秋清晨厉声喝道,“你找死!”
楚琴章身姿飘摇地站在枫露馆的房檐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线条柔和的一张脸沉静得没有一丝阴霾,“秋帅,别来无恙。”
“楚琴章!”秋清晨警觉地望着他,“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多谢秋帅挂心,”楚琴章的脸在漫天火海中阴晴不定,声音里却带着似笑非笑的嘲讽,“楚某自然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倒是秋帅你……要好好儿想想自己在做什么。”
秋清晨不愿和他东拉西扯,提着宽刀飞身追了过去。楚琴章敏捷地避开了她的凌厉刀势,回眸笑道:“像瑞帝那样性忍多疑的一位主子,跟随她,秋帅不觉得委屈了自己?我可还记得,她对秋帅十分提防呢。”
秋清晨不禁冷笑出声,“游说李云庄的台词连药汤都不换便端来给我,楚贵侍,你未免太托大了。”
一声楚贵侍叫出来,楚琴章勃然变色,“秋清晨!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一尊泥菩萨已经泡在了浑水里,自己的处境,难道还需要旁人来提醒么?楚某不过是好心指点你一条生路罢了!”
“秋某的生死就不劳贵侍挂心了!”秋清晨奋力挡开楚琴章暗中袭来的一剑,宽刀反手削向他肩头时,却又被他轻飘飘地闪避开来。也许他已经看出了秋清晨力竭,因此并不急于和她正面交锋,几番上蹿下跳的偷袭都是为了引她耗力。
刀与剑的纠缠被一声突然间传来的爆响所打断,厮斗中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烟尘翻卷的半空中,两颗流光弹炸裂成一大一小两团耀眼的红色,片刻之后缓缓坠落下来,随即一阵气势汹汹的呐喊之声远远传来。
秋清晨不禁大喜过望,楚琴章虽然还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看到她的神情也大致猜到了什么,眼神不禁一沉。
一柄长剑蓦地里横挑了出来,斜斜架开了楚琴章的长剑。楚琴章尚未回身便听到阈庵的声音沉沉说道:“你立刻去点燃摘星楼上的火堆!”
楚琴章匆匆应了一声,便向着摘星楼的方向飞掠而去。
几乎在他应命的同时,秋清晨就猜到了这个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到底是谁。以楚琴章的身份地位,决然不可能对随随便便的一个喽啰唯命是从。而这位死而复生的阈庵皇子突然出现在这里,又下了这样的命令,恐怕在他的猜测当中秋清晨必然是知道瑞帝下落的。而瑞帝的藏身之处也必然在枫露馆附近。
秋清晨本能地想要阻止楚琴章。可是阈庵的长剑远比楚琴章来得凌厉,每一剑都将她的宽刀缠得密密实实。
楚琴章的身影已经飞身掠上了枫露馆后园的木桥。木桥对岸是一丛黑黝黝的竹林,摇曳在熊熊火光之中,远远看去,诡异得宛如一蓬倒竖的毛发。
“谈谈如何?”压住宽刀的长剑忽然撤离,火光反射进阈庵皇子水潭般幽深的眼眸中,那是任何的光线都无法深入的地方。秋清晨忽然觉得多年前逼宫的阈庵只是一块毛躁的石头,而此时此刻,这块石头的外面已经包裹了一层柔韧的壳,看不穿,摸不透。
秋清晨不觉得他和自己能有什么可谈的话题,眼角的余光瞥过去,楚琴章已经过了木桥,没入了竹林之中。心中焦虑却无法表露出来,只能下意识地朝着木桥的方向慢慢退了过去。
“秋帅对阈庵无须提防。”阈庵显然误解了她的用意,为了表示自己谈话的诚意,他甚至还向后退开了一步,“阈庵对秋帅一向敬佩。不过,宫变已起,还望秋帅以民生为念,不要让这场变故波及更多无辜的人。”
若不是注意力都放在了楚琴章的身上,秋清晨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更多无辜的人?”
“不错,”阈庵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就像要拿目光在她的脸上剜出一个洞一样,“更多无辜的人。”
“秋某不明白皇子的意思。”秋清晨摇了摇头,继续向着摘星楼的方向移动。
阈庵深沉的眼眸里流露出诚恳的神气,“秋帅心中明镜一般。”
秋清晨摇了摇头,“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子的话,不必说了。”
阈庵终于从她的举动中猜到了她的用意,眉眼竟舒展了开来,“你已经追不上他了。”
秋清晨顾不得再和他纠缠,飞身掠过了木桥。身后的阈庵长笑一声,也紧紧追了过来,“我倒要看看秋帅还能变出什么神通!”
