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本章字节:31264字
回自己的住处并不需要经过秋清晨的书房。可是不知怎的,封绍走着走着又走到了这里。
她的书房里照例还亮着灯,蒙蒙的光透过了细密的竹帘,丝丝缕缕都萦绕着她的气息。
烛光、书斋周围奇怪的树木、还有那一湾铺满了细砂的池塘都沉睡在幽幽的夜色里。静谧得宛如只有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美丽画面。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靠近,靠近了就忍不住想要触碰,触碰了就忍不住想要拥有。
封绍知道自己应该悄悄退出去,悄悄回到自己的住处休息。可是脚底下却偏偏一步也动弹不得。只觉得满心的阴郁都已经消散开来,只剩下了说不出的安宁。
怔怔地不知站了多久,就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女人叽叽哝哝的说话声。回头看时,两个女人正沿着花径一路走来,当先头挽双髻的女子手里还提着一盏牛角灯。当她们走近一点的时候,封绍认出身材矮胖的那位正是秋府的大管家桂姐。两个女人只顾埋头走路,冷不防看见书斋的院门外还站着一个人,都吓了一跳。
“大管家,是我。”封绍忙说,“不好意思吓到二位。”
桂姐拍着胸口嗔道,“这早晚的了怎么还候着呢?真有那么些事要忙吗?咱们不是刚刚打了胜仗吗?”
封绍笑道:“大人官做得大,管的事情自然就多。”
桂姐摇摇头,“这都什么时辰了?再结实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成日价打熬……”说着就上下打量封绍,“怎么这么晚了你还不休息?”这小伙子那天晚上进府的时候她见过,人长得英俊,嘴巴又甜,最重要的是:看见他,桂姐总觉得莫名的亲近。因此跟他说起话来也就分外得和气。其实算起来,都是托了天色昏暗的福。让桂姐只觉得面前的青年看起来眼熟,进而心生亲近,却没有认出他原来就是曾在秋府后院有过数面之缘的橘子姑娘。
封绍十分意外于她的慈和态度。愣了一下才想到此时此刻,上天突然安排这么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这摆明了就是要帮自己的忙啊。封绍顾不上感谢老天,先一把拉住了桂姐的袖子,急急忙忙地说:“大管家,桂姐姐,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啊?”
旁边的女子忍不住捂着嘴一笑,立马就被桂姐白了一眼,忙又提着灯笼规规矩矩地站好。
桂姐这才和颜悦色地望向了封绍,“你是秋府的客人,有什么要吩咐的,直说就是了。”
封绍大喜过望,忙不迭地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这个……这个能不能劳烦桂姐姐替我送给大帅?”
东西还没拿到近前已经闻到了一股浓腻的甜香,桂姐伸手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纸包,像是吃的东西。忍不住笑道:“你这是?”
被人这样盯着,封绍再厚的脸皮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你拿进去,她自然知道了。”这句话说完,心头忽然就生出一丝异样的感觉:看到这个东西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就掏腰包买了,可是……他怎么就那么肯定秋清晨喜欢吃这个呢?
难道这又是属于以前的记忆?或者说,想要取悦于她一直都是自己的本能,无关记忆?
桂姐却没有注意到他神色间的一丝异样。听到“她自然知道”几个字,眼中徒地一亮,仿佛发现了什么藏宝一样,一边拿手掂着油纸包,一边围着封绍转了几个圈子。脑子里也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各式各样的念头嗖嗖嗖嗖,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就连眼睛里都适时地透出了某种勘透世情的了然神气。
提灯笼的姑娘又捂着嘴偷笑。封绍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什么,悻悻地瞥了她一眼,却发现这一次,她笑的居然是桂姐。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桂姐正双目灼灼地盯着自己看。一边看一边还在若有所思地念念有词,“模样是没得说……嘴巴也甜……知道主动哄着人高兴,不像听雨轩的那位只知道等着别人去哄他……嗯嗯,也是武官……志趣相投……就算将来没有话说了,也可以相互切磋切磋武艺。最重要的,他可以一直跟在她身边照顾呀……”
封绍听不清楚她到底在念叨什么。可是大半夜的这情形看上去就有些诡异了。封绍身上有些发毛,忍不住就想:桂姐今晚的表现大异平常,该不会是被个老妖怪附身了吧?
桂姐连连点头,语气里越发透出了和蔼,“好孩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在我家大人面前好好儿地美言几句,保管把你夸得天花一样……”
封绍腮帮子上的肌肉抽了两抽。她这是什么样的目光?就好像他是厨房案板上一尾剥皮去骨的鱼,马上就可以下锅变出一盘美味的菜了。
原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是这么一种感觉啊?!
