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惊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7:05
|本章字节:24826字
营房的门半开着,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秋清晨的目光刚好可以看到训练场的一角。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在初夏已经蒙蒙昏暗下来的天色里透着冷清,仿佛格外的空旷。
再过半个时辰,夜演就要开始了。很快就会有牛角号、口令以及脚步声和兵器撞击的声音来冲散她眼里所有的沉寂。这就是全部她的生活,她的天地。她像熟悉自己的掌纹那样熟悉这里的一切。而这样的生活对于她而言,就是一潭安全的水,每一丝水纹都已渗入了自己的脉络。
这亦是她所能退守的最后一方领地,她决不允许再有人从自己手里夺走它。
秋清晨握紧了自己的手,暗暗对自己发誓:我绝对不会允许你再一次把我的世界搅翻了天——除了这里的一切,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案头的蜡烛哔剥一声轻响,成功地惊醒了几个沉思的人。最先醒过神来的是王泓玉。她略微有些不安地甩了甩手里的鞭子,低声说道:“大帅,我还是觉得,这几个新兵不知底细,贸然收入队里,我不放心。而且光耀跟他们耗时间,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这不合适。”
秋清晨下意识地望向了一旁的光耀。光耀瞥了王泓玉一眼,微微笑着说道:“王将军的意思,光耀明白。我倒觉得,这几个新兵里可以留下一两个。”
王泓玉皱了皱眉,“从没发现你这么喜欢当保姆。你很闲吗?”
光耀不理会她的挖苦,转头望向了秋清晨,“我这两天把这几个新兵蛋子挨个收拾了一遍,有两个不行。不过那个叫封绍的,倒是个硬骨头。”
秋清晨皱眉。
王泓玉不屑地哼了一声,“是很硬——趴在那里直挺挺的,像块板子。”
光耀笑着摇头,“这小子做过拳师,拳脚在这几个人里头要算是最好的。反应也够快。就是耐力差了点。我对另外那几个用了四分力他们就受不了,对他我用了六分力他还冲着我龇牙,从不肯开口求饶。我倒是蛮喜欢他的。”
秋清晨又开始头痛。她知道封绍最是会投机取巧的一个。人懒,又贪图舒服。能骑马的时候从来不肯走路,能坐车的时候从来不肯骑马;嘴巴又刁,没有好东西吃的地方从来不爱去——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到了赵国就摇身一变成了硬骨头了呢?!他又在玩什么花样?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对他心软?秋清晨冷笑。
心软之后呢?又像上次一样插一把刀进来?谁知道再来一次的话,自己还有没有那么好的运气能保住性命?秋清晨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隔着衣料,她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狰狞凸起的伤疤——那是她生命中无法再承受一次的疼痛。就算她可以原谅,就算她早已原谅,又如何能够忘记?
秋清晨轻声喟叹。忽然间不愿意再深想下去了。她摆了摆手,“这四个新兵的事,泓玉不要插手。留谁不留谁,由光耀来决定。不过,封绍和那个光头的,你要给我盯好了。他们的来历……恐怕真的有问题。不该知道的,不要让他们知道。”
光耀神色骤然凝重,后退一步沉沉应了一声,“得令!”
王泓玉瞥了一眼光耀离开的背影,颇有些不满地将皮鞭绕在了手腕上,“大帅为何不让我去训练这几个新兵?”
“原来你也知道他们是新兵?”秋清晨好笑地斜了她一眼,“我怕让你去了,回头还得让光耀去收尸,岂不是费了两遍事?”
王泓玉知道她是在说笑,不过看到她脸上出现了笑容自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难道我是个鬼吗?”
秋清晨笑着摇头,“你别光顾着在我这里耍嘴。恐怕调你去会州的事这几天就有旨意下来了。你有空倒是琢磨琢磨,选哪些人跟着?就这么光杆将军地去,让我怎么放心?”
王泓玉心中一暖,“我本来是想要光耀的。不过,天下人都知道他不听旁人号令,我怕降不住他。”
秋清晨也笑,“光耀要是跟了你去会州,只怕半路上你们就掐起架来了。莽族人生性骁勇,马上的功夫十分厉害。我把土木营和骑兵营的好手各拨一半给你,如何?”