秋清晨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此刻的她已经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了,她知道风中摇摆的竹叶划过自己的脸颊,带起了一丝丝火辣辣的痛。可是那疼痛却无法深刻地进入自己的意识。仿佛叶片漂浮在水面上,下一秒就被风吹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残存的力气已经无法支撑她尾随楚琴章攀上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了。
而楚琴章已经攀却攀上了摘星楼的台基,沿着石级飞快地向上攀去。夜风中,飘摇的身影宛如正要去摘星的谪仙。
秋清晨甩掉了宽刀,在竹枝上重重一蹬,借着竹枝的反弹之力飞身跃起,在半空中飞快地解下背后弯弓,将仅剩的两支长箭搭上弯弓。前前后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两支长箭已经破空而出。
落地的一瞬间,秋清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飞奔中的楚琴章扑倒在了摘星楼的台阶上。他的一条手臂始终向前方伸着,仿佛正要去摘下天上的星星。
只差了几步……
当天与地在楚琴章的眼前翻了个儿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句话:只差了几步。
只差了几步,他就可以攀上摘星楼的顶端燃起火堆来。然后,老蓉亲王会拿出先帝御赐的金牌闯进宫来。再然后,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禁苑就真的可以翻了天,那份将他遗忘已久的自由也将重新降临。
可惜……只差了几步。
就如同他的人生,所有的变故都因为差了那么短短的几步。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桃花盛开的清晨,他和封绍并肩穿过御花园的情景。漫天的桃花染红了半边天,宛如从天而降的一片彩云,就连彩云中拂过的微风都带着醺然的醉意。
“多么美……多么美……”楚琴章徒劳地想要将自己的身体从台阶上支撑起来,可他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就连身后连绵的大火都看不到了。那染红了半边天的云霞遥远的仿佛是他前生的记忆。但是那记忆又如此清晰,他甚至清清楚楚地记得片片落瑛拂过面颊时柔软的感觉。
所有缠绵旖旎的情怀都被他身边那只猴子给破坏了。他记得那只名叫阿绍的猴子不耐烦地拉住他的袖子拼命地拖着他走,“走啦,走啦,屁大的桃子都没有结出来,有什么好看?等我给你找点好吃的。”
“你就只知道吃。”他恼了。
“我对桃子它妈的确没有什么兴趣。”那只猴子无奈地耸肩,“你自己在这里风花雪月吧,我可要走了。”
那时的他,多么庆幸这猴儿终于将一方清净还给了自己。
只差了几步。他想,就那么几步,就全然改写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如果他随着阿绍一起离开了会怎样?如果他没有站在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一回眸和便服的瑞帝堪堪打了个照面,这一生又会如何?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赵国的瑞帝会是楚烈帝的座上贵宾,更不知道的是特为结盟而来的瑞帝原本要迎娶做侍君的人,是身份更加贵重的小王爷楚少峰。
终究只是差了几步。
曾经想过,到了生命结束的那一刻自己也许会想起某个人来,也许是父母,也许是商东姥,也许……
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浮现在脑海中的却只是一片绵延到了天边的烂漫花海。如云似霞,染红了半边天。也醉了他的年少情怀。
楚琴章忽然觉得很累。挣扎太久,真的累了。他把头枕在沁凉的台阶上,缓缓闭上了眼。
“如果可以再看到那么美的桃花,该是……多么幸福呢……”
阈庵皇子的视线没有在摘星楼的台阶上停留太久,便阴沉沉地收了回来,重新落在了秋清晨的脸上。她已经甩掉弯弓从草地上爬了起来,摆出了徒手格斗的架势。在她的身后,肆虐的大火已经扑过爬满了绿萝的粉墙,开始舔舐起枫露馆偏殿高高挑起的飞檐来。翻卷的火舌织就了一幅地狱般的背景。她就凸现在这背景之上,沉凝如石。幽沉沉的眼眸里甚至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动。
阈庵明知道她已经力竭,甚至连兵器也失去了。可是这样的秋清晨,还是让对手觉得无懈可击。阈庵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对自己必胜的信念忽然间就有了几分动摇。
“如果我坐上那个位子,你还是秋帅。”阈庵扔掉了长剑,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诚意。何况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兵器,碍手碍脚,还不如不要。
“如果让你坐上那个位子,”秋清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连声音都沉静如水,“我就不是秋清晨了。”
在她来说平平淡淡的一句回答,落在阈庵的耳中却是另外的一种味道。
嚣张。他想:这个女人嚣张得过了头。
“机会总是稍纵即逝,我希望你能够再考虑考虑。”这样的话对阈庵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他的话向来不多,追随在他周围的人向来只需要他的命令,“秋清晨,你是赵国的兵马大元帅,要想好好儿保护赵国,你首先要足够强大——你需要对军队更直接的控制。你需要更多的兵权,而不是猜忌。”他停了下来,认真地打量她的眼睛。然后加重了语气,“这些,那个女人都无法做到。只有我可以给你。”
秋清晨不禁莞尔,“打还是不打?”