桂姐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手臂,“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封绍一边道谢,一边竭力控制着腮帮子上的肌肉继续抽搐。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不久之前她还在自己的眼皮地下给云歌拉过皮条。
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封绍万分感慨地发现:剥开事业有成的大管家那层沉稳内敛的外壳,真实的桂姐原来是一个媒婆。
而且还是一个很有职业操守的媒婆。
“就这样?”秋清晨诧异地抬头问道,“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细鞭子啪的一声甩出去又收回来,王泓玉一边绕着鞭稍,一边冷笑,“能在咱们面前耍耍威风,李云庄不知道盼了多久了。哪里顾得上说那许多废话!”
秋清晨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敲打,“让李云庄接手北营,可我手里各地的军报却直接送御书房,并不让她沾手。陛下明明是要分军权给她,可是又像防着她似的。这又是什么意思?”
王泓玉冷哼了一声,“还能是什么意思?不但不信你,就连那贱人也是不信的。起用她不过是防着你罢了。说不定挑来拣去,实在挑不出一个更像样的了。”
秋清晨抿嘴一笑,“明明是咱们落了下风的事,叫你一说,倒像咱们受了陷害一样。泓玉你这口无遮拦的毛病,以后可得改改。”
王泓玉又哼了一声,“改了说不定死得还更快些。不过三日五日的,你我就都要走了,走都让人走得不安生。只怕你还不知道呢,陛下让我把家里人都留在安京。”说着长长叹了口气,“其实玩这一手有什么意思?!”
秋清晨的唇边浮起了一丝苦笑,“云歌也是一样。”
王泓玉一惊,随即了然,“云歌?”
秋清晨点了点头。王泓玉是秋清晨的心腹爱将,秋清晨的私事自然也比旁人知道得多些。云歌在秋府是怎么回事,她心里比谁都清楚。
秋清晨叹了口气,“这孩子是平白受了我的牵累。不过陛下认准了的事,就算旁人辩解,她又怎么会相信呢?”
王泓玉扑哧一笑,“那就干脆收在房里,让他当个名副其实的人质好了。”
“从来就没见你拿出来过什么正经主意。”秋清晨笑着摇头,“见过乔歆了?”
王泓玉点了点头,“乔大人说东西两街和南树街的义祠都已经收拾好了,不过报名来上学的孩子可不多。你也知道,朝廷虽然不准男子读书识字,但是有钱人家的公子还是有先生授课的,家里也不会允许他们抛头露面。这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还吃不透朝廷的意思,据我看,大多数人都还在观望呢。”
秋清晨轻轻颔首,“这些事,做起来原本就不易。也难为乔歆了。”
刚说道这里,就听外面的甬道上传来一种细微的脚步声。王泓玉的鼻子耸了耸,笑嘻嘻地说道:“看来我又可以在你这里混一顿夜宵吃了。”
秋清晨不禁失笑。
夜宵除了几样点心,还有就是一味荷叶莲子粥了。桂姐摆好了夜宵,因见王泓玉也在场,迟疑了片刻才将怀里的油纸包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了秋清晨的面前。
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秋清晨竟有一刹那的失神。转头望向桂姐时,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眼里已多了一层迷蒙的水色。
“这是什么?”王泓玉见她神色有异,好奇地凑了过来。
秋清晨接过油纸包,涩声说道:“这东西名叫糖串子。”伸手将包裹的油纸层层打开,露出了两串糖葫芦似的糖果来。圆圆的糖球上沾满了芝麻、花生,红艳艳的,怎么看都像是年节下哄小孩子吃的玩意儿。王泓玉皱眉望向桂姐,不明白这管家怎么还给自己主子预备这样的东西。
桂姐忙说:“这东西是别人托我送进来的。他说大人见了自然就知道。”看她这副样子,这孩子还真是没有骗自己。只要郎有心妾有意,这事儿就好办了。
秋清晨指尖一颤,“他?”
桂姐连忙点头,“就是跟大人一起回来的那个小伙子,跟光耀大人住在一起的。”
秋清晨捧着油纸包,一时间心头五味陈杂。知道他不记得过去的事,也竭力提醒自己要像对待一个陌生人那样对待他:不再追究,也不再计较。可是……他明明不记得自己了,为什么偏偏记得这一样东西?