王泓玉大喜过望。秋清晨摇头笑道:“明日一早我要带光耀回安京,算算日子,你我都快要滚蛋了。”
王泓玉哼了一声,“李云庄那个贱人……”
秋清晨连忙制止了她的后半句话,“圣命难违。你只管尽你的本分便是。明日营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你既然看不上她,那就小心些,交接的时候别留了什么把柄给她。”
王泓玉沉吟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再一次看到安京城繁华热闹的街道,封绍情不自禁就生出几分再世为人的感慨。他被关在那么个破山沟子里,没日没夜地被一群娘儿们折腾完了又被一群小伙子折腾,皮都蜕了好几层,这满大街的人居然还是这么逍遥自在——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旁的光耀斜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十分欠扁,“小子,看你那一脸菜色。别是熬不下去,想吃人了吧?”
封绍不知道他说的吃人是啥意思,不过听起来似乎是在挖苦自己吃不了苦。下意识地反唇相讥,“就算老子要吃人也不会吃你那一身烂肉!”
光耀哈哈大笑,从马背上伸手过来揉了揉他的发顶,“你这孩子,真是有意思。”
“我呸!你往哪儿摸!”封绍拍开他的手,满脸嫌恶,“别总跟老子跟前装大头蒜。你恶心不恶心!”
光耀斜了他一眼,倒也不生气,轻轻哼了一声,“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秋清晨既然说了要看好他和李光头,光耀自然是到哪里都带着他们俩。不过几天下来,就发现李光头很听这个小子的话,于是擒贼先擒王,到哪里就都只带封绍一个人,也省了不少的事。只不过连秋清晨也没有想到他会随身带着封绍跟自己回安京,面上虽然不动声色,身体周围所辐射出来的气场却明显地带出了冷冰冰的味道。
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封绍,尤其是不知道当着光耀和麻衣的面,她应该如何对待封绍才算正常。自从一脚将他从营房踹出去之后,她便竭力避免自己出现在每日例行的训练场上,也竭力避免让自己的视线望向那个方向。
这些天,她一直在考虑该如何处置这个大麻烦。这小子放出去绝对是个祸害。单凭他的身份,她就知道他跑到安京来没有什么好事。可是留在自己的身边……同样是个祸害。有些东西很难逃过他的注意。更要命的是:一旦让人知道她身边有楚国的贵族,在瑞帝面前,她就算浑身是嘴都难以为自己辩白了。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纷至沓来,秋清晨少有地心不在焉。以至于光耀打马凑到她身侧低声说话的时候,她多少有点心烦光耀打扰到了自己。直到在自己的府门外下马的时候,才惊觉光耀和封绍都不见了。
秋清晨扫了一眼身后热闹的街道,冷森森地说:“光耀也出息了,一声招呼不打就不见了人影。”
正要伸手牵马的麻衣愣了一下,“他跟你说了呀。”
秋清晨一愣,“说什么了?”
“他说,封绍那小子看见一个熟人,想跟大帅告个假,过去寒暄几句。大帅不放心的话,他暗中跟着。”麻衣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秋清晨又是一愣,“我准了吗?”
麻衣直愣愣地望着她,“您说:知道了。光耀就打发那小子走了,然后自己跟着去了。”
秋清晨的表情有点僵硬——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自己常年历练出来的警觉都到哪里去了?她头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角。几天以来,似乎除了这个妖孽,别的事她都没法子好好想想。
怎么世上会有这样的妖孽出现呢?她心中暗叹。怎么有这个妖孽出现的地方,总是有那么多不正常的事情发生呢?!