阈庵不觉一愣,“什么?”
秋清晨又笑,“你婆婆妈妈说了半天,我胳膊都举酸了。这架到底还打不打了?”
看到对面的男人脸色发黑,秋清晨心里反而轻松了起来。韩灵进了宫,她一颗心已经放下来一大半。
“请秋帅相信在下的诚意。”阈庵的心沉了下去,还在硬撑着想要说服她,“以秋帅……”他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一样细长的东西已经闪电般晃了过来。他的身体本能地向旁边一躲,一条软鞭擦过他的肩膀啪的一声击中了身后的几竿翠竹。一阵咯吱咯吱的裂响过后,一蓬竹枝兜头罩了下来。
阈庵在纵身跃起的瞬间用足尖勾起了扔在一旁的长剑。人还在半空中,软鞭已经呼啸而至。阈庵的长剑飞快地卷住软鞭用力一扯,长鞭另一端的秋清晨不由自主地踉跄两步。阈庵唇边浮起一丝阴沉的浅笑,长剑用力绞紧了鞭稍。
紧绷成一条直线的长鞭发出咯的一声轻响,阈庵手中骤然一轻。对面的人影已借着这刹那之间绷开的力远远掠了出去。阈庵甩掉手中的残鞭不等追过去,就听身后有人唤道:“阈庵。”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烈烈火海里刚好可以让自己听到。阈庵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摘星楼下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黑压压的一片弓弩手。在他们身后的台阶上,站着多年不曾见面的瑞帝。
阈庵眯起眼回身望向秋清晨掠开的方向,又一队弓弩手沿着枫露馆的庭院缓缓围拢了过来,眨眼的工夫就和瑞帝身前的弓弩手连成合围之势。阈庵扔掉了手中的兵器,再度望向了瑞帝。她的神色虽然憔悴,眉目之间却仍是一派威严冷厉,和自己记忆中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竟是丝毫相似之处也没有了。
难道是她年少时事事不愿出头的性格才让自己一直轻视了她?
阈庵自失一笑,“皇姐,多年不见。”
瑞帝抿紧了嘴唇没有出声。
阈庵又笑了,“阈庵伏罪。可否请陛下高抬贵手,放过其他人?”
“你只管放心,”瑞帝冷冷一笑,“其他人一定会下去跟你做伴儿的。你那个亲信欧阳竹就已经先一步替你开道去了。”
这原本是预料之中的答案,阈庵的心还是骤然一紧。眼睁睁看着瑞帝缓缓抬起了手,忍不住厉声喝道:“你我姐弟一场,死到临头我不妨做个顺水人情。不知皇姐有什么话要我带给飞天龙?”
瑞帝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阈庵放声大笑,“等我见了飞天龙,就说他心心念念至死不渝的女人,在杀了他之后逍遥快活地爬上了宝座,后宫中养着无数美貌少年郎,早将他忘得干干净净……”
瑞帝厉声喝道:“放箭!”
密集的长弩发出尖厉的啸叫齐齐飞向了圆圈中央插翅难飞的男人。阈庵踉跄倒地,却还在张狂大笑,“火焰君,我和飞天龙在下面等着你……”
“火焰君”三个字令瑞帝心如刀绞,眼前一黑便歪倒在了身后的女官身上。
秋清晨在假山石腹中找到火焰君的时候,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一双清澈的眼迷迷蒙蒙地睁着,像是无法看清楚面前的人到底是谁。直到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低声唤出了一声“阿武”。他才露出一个释然的浅笑,缓缓把头偎进了她的怀里。
“清晨……”
秋清晨握住他冰冷的手,心都凉了,“怎么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你再忍忍,我马上带你去找太医。”
火焰君反手握住了她,吃力地抬起了头,“不要……不要去!”