这难道又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吗?总是在自己决意要放弃的时候,下一点小小的饵将自己再度勾起来,让她在那一刹那温情的错觉里重新萌生希望。
总是这样。
那令人迷乱的错觉总是狡猾地将一个小小的声音放进自己的心里去,让它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那个真正爱着自己的人,就快要想起来了……就快要想起一切了……可是自欺的次数多了,多少就有些麻木了。生怕眼前的繁花似锦,注定又是一场空梦。
在他的周围是一片淡淡的昏黑,就仿佛夜色刚刚降临。
风打在脸上有种料峭的寒意,带着海边特有的腥咸的味道。在他的脚下,是一片荒凉的渔村,而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就从那渔村里鬼鬼祟祟地窜了出来,极小心地避开了村子周围巡夜的人,绕过了一片乌沉沉的矮树,窜上了通往镇子的大路。直到这时,两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封绍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可是他做梦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从来都是自己去经历梦里的一切,而这一次他却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飘飘荡荡地浮在他们的上空。
他知道那两个小小的黑影中有一个是自己,是很多年前的自己。封绍的目光竭力想要穿透越来越深浓的夜色看清楚他的脸,最后却只能徒劳地放弃。他只知道那个人一定是自己,因为在那张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属于自己的嚣张,那是即使被囚也依然不曾收敛的张狂。
靠近些,再靠近些,封绍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这一次,他看清了自己身边的人。那是很多年以前的秋清晨。她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袄子,头发简简单单地在脑后梳成了两根麻花辫子。腰上还带着那把和她的身材完全不相配的腰刀。
“会很远吗?”年少的自己小声问她,“如果被抓到了呢?”
年少的她鄙夷地瞪着他,“有我呢,你怕什么?就算被发现了,他们也只会揍我,不会惩罚你的。你知不知道你是人质,你很值钱的。”
封绍抿嘴一笑,是了,就是这么回事。只是自己怎么会是人质,她说的“他们”指的又是谁,他就完全想不起来了。
他听到年少的自己那一把清朗的声音穿透了夜色,仿佛还带着几分委屈,“我怕的就是他们惩罚你啊。如果可以,我倒是愿意替你挨那些打……”
秋清晨回过头来望着他,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然后就伸手捏了捏他的脸,“你这个马屁精。最会说这些甜言蜜语。我才不信你。”话虽然说得凶狠,可是她手上的劲儿并不大,清澈的眼波里也柔柔地起伏着绵延的水波。
封绍俯下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然后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掌心里,“我们走吧。最好能早点回来。二当家的丑时巡夜,被他查到的话,你就不好交代了。”他轻轻晃了晃她的手,“等跟我回盛州就好了,我护着你,谁也不能再欺负你了。”
秋清晨揉了揉眼睛,什么话也没有说。可是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指却悄悄地用力回握住了自己。
道路的前方就是灯火闪烁的镇子了。不大的镇子,只有一两条像样的街道,却热闹得要翻天覆地。满大街都是人,熙熙攘攘的像在赶庙会。街道的两側挂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秋清晨仿佛从来还没见过这样热闹的景象,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新奇。正在眼花缭乱之际却忽然发现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个人不见了。
悬浮在半空中的封绍看到她的脸上骤然间现出一种交织了慌乱和惧怕的神色,丢了魂一样在人群里撞来撞去,却又不敢走得太远。一边跳着脚在人群里找,一边慌慌张张地喊:“阿绍!阿绍!”
封绍好笑地揉着自己的下巴,自己当时去了哪里呢?忘记了。真的是忘记了。他靠近秋清晨,小心翼翼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润的一抹潮红。心里竟无端地有些感动。那个时候的她,原来是这样爱哭的人吗?
她的动作忽然就僵住了。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手里举着两支糖串子正朝着她这边挤回来,一边吃力地挤,一边还十分小心地拿手臂护着那两串红艳艳的糖果。看见她的时候,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喏,给你买的。”
秋清晨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手里的糖果。
封绍有点尴尬了,“我现在只能买得起这个。你别嫌弃……”
秋清晨猛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脖子放声大哭。封绍手里还举着糖果,被她撞得后退了两步,一个劲地喊:“别哭啊……清晨你别哭啊……”
可是她还在哭,仿佛遇到了天大的伤心事。湿漉漉的眼泪把自己的脸颊和脖子都染得一片潮湿……
封绍朦朦胧胧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是一片湿润。
蜡烛早已经灭了,房间里一片昏黑。只有半开的窗扇里透进来淡淡的星光,清水一样铺洒了满地。可是空气里分明还悬浮着女孩子哭泣的余音,清清楚楚。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悬挂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她伏在自己的肩头,哭着说:“从来没有人买过糖果给我……从来都没有……”
湿润的液体还在顺着自己的眼角不断地滑落下来,封绍觉得心都要碎了。尽管他还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可他知道这一定是曾经发生过的事,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事。不然他不会知道她喜欢这样的东西。
封绍咬着牙躺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那些曾经的缱绻,宛如烙印一般,因为太过于深刻的缘故凸起在了记忆的另一面。纵然他已经忘了,然而用生命之刀刻入骨髓的爱恋却早已融进了他的血脉。即使忘了也无法分开。
十年前那个偷逃出来的夜晚,十五岁的秋清晨收到了她生平的第一件礼物——两串红艳艳的糖串子。世界上最最好吃,也是最最好看的糖串子。
在那之前,她也曾见过有小孩子吃这种东西。在秋清晨的印象里,红艳艳的糖串子里蕴含了一种被宠爱的微妙信息。一手拿着糖串子一手被大人拉着,那样的画面对于秋清晨来说,总是笼罩着一层朦胧而美丽的晕光,有种仙境一般可望而不可及的味道。那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陌生到……让她连臆想都无从下手。可是心里到底还是隐隐地盼着的。只是那份盼望隐藏得太深,连自己都难以察觉到。
秋清晨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并排摆放在白玉盘里的糖串子,指尖黏黏的,一丝不易觉察的悸动就顺着指尖一路滑进了自己心里去。她还记得那夜她抱着封绍的脖子哭得一塌糊涂。长到那么大,她从来没有那么恣意地哭过。
后来呢?