光耀藏身在巷角,小心翼翼地看着封绍躲在戏院对面的廊柱后面。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光耀又一次看到了那辆不起眼的乌蓬马车。半旧的马车,门口垂着竹帘。普普通通的,放在安京的大街上几乎毫不起眼。刚才就是看到了这辆马车封绍才鬼头鬼脑地跟自己告假,又收敛了尖尖的爪子跟自己赔着笑脸说好话。那副刻意讨好的神气倒真真挑起了光耀的好奇心。
马车走得并不快,似乎也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尾随在后。摇摇晃晃地沿着喜安街转到了老城隍庙街,然后在最热闹的戏园外面停了下来。
竹帘掀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男人扶着车夫的肩下了马车。他的脸上戴着同样颜色的面纱,光耀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不过看到封绍小心躲藏的样子,似乎和这男人熟识,又不想被他认出——这就有点意思了。
戴面纱的男人交代了车夫几句,便抬脚进了戏院。封绍立刻跟了上去,光耀也毫不迟疑地跟了进去。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跟踪一个人最有可能失手。光耀的视线飞快地扫过了戏园的几个出口,果然在戏台右侧的出口附近看到了封绍那一抹惹眼的黑色——秋清晨律下极严,胆敢在她眼皮底下穿着军服出入戏园的人可不多。
光耀顾不得理会周围的人各色各样的注视,匆匆穿过了半个戏园。摸出了侧门才发现这里是一条背静的侧巷。封绍正潜伏在一辆马车的后面探头往路口张望。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光耀看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一辆半旧的乌蓬马车,略有不同的是,车门口垂挂着香妃色的软帘。穿灰衣的男人快步走到马车前面的时候,软帘被人从里面掀了起来。纵然离得远,光耀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一只女人的手,而且还是一只习武出身的女人的手。 光耀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中指上戴着一只形状古怪的戒指。深浓的绿色宝石在黄昏暖色的光线里幻化出一团深邃而迷人的幽绿,一闪而逝。
光耀还没有来得及抽身退回戏园,封绍已经朝着他藏身之处望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他的目光里并没有震惊或是不安,反倒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屑,好像在鄙视他的追踪技术拿不上台面。
光耀忍不住笑了,这小子果然有意思。
一直忍到马车消失在了小巷的尽头,封绍才直起了腰,懒懒散散地朝着光耀晃了过来。光耀倒也坦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笑道:“你知道是我,那为什么不躲?”
封绍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说:“我要躲你的话,就会惊动了前面那一位。”
光耀知道这是实话,拍了拍他的肩,“不解释?”
封绍摇摇头,闷声闷气地说道:“有什么可解释的,谁家没点提不上台面的私事?”话音未落,就感觉光耀的手猛然一紧,原本搭在他肩上的手十分用力地在他脸上拍了一下,愠声问道:“你跟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封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马车里的那个女人,下意识地问道:“你认识她?”
光耀抿着嘴没有出声,斜过来看他的眼神却慢慢冷了下来,“封绍,你最好别告诉我你真的跟那个女人有一腿。”
“有一腿”三个字令封绍心中一动。他原本揣测那个女人会不会是商冬姥的手下,正打算动用手里的暗卫细细查一查的。但是看到光耀的反应,显然是认识那个女人的。这就有些奇怪了,光耀是武官,常年驻守边洲,怎么会认识赵国首富?他这形象怎么看也跟男宠之类的角色搭不上边啊……难道是商冬姥胃口特别好,什么类型的都要尝尝?
见他还在出神,光耀不耐烦地拍了拍他的脸,“小子,我问你话呢!”
封绍想了想,抬眼望向光耀,“那你得先说说那女人的身份。你若是说对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想套我的话?”光耀不屑地斜了他一眼,“你还生嫩了点。”
封绍摇头,“你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光耀见他不再追问,反倒被勾起了几分好奇心来。不过他向来不爱强人所难,见他不肯说,也就懒得再追问。两个人闷头走出了戏园,光耀又说:“今天的事,大帅那边只怕是要盘问的。你自己心里有个数吧。”
封绍心里一动,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他。光耀却只是微微笑的,并没有存心为难他的意思。封绍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大帅要盘问”到底是什么意思。正要追问,转念又想到这事跟琴章有关,知道的人还是越少越好吧。
回到秋府,两个人并没有看到秋清晨。秋府的管家桂姐已经给他们收拾好了住处。吃过晚饭,光耀在庭院中舞拳,封绍懒懒地靠着廊柱,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廊下鸟笼里的八哥。正盘算着自己要不要去洗个澡,就见秋清晨的副将麻衣顺着花径朝他们的居处走了过来。见光耀在舞拳,便停在了垂花门外,冲着封绍摆了摆手。
该来的,果然是逃不掉。封绍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双手撑在木栏上翻身跃入了庭院,顺着小路迎了过去,笑眯眯地说道:“麻衣姐姐!”