瑞帝被人救出去的时候,他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伤势过重,不宜移动”,还听到瑞帝吩咐身边的人去请太医的话。但是宫里早已乱成了一锅粥,要想找到太医,只怕也不那么容易。而那支长箭……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支长箭是在他们即将进入假山时无声无息地刺入他腹中的。他不能说,那时的她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去做。他怎么可以拖累了她?
秋清晨摩挲着他的脸颊,眼泪却落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脸上。火焰君眨了眨眼,吃力地仰起了头,“我想……跟你走,我不想死在这里。”
秋清晨的另一条手臂穿过了他的腿弯,却已经没有力气抱起他了。心中悲酸,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我们一起走。”
火焰君的手臂抬起来想抱住她的脖子,晃了晃却又垂落了下来。只是带着恍惚的笑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我们……一起走。”
假山的外面,封绍恶狠狠地磨牙,“你想得倒美。”
山腹之中虽然光线晦暗,但是也足够让他看出那个穿红袍的男人活不了多久了。虽然说他唧唧歪歪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对她怀着什么心思。不过,看在他半死不活的分上,他也拉不下脸冲进去和个半死人争风吃醋。
“就让给你抱下好了,”封绍靠着石壁恨恨地咬着自己的指头,“就当我做善事,扔了个铜板给讨饭的。”
山腹里传来低低的啜泣,是她的声音。封绍受不了了,小心翼翼地把头探了进去,“哎?”
没有人理会他,啜泣声却大了起来。
封绍叹了口气,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你不能总待在这里。会惹麻烦的。”尽管他还不能完全确定这男人的身份,但是身为朝廷官员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抱着人家的男人哭哭啼啼,传扬出去是会招来大祸的吧?
“走吧,”封绍拽了拽她的袖子,“有人过来了!”
秋清晨抱不动火焰君,却还在拼命用力。
封绍看不下去了,一把扯开了她的手臂,“你要干吗?!”
秋清晨的动作僵住了。
“他……”封绍指了指她臂弯里的男人,“他是皇帝的人,你不想活了?!”
秋清晨收紧了手臂,“我要带他走!”
“你疯了!”封绍心底里开始冒火。她这是啥意思?自己半死不活的,还要带着这么个小白脸?别是这小子一早就缠上了她吧?这里面有没有啥他不知道的……
“你让开!”秋清晨咬着牙拿肩膀撞开了挡在她面前的封绍,步履蹒跚地走出了假山。到处都是火,影影绰绰地有穿着铠甲的人在跑来跑去。
封绍强忍着的怒气冲过来拦住了她,还未及开口却看到了她臂弯里那平静得宛如布偶一般的脸。那么平静的面容,仿佛熟睡了一样,唇边甚至还残留着一丝满足的笑容。
封绍怔怔地望着他,心忽然就软了。
不远处的花丛后面,阿十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少爷,有人过来了!”
秋清晨不顾一切地甩开了封绍的手。
封绍伸出的手紧握成拳,捏出了嘎吧嘎吧的脆响。
阿十瞥见他的神色头一缩便要躲开,却被封绍一把抓住了后颈。阿十肩膀一抖,颤声说道:“少爷……你……”
封绍铁青着一张脸冲秋清晨的背影努了努嘴,“你把那小子给我带出去。别让人看见了。”
阿十愣了一下,“啊?”
封绍一脚踹了过去,“你他妈给我动作快点!”
阿十愣头愣脑地跑过去从秋清晨怀里接过了火焰君,秋清晨小小地挣扎了一下便放开了手。既然是封绍的人,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何况凭借自己此刻的力气,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把他带出宫的。
封绍从身后赶了上来,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经过,秋清晨想要拉住他,伸出的手臂却僵在半空中。封绍走出两步却又转回身走回了假山,低着头往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再一次面无表情地走过了她的身边。
秋清晨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阿绍!”
封绍毫不犹豫地甩开了她的手。
秋清晨的身体晃了晃,又一次伸手过去拽住了他的一角衣袖。
封绍再度甩开她的时候,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低低的抽泣。心里有点酸酸的,更多的却是莫名的暴躁。他连命都不顾了混进宫里来,看见的却是她抱着别的男人哭……难道她急着赶自己走,就是为了心无旁骛地搭救这小白脸?
封绍怒火中烧。
身后的假山传来一声闷响,四下飞溅的碎石激起了一片灼热的水花。
有人朝着这边跑了过来,焦灼地唤着:“大帅!”似乎是光耀的声音。秋清晨转头张望时却没有看到光耀的人影。再回头时,封绍已经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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