秋清晨闭上了眼,把涌进眼眶里的潮热硬生生地忍了回去。脑海里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少男少女拥坐在人家的屋檐下,你一口我一口分吃糖果的画面来。他们的头顶是海边澄澈的星空,璀璨的星光就跳动在他的眼睛里,令他的双眼宛如载满了宝石的河,流丽的波光令人不知不觉就看得醉了。
她记得他的手指轻轻抚掉她嘴角糖渣时,那种温柔的触感。她记得当他凑过来亲吻她的时候,他眼里宝石般的光是怎样地幻化成了满天迷离的虹彩……就连他呵出的热气里都带着糖果甜腻醉人的香。
在唇齿交缠的间隙里,他抚着她的脸颊,无限怜惜地轻叹,“以后我每天都买糖给你吃,好不好?”
“好不好?”秋清晨闭着眼喃喃地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好不好?”
再次来到去留街,封绍心里已经没有了那么多的波动。反而是阿十多少有些忐忑,总是有点坐立不安似的。封绍从他易过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多余的表情,但是他那双略显阴沉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从酒馆的柜台转到门口,再从门口转回到柜台。
封绍从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压低了声音问道:“怎么了?有事瞒着我?”
阿十学着他的样子低声说道:“我是在想,你和楚世子很熟。楚世子又是个极精明的人,我怕你会被他认出来。”
封绍摸了摸脸上柔软的面具,再摸摸一头乞丐似的乱发,微微有些惊诧地反问他:“不会吧?这样都能认出来?你对自己的易容术怎么这么没有信心?!”
阿十瞥了一眼封绍脸上那个超大号的酒糟鼻子,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我就是……有点不太放心。那个人太精。”
封绍环视四周,酒馆里还是老样子,天刚擦黑就已经客满,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在这一片闹闹哄哄的画面之中,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并不起眼。封绍的视线从酒馆的门口收了回来,在邻桌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客人身上停留了片刻。这个人背对着他们,斗篷的帽子又盖住了大半张脸。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封绍还是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莫名的眼熟。
封绍还在寻思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感觉阿十的脚在桌子下面悄悄踢了过来。一回头,阿十果然正半垂着头拼命地冲着自己使眼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位身穿灰布长衫的青年正慢悠悠地晃进了酒馆来。他的一张脸虽然黄肿变形,但那一双莹然生辉的眼眸,却不是楚琴章是谁?
封绍连忙做出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歪靠在了木桌上,心中暗想:我的肩膀上绑着两块厚手巾,腰上还缠着一件阿十那厮的厚布褂子。我的头发像讨饭的,脸上还有一个特大号的酒糟鼻子,而且我还不拿正眼看你……他大爷的,要是这么恶心的样子都能被你认出来,老子我就不姓封!
偷眼打量楚琴章时,却见他并不留意酒馆里的闲人,自顾自地扔了一块碎银子在柜台上,便熟门熟路地上了二楼。
“这滑头!”封绍暗骂,“疑心病倒是不轻。”
阿十从楼梯上收回了视线,低声说道:“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那个人,我只查出他外号叫老猪,姓名底细就查不出来了。楚世子每次在这里都不久待,离开之后往往还会去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封绍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什么叫莫名其妙的地方?”
阿十掰着指头一一细数,“乐楼、酒馆、茶馆,还有几次去了不同的绸缎庄和金铺。”
封绍蹙眉想了想,低声吩咐他道:“去查查这些地方都是什么人的产业。”
阿十点了点头,正要说话,却又收住了话头,懒洋洋地伏卧在了木桌上。封绍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果然看到楚琴章正摇摇晃晃地从楼梯上走下来。身后一人,正是那日在这里见过的“老猪”。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互不认识的样子,出了酒馆便一左一右扬长而去。
封绍和阿十对视一眼,阿十轻轻颔首,尾随老猪去了。封绍紧了紧领口,悄悄地沿着琴章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有了上次失手的经验,封绍这一次便格外的小心。不敢离得太近,又生怕离得太远。遮遮掩掩地一路东折西拐,竟然来到了东安街上最负盛名的虞桥。
以封绍对赵国有限的了解,他很难把虞桥的存在定性为单纯的乐楼。相比较他曾去过的月明楼,虞桥的性质更接近于楚国的歌舞馆。这里不仅仅有安京出名的舞伎,也有从魏楚两国请来的歌舞班子。如果赶得巧,还可以遇到从莽族一带远道而来的舞娘。
作为安京最有名气的销金窟,阿十也安排了两三个钉子在这里做杂役。不过,此时此刻已经接近亥时,正是虞桥一天之中最最热闹的时候。他是单身男客,面相又稀奇古怪的。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只怕门口的两个打手就不会放自己进去。
封绍十分小心地将自己藏在街角的阴影里。探头向外看时,琴章已经走到了虞桥的门口,不知道他冲着那两个打手比画了一个什么物件,那两个打手居然客客气气地将他请了进去。
封绍沮丧地拍了拍自己的脸,喃喃说道:“如果我这会儿跑回去换女装……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一个熟悉的女声淡淡说道:“换女装只怕是来不及了。不过,都跟到了这里,不进去看看岂不可惜?”