麻衣抿嘴一笑,也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跟自己走。
封绍老老实实地跟在麻衣的身后,他知道从麻衣的嘴里什么多余的话也探不出来。事实上,她连不多余的话也没有几句。明明还只是个妙龄少女,看上去却沉默寡言得像个中年人。封绍暗想:秋清晨看上去也是个闷葫芦,这两人凑在一起,还真是般配得很……
正在胡思乱想,麻衣已经停住了脚步,做了个极简单的手势示意封绍自己进去。封绍点了点头,一时间竟也有些莫名的紧张。又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的紧张来,冲着麻衣笑了笑就抬脚走上了书斋的素石台阶。
隔着一道竹帘,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人正端坐在书案后面。案头烛光荧荧跳动,将她浅色的衣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莫名的柔和。
封绍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转而想起她暴怒中踹在自己胸口的那一脚,满心的旖念都在患得患失的烦乱里消散得一干二净。封绍长长叹了口气,规规矩矩地站在竹帘外喊了一声,“亲兵营封绍求见大帅!”
竹帘里的人头也不抬地说:“进来!”
封绍掀起竹帘,进了书房正要行半跪礼,就听秋清晨的声音淡淡说道:“免礼。白天的事儿,说说吧。”
封绍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是说琴章,还是说自己为什么要跟踪琴章?犹豫片刻,抬头问道:“你可不可以先告诉我,马车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秋清晨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反问他:“你认为会是谁?”
封绍想起她手指上那枚绿幽幽的宝石戒指,迟疑地问道:“她……是不是赵国很有钱的商人?”
秋清晨放下了手中的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烈帝千里迢迢派了人到赵国,就是为了勾结赵国的商人?那得是什么样的商人才入得了烈帝的法眼?”
电光火石之间,封绍已经知道秋清晨并不知道他跟踪的人是楚琴章。一颗心顿时放下了大半。她既然不知道那人是楚琴章,那自然就不会知道楚琴章和商冬姥之间的纠葛……
“你大可放心,”秋清晨眼波闪动,神色却是一派淡然,“若只是寻常的闺阁隐私,那我并不感兴趣。”
封绍不禁苦笑。怕只怕那并不是寻常的闺阁隐私。
“你为什么要跟踪他?”秋清晨慢声问道,“那人是楚国人,这没错吧?”
封绍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答道:“自打我到了安京,这人就处处躲着我。我觉得他有很多事都瞒着我。今日好不容易在街上遇到,所以情急之下……我是怕他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想要问问……”
秋清晨对他的话明显地怀疑,“只是这样?”
封绍这话自然只有一半是真的。楚琴章本来就对他有所隐瞒,跟李明皓勾搭上了之后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封绍实际上已经认定了琴章在为别人做事,而且他所做的事极有可能与楚国无关——所以才下了决心要把楚国的暗卫从这浑水里择干净。也正因如此,当他在街上看到琴章的马车时,明知会被秋清晨察觉,还是咬着牙追了过去。只不过,秋清晨并不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想要取信于她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你也知道赵楚两国之间和亲结盟,互相约定不犯边境。”封绍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说道,“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坊间出现了一些流言飞语。所以皇兄特意派了我来安京暗中查看查看,看看都是些什么人行为不规矩。我们并不想让贵国的国君对楚国结盟的诚意产生不必要的疑心。”
秋清晨没有出声,似乎在斟酌他这话的可信度。事实上,瑞帝登基不久,就已有了灭楚的打算。流言飞语的说法,倒也并不全是空穴来风。至于他来是约束楚人还是来打探赵人的动静,在她看来……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区别。
“这人到底瞒了你什么?”秋清晨微微蹙起眉头,“你一点也不知情么?”
封绍想了想,拣着能说的说道:“我怀疑他背后有人。老实说,我不想被他利用。”
“我暂且信你。”秋清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那戒指的主人身份有些特殊。如果这个男人真的有问题……倒是不得不防。”
封绍松了一口气,“马车上的女人到底是谁?”