封绍惊跳起来,一转身几乎和身后的人撞了个满怀。尚未看清楚她的脸,鼻端已经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清幽幽的味道。一时间封绍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跟踪小喽啰这么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她竟然也会亲自出马?
秋清晨扶了他一把,又飞快地收回了手。而封绍在最初的惊讶过去之后,心里渐渐滋生出几分混杂了欣喜与不安的复杂情绪。他虽然脸皮厚,但是也没有厚到失去自知之明的程度。若说她这么做是担心他会遇到危险,这话他自己都不相信。那就只剩下不放心了——毕竟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楚国人。
封绍心头百味陈杂,“秋……”
“进去吧。”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率先走出了街角。封绍望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摇头,快步跟了上去。
与庭院结构的月明楼不同,虞桥是传统的天井式结构。一进大门便是一处极热闹的大厅。顶棚上高高低低地垂下来各色彩灯,绯色的纱幔半隐半现,正好挡住了楼下望向二楼的视线。大厅中央是一座圆形舞池,几个肢体柔软的伶人正在表演杂耍。周围都是客座,早已客满。
封绍正在东张西望,冷不防走在前面的秋清晨回过身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秋清晨不禁皱眉,“酒馆里光线太暗,我没看出来你把自己弄得这么恶心。”
封绍摸了摸自己的酒糟鼻,干笑了两声。心里想的是:难怪我看着邻桌的黑斗篷会那么眼熟了……难怪我都搞成了这个样子,居然还认得出来。原来是一出来就被跟上了。这跟踪的技术,果然要比光耀高明那么一点点。
秋清晨摇摇头收回了目光,正想着不知封绍跟踪的那个人到了哪里,就见他一把拉住了一个跑堂的小伙计,笑嘻嘻地问道:“咦?我看你好面熟啊,你是不是叫木子?”
那跑堂的伙计愣了一下,才哈着腰说:“回这位爷的话,您大概是认错人了。小的不叫木子。”
“不叫木子?”封绍诧异,“我应该不会认错人啊。上次我来的时候,不就是你伺候的?”
秋清晨见人家不承认他还在这里夹缠不清,多少有些不耐,正要催促,就听那跑堂的伙计笑道:“爷还是认错人了,上次伺候爷的那位,该不是留着两撇胡子的?”
“没错没错,”封绍恍然大悟,“怎么,小胡子被老婆给剪了?”
跑堂的赔着笑脸说道:“爷说笑了,留胡子的那是小的孪生兄弟。”
封绍一拍脑袋,“对!木子说过的,他有个兄弟叫林子的。”
跑堂的笑道:“难为爷还记得,小的正是林子。”
秋清晨蹙了蹙眉,恍然间有些明白了。也不说破,只站在一旁冷眼打量他们寒暄。待两个人说够了,那林子便瞟了一眼他身后的秋清晨,压低了声音问道:“爷今日来……”
封绍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那跑堂的伙计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引着他们往二楼走。秋清晨心里虽然有些疑惑,却也猜到这人多半是封绍的人。如此,找起人来到方便了许多。
跑堂的伙计带着他们绕过了二楼靠近栏杆的包座,再往里走便是虞桥接客留宿的所在了。秋清晨冷眼看去,精巧的回廊两侧都是一式一样的厢房,只在门口镶着不同的嵌板,上面写着的估计都是这里舞伎的名字。
远处的舞乐之声渐渐听不到了,而两侧厢房里却隐隐绰绰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秋清晨瞟了一眼封绍,不料封绍也正在偷偷看她。目光一碰,两个人不约而同都躲闪开来。
跑堂的伙计轻手轻脚地推开了一扇门,示意两人进来。不大的厢房,外面是小小一间花厅,一道屏风之隔便是卧房了。房间虽然不大,布置得倒也精洁。那伙计拿了一支烛台径直走向了里间的大床,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放在了床边的矮几上,对着封秋两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封绍帮着他将木床周围的帐幔都卷了起来。秋清晨凑过去看时,原来木床紧挨着墙壁,而墙壁则是由一块一块的木板镶嵌起来的。年代久了,有些地方便出现了一些不易觉察的缝隙。跑堂的伙计轻手轻脚地启开了几块木板,露出了一支管状的东西。冲着封绍指了指那管口的封塞,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封绍跟过去反锁了房门,再回到卧床上时,秋清晨已经揭开了管口的封塞,正蹙着眉头倾听那边的动静。封绍也连忙凑了过去。
铜管里传出模糊的呻吟,听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可是那微微发颤的柔软的声音还是让偷听的两个人都下意识地向后退开了一点点。气氛忽然就尴尬了起来。显然他们出现的不是时候。
床榻上并没有多大的地方,封绍又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闷坐了片刻就有些心烦意乱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该不是让楼下那小子给蒙了吧?隔壁这叫唤得让人牙酸的家伙到底是不是琴章?