秋清晨蹙着眉头说道:“我和光耀都和这个女人交过无数次手,如果光耀没有看走眼的话……她应该是统管京畿防卫的大内禁军统领李云庄。”
封绍倒吸一口凉气。脑海里一根无形的线条飞快地将楚琴章、他背后似有似无的神秘势力、赵国首富商冬姥和掌管京畿防卫的李将军联系在了一起,一时间只觉得如坠冰窟。封绍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掌心,翻来覆去地告诫自己:一定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只是……只是……
“也许只是闺阁隐私,”封绍摇摇头,咬牙说道,“李云庄好色,我在楚国就有所耳闻。”
秋清晨凝望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相信你和我一样,都希望它只是一桩简简单单的闺阁隐私。”
封绍的心头忽然间就有些莫名的难过。如果他和她同为一国子民……该有多好?他从来都不知道这种面对自己喜欢的人,说起话来却不得不防着一手的感觉,竟然是如此的难熬。
谁也没有开口,书房里的气氛慢慢地沉寂了下来。封绍恍然惊觉自从相识以来,这似乎还是头一次和她如此平心静气地相处。
对他来说,这种感觉多少有点陌生,但是细品起来……似乎也不错。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以标准军姿站在哪里的封绍却丝毫也没有要告退的意思。书房里的气氛在沉默中又多出了一点不同寻常的怪异。就仿佛两个人都在苦心寻找一个可以继续下去的话题。
秋清晨最先放弃了这种徒劳的搜索。修长的手指在军报上轻轻一弹,头也不抬地说:“要是没有什么事,你可以下去了。”
封绍的唇角紧紧抿了起来,一双眼睛却固执地停留在她的脸上。自从在她的营房挨了那一脚之后,他们之间还没有过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不想就这样离开。
秋清晨飞快地瞟了他一眼,“你还有事?”
封绍轻咳一声,用一种不甚在意的语气问道:“你不用再戴着那个东西了吗?是你们皇帝的命令吗?”
秋清晨握笔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语气里微微透出几分不耐,“这与你无关。”
封绍背负在身后的手情不自禁地紧握成拳,声音里却十分自然地流露出一丝委屈,“我只是关心你。”
秋清晨淡淡说道:“你无权过问长官的私事。”
封绍撇了撇嘴,“现在我们好歹也算是同盟吧?你干吗跟我摆这么大的架子?说说话都不可以吗?我又没有什么恶意……”
“同盟?”秋清晨打断了他的话,一双秋水般的眼眸冷冰冰地望了过来,“你最好别拿这个身份来压我。把这点捅出去的话,对我来说固然麻烦,只怕你也好不了吧?我劝你想想清楚:这里毕竟是赵国。”
封绍倏地睁大了眼,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居然这样看我?我何尝想过要挟你?!”怒意涌上心头,封绍的拳头握得更紧,“你既然不信任我,又何必要说相信我的那些话?”
秋清晨冷冷一笑,“和你结盟,只是因为这件事我们有共同的利益。小子,最好别跟我说什么信任,你还不配。”话一出口,秋清晨又有些暗自懊恼。明知道自己郁结在自己心头的那些陈年旧事他已经不记得了,却偏偏无法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把怒气通通发泄到他的身上。她是杀人不眨眼的秋清晨,何时起竟变得这么婆妈!秋清晨摇了摇头,将满心的懊丧都压回心里,“我还有事要做。没事的话你下去吧。”
“你……”封绍眼中怒意更盛。才刚刚想过两个人可以开始和平相处,原来竟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封绍恨恨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秋清晨长长一叹,将脸颊埋进了双掌之间。明明是已经过去了的事,为什么面对他的时候,又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通通苏醒了呢?她发现这个人总是能让自己失了常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麻衣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向她请示,“封绍溜出了府,要不要找人跟着?”
秋清晨犹豫一下还是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我还要借着他的手查清楚一些事,目前还不能惹怒了他。”
麻衣微微颔首。
秋清晨将目光投向窗外。夜幕已经降临。夜风里夹杂着初夏的植物潋滟的芳香。如此清幽的夜色,却不知掩盖了多少纵横交错的暗流。
每个城市都有几处见不得光的地方,这里往往聚集了最龌龊的流氓无赖、侥幸逃脱了官府追捕的亡命之徒、最下等的私倡以及刻意要掩饰身份的人。对于安京的守法良民来说,如果没有相熟的人带路,入夜之后是没有谁敢出入去留街的。这里的街道狭窄肮脏,两侧的房屋东倒西歪。街道的上空总是悬浮着腐败发臭的味道。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破败的酒馆里总是挤满了奇形怪状的人。
当封绍再一次从泥泞里抬起脚的时候,望着鞋尖上看不出是什么玩意的一团污物,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了起来:“阿十你该不是存心耍我的吧?”
阿十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胳膊绕进了旁边的一条横街。早已过了亥时,横街上的酒馆却依然门庭若市。酒馆的门开着,灯光昏黄,空气里充满了劣质烧酒的味道。噪杂声几乎要将酒馆的房顶掀了开来。
封绍再次皱眉。而阿十进了这里却显得熟门熟路,一路拉着封绍往里走,一边还不时和相熟的人开几句不疼不痒的玩笑。酒馆里很多人脸上都蒙着东西,封绍脸上的那块面巾并不显得扎眼。
酒菜还没有送上来,封绍就有点坐不住了。就在他们的邻桌,两个猥琐的胖女人正不住地拿眼睛翻看阿十。封绍从来不知道阿十也是招女人待见的类型。但是此时此刻混杂在这么一群奇形怪状的男女中间,他那张苦瓜脸看起来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封绍正在胡思乱想,就听阿十压低了声音说道:“就是他。”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封绍最先看到的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从背影根本看不出是男还是女。这人身材略显消瘦,套着一身极普通的灰布长衫,正懒懒靠在柜台上喝烧酒。
“琴章公子第一次是自己来的,”阿十凑在他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第二次是带着李相一起来的。见的都是这个人。”
柜台边的那个人转头跟旁边的人说话时,封绍看到了一张略带病容的瘦脸。似乎是个年纪不大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收回了目光,封绍也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的底细,有没有查到?”
阿十摇了摇头,“这人原来没有在去留街出现过。”
封绍转头望向柜台,黑瘦的男人正在和酒保聊天,旁边还有几个人在凑趣,仿佛说得十分热闹——怎么看都不像是初来乍到的生客。
生怕会引起他的警觉,封绍不敢一直盯着他看,然而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多。从商冬姥到李云庄,从茉莉堂到去留街——琴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自己?他到底要干什么?
封绍端着酒杯的手渐渐感觉到了沉重。阿十对于封绍让他查的事虽然不知根底,但是却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整件事里所隐含的阴险气息,也难得的比平常更沉默。
喝光了两壶劣质的烧酒之后,阿十若有所思地提醒封绍,“已经过来亥时了。他今天大概不会来了。”
封绍的目光瞟向柜台的方向,那满脸病容的男人也正望着酒馆的门外,脸上的神情虽然平静,手中的空酒杯却越转越快。显然也有些心烦意乱了。又过了片刻,他丢下手里的酒杯,一言不发地起身朝外走。
封绍立刻就看出这人的腿脚有残疾。
腿脚有残疾的人走路通常都不会太快。所以当封绍和阿十追出酒馆的时候,他刚刚晃到了横街的街口。一摇一摆的样子就仿佛喝多了酒的人,被夜风一激,酒意冲上了头顶似的。走起路来也越来越没有章法,东倒西歪地出了去留街,便摇来晃去地拐进了荣安街。最后居然一头栽倒在了大道上。
两个人一直远远地跟着。见他一直躺着不动,也只得装做路过的样子走上前去。还没走到跟前就听到了一阵呼噜声,这人竟然是睡着了。
再迟钝的人到了这时也发觉了情况的异常。阿十扳过这人的身子,借着头顶淡淡的月光,一眼就看出这分明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乞丐。哪里还是刚才酒馆里看到的青年?
封绍望着他醉醺醺的一张睡脸,只觉得一阵寒意悄无声息地顺着后背爬了上来。很难说这究竟是偶然还是那个人刻意安排的一个幌子。是他们的出现惊动了他?还是说这人行事一向如此谨慎?
封绍和阿十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封绍知道楚琴章顶着二品贵侍的身份,是不可能夜夜溜出禁宫的——即使有那位财大气粗的赵国首富暗中打点。但他还是利利索索地打发走了阿十,然后直奔紫衣巷。
琴章的卧房里果然一片漆黑,连柱子都不在。封绍正在犹豫要不要潜进去翻一翻,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就听到身后一人轻轻咳道:“原来是……王爷。”
靠,怎么把他给忘了?!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沿着碎石甬道步步逼近,封绍开始后悔自己不肯听阿十的劝告。自己煞费苦心地躲这人躲了这么久,这个时候摊牌……似乎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定了定神,封绍回过身,冲着来人挤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来,“原来……李大人也睡不着啊?安京气候干燥,李大人是不是初来乍到,还不太适应啊?”
李明皓一丝不苟地行过礼,规规矩矩地