一转头,却看到秋清晨正闭着眼靠着床柱,一副耐心等待的架势。隔着一层绯色的纱幔,幽柔的烛光给床帐里染上了一层令人心动的旖旎。就连她那张冷冰冰的脸都仿佛要比平常更柔和。她的脸微微垂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画出了两弯柔和的烟青色,嘴唇上浅浅的粉白色也泛着柔腻的光,仿佛比平日更加诱人。
封绍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倒映在她脸颊上的那两弯柔和得几近梦幻的烟青色。秋清晨的感觉原本就比常人来得敏锐,他的手还没有伸到她面前,她已经本能地向后一躲。随即眼开一线,朝着身旁这不安分的人恶狠狠地瞪了过来。她瞪人的时候,眼睛里有种诱人的生动。封绍清清楚楚地看到两团幽幽的烛光跳动在她的眼睛里,像黄昏时分的两汪湖水倒映着漫天的火烧云,美得让人透不过气。
封绍呼吸一窒,两只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捧住了她的脸,用一种不容她回避的力度强硬地阻止了她的后退。秋清晨的手按在他的手臂上,眼瞳的颜色却变得幽深。带了一点点若有所思的疑惑。封绍猜不透她在想什么,但她脸上的表情太平静,就仿佛这个样子被男人禁锢在怀里是一件极平常的事——这样的反应令封绍忽然之间心烦意乱。
封绍冲动地将她拉近自己,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恍惚之间,秋清晨再一次看到了海边澄澈的夜空。她看到淡淡的星光在他们的头顶幽幽旋转,将整个世界都旋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所有的意识都被这无可抗拒的大力迅速抽离,只剩下一具躯壳不停在往下落。
她看到星空下相拥而坐的少男少女,她看到他璀璨得宛若星光的一双眼在靠近她的时候渐渐变得迷离。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唇舌交缠的空隙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却已经无法分清那究竟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记忆里太过真切的幻觉。
灵魂仿佛穿过了时光重重的阻隔,和十年前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交叠在了一起。秋清晨在这地裂天崩一般的轰然震响中再一次迷失了自己。她仿佛又变成了十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女,他还是她的阿绍,什么都没有变。
夜晚总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之间就释放了那个被禁锢的自己。秋清晨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沉睡在身体里的热望正一点一点叫嚣着苏醒过来,而头脑中残存的理智则步步后退,将所有的意识都让给了他,只剩下了他。她的世界再一次变得界限模糊。
泪眼婆娑中望出去,俯视着自己的还是那双宝石般的眼睛,神色迷离而专注。在亲吻她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轻轻眯起了眼。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无比鲜活地与她的记忆重叠在一起,让她冲动地想要放纵自己——哪怕就这么一回。
秋清晨在这不顾一切的热吻里品尝到了自己的眼泪。咸咸的液体将丝丝苦涩挤进了唇舌纠缠的间隙,让她在失而复得的狂喜里渐渐泛滥了患得患失的悲酸。
在他怀里哭泣的秋清晨令他感到心疼。封绍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 脸。可是她却倔强地把头转向了一边,仿佛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的眼泪。封绍将她按在自己的胸前,长长地叹气。
如果能让她不再哭,这一刻的封绍愿意付出任何的代价。
“不要哭,”封绍把她抱紧了怀里,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宝贝不要哭。”
秋清晨怔怔地抬起头,仿佛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又仿佛听到了可是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封绍的嘴角慢慢地弯起了一个好看的笑纹,即使隔着那么滑稽可笑的一个酒糟鼻子,那样的笑容仍然是她所熟悉的。他凑了过去,在她湿漉漉的眼睛上轻轻吻了吻,再一次喃喃地重复着他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情话,“宝贝不要哭了。”
真是很蹩脚的肉麻话。可秋清晨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他蹩脚的肉麻话打动了。她听到心底里有个声音正在应和着他的话,喃喃地催眠着自己,让她一点一点变得更加软弱,软弱到要再一次将自己整个的世界都交到他的面前。
可是……那个只有他的世界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秋清晨慢慢垂下头,一言不发地将凌乱的衣襟整理好。封绍握住了她的手,固执地将它们紧紧拢在了自己的胸前。秋清晨用力却没有挣扎开,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珠,眼眸中却已经多出了几分锐利的东西。
封绍知道这个时候的秋清晨已经完全清醒了,虽然心里有些懊恼,但是看到她一副野猫似的架势,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他并不是一个过分贪心的人,能从窝心脚的待遇进步到可以将她抱在自己怀里,就目前的情势而言,已经远远地出乎了自己的预料。
封绍笑了,他举起她的两个拳头挨个吻了吻。在她瞪起双眼即将发飙的前一秒,轻轻地嘘了一声,示意她留意铜管里传来的动静。
秋清晨的注意力果然被铜管里传来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完全忽视了自己还衣衫不整地被他抱在怀里的事实。这个样子的秋清晨,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的……可爱。封绍忍不住凑过去吻了吻她的脸颊。接收到她充满警告的一撇,他又笑了。不露痕迹地抱紧了怀里的女人,凑过去一起安安静静地听壁角。
铜管另一端的房间里,两个人显然已经办完了事。连说话的声音里都还残留着激情的余韵。封绍不用听第二个字就分辨出了楚琴章的声音。此时此刻,那个熟悉的、总是冷冰冰的声音里却透着一种奇怪的黏腻,轻佻得像个小倌。
“是这里么?”他的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挑逗。
“你这妖精!”女人的声音扑哧一声笑了,“乖乖地陪着我躺一会儿吧,不要再顽皮了。”
“你真舍得?”琴章似乎还在挑逗她。
女人长长地叹气,“不舍得也得舍得。晚间我还得巡夜呢。”
琴章的声音显得漫不经心,“你可是掌管着京畿防卫的李将军,巡夜这种小事也要亲力亲为么?还是你的手下太没用?”
“你懂什么,”女人继续叹气,“陛下虽然要把北营的大军给我,但是调兵的兵符却始终不肯交给我。你想想看,她把北营交到我手里,这就已经让我把那个女人得罪到底了。如今我手里却连个调兵符都没有——不但没有捞到实惠,反而里外不是人了。”
秋清晨悚然一惊。原来瑞帝并没有将兵符交给李云庄,那就是说,瑞帝只是拿李云庄做幌子,借机调开了自己。难道她怕的是自己这个兵马大元帅的身份会成为她自如调动北营大军的绊脚石?
可是,如此急不可耐地将兵权拢在自己手中,她到底是在防谁?
“你对她好像很忌讳呢。”琴章继续不动声色地煽风点火。
“哼!”李云庄果然开始上钩,连声音里都透出了恶狠狠的味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倘若当初陛下没有驳回了我的请战书,如今谁是兵马大元帅还不一定呢。”
“连我这不懂军务的人也替你惋惜呢,”琴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一派真心实意,“云庄,可惜你一身武艺,居然没有遇到一个好主子。”
秋清晨又是一惊。楚琴章这话就说得很阴险了,绝不是只替自己拉拢靠山的口吻,倒像是在替什么人做说客。
“想当初,我背井离乡跟着陛下一路征战,连我娘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上。”李云庄长长地叹息,“如今可好,只混了个在京城看大门的差使。”
“我听说,那秋清晨从军的时间并不比你长啊。听说武艺倒是不错。”
楚琴章貌似无意的一句话,又引得李云庄一阵冷笑,“你真当她是个人物么?她不过是个渔村里混出来的女海盗罢了!被赵楚两国联手围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投靠了陛下。在军中心狠手辣地钻营多年才混到了这一步。”
封绍的身体猛然一震,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怀里的秋清晨。而秋清晨却只是凝神听着他们的对话,仿佛那些充满恶意的字眼完全与自己无关似的。
封绍的心立刻就乱了。她是海盗?她当年竟然……是海盗?
封绍的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了海边金黄色的沙滩和秋清晨书斋前面铺满了细砂的池塘,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紧了紧。那些画面对他来说有一种莫名的眼熟,那么是不是说,梦里那个海边的渔村,自己是真的去过呢?
可是他究竟是怎么去的那里?他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人质?当年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为什么他会缺失了一段如此重要的记忆?还有,李云庄说她被赵楚两国联手围剿,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投靠了瑞帝,那又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自己的缘故么?
秋清晨感觉到了从他身体上传来的簌簌颤抖。她回过头来静静地凝望着他,然后一言不发地环住了他的脖子,在他的嘴唇上印上了一个轻吻。
满心的燥乱都因她的一吻而缓缓沉淀,封绍再一次感觉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那种令人安心的强韧。她从来都是一个强韧的女人,仿佛他每一次的彷徨无助,都能从她那里得到平静下来的力量。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打击,她都是一个可以和他并肩战斗的人,再次意识到这一点,封绍的心境豁然开朗。
秋清晨的眉头舒展开来,手却依然环在他的脖子上。没有动,也不想动。她忽然间也发现了一件要命的事:原来,她身体里那种在他需要的时候随时给予安慰的本能,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啊。
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那指头粗细的铜管上时,另一端的两个人显然已经说到了其他的事,李云庄的声音有些焦急,楚琴章反而气定神闲。
“事情都到了这一步,你可不能说抽手就抽手啊。脸面要紧……”
楚琴章扑哧一笑,“我放着好好的二品贵侍不做,跑到这里跟你偷偷摸摸,传出去的话连命都没了,还要脸面做什么?!”
“琴章!”李云庄的身影蓦然拔高了许多,“你该不是……”
“是什么?”楚琴章的笑声里微带嘲讽,“我只是提醒提醒你罢了。你自己想想,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楚贵侍,你呢?若说是我故意霸占了你,换了你是陛下,你信不信?”
李云庄久久无语。
秋清晨不由得暗自咂舌,看不出这楚琴章软硬兼施的手段竟玩得如此高明。如果接了玉如意的那天自己应约去了如梦楼……秋清晨想到这里,竟有些不寒而栗。
封绍的脸色也有些发白。他忽然就有些怀疑这个楚琴章会不会只是戴了楚琴章的人皮面具呢?真正的楚琴章何时变得这般卑劣无耻?他把头埋进秋清晨的颈窝里。和楚琴章多年的交情,竟然走到这一步,说不难过那是假的。可如今这情势,难过又有什么用呢?
楚琴章的声音忽然就笑了,笑声里带着一种哄小孩子似的宠溺,“你又在胡思乱想了,我如今和你是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李云庄还是没有出声。
楚琴章又笑,“你再想想,在赵国谁是最有权势的人?我放了她不要却来跟你,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偷听的两个人同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封绍想的是:原来这小子妖孽起来跟我也不相上下嘛。秋清晨想的是:李云庄一向纵情声色,竟然栽到这么个货色手里,真是报应不爽。
李云庄长长叹息,“如今也只能先如此了。”语声甚是无奈。
楚琴章压低了声音叽叽哝哝地安慰她。听壁角的两个人都有些心事重重的,也无心再听下去了。知道李云庄已经被楚琴章攥在了掌心里,这个消息已经足够他们好好消化消化。
秋清晨小心翼翼地堵上了管口,蹙眉沉思了片刻转头问道:“那个人是楚琴章?”
封绍抬眼望着她,低声反问:“你怎么知道是他?”
秋清晨迟疑片刻,低声说道:“他曾经送我一支同心玉如意,又约我去如梦楼私会。”
封绍脑海中轰的一声响,“这王八蛋,居然敢对老子的女人下手?!”
秋清晨白了他一眼。
封绍兀自咬牙切齿,秋清晨叹气,“楚王爷,你是故意在避重就轻么?!”
封绍一愣,随即便意识到她话里的意思是:楚琴章并不是勾引她秋清晨,他要勾结的是赵国的兵马大元帅。正如他此刻勾引的并不是李云庄这个女人,而是赵国的京畿防卫统领!这一点,他早已知道,但是此刻经她提醒,封绍的额头还是迅速地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楚琴章身为楚国的裕亲王世子,他这般行事,若说背后主使不是楚国谁会信?!
他好不容易能才把美人抱到怀里亲近亲近,这下可好,进一步退两步。若是被她怀疑自己在她面前耍了花样骗她,就算他浑身是嘴,又该如何替自己辩白?说楚琴章的事自己毫不知情?说他的所作所为与楚国全无关系?
“这王八蛋,真把老子害惨了!”封绍恨恨地骂。
秋清晨却只是摇了摇头,“封绍,我不管你在其中到底是充当了什么角色。既然让我知道了这件事,断断没有放手不管的道理。你好自为之吧。”
封绍一把将她搂回了自己怀里,恶狠狠地问道:“你不信我?”
秋清晨摇头,“我信不信你,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些人掺杂在其中,赵楚两国所谓信任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我未能参透陛下的用意,只怕你也未必了解烈帝的雄心。阿绍,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再让你留在亲兵营里了。”
“你要赶我走?”封绍呆呆地望着她。他知道她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说错。他也并不是真心要留在赵国的军队之中。可是,明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到,为什么现在的他还会这么难过?
封绍低着头将她的衣襟整理好,她的脸色有点发红,却并没有抗拒。如果已经没有了以后,那么,这一刻的温柔她还是要的。
封绍细心地为她系好了衣带,垂眸笑道,“清晨,就算赶了我走,我也要你记住一句话。”看到她诧异抬起的眼眸,封绍飞快地凑过去在她唇上吻了吻,“吃了我的糖串子便是我的女人了。这一点你万万不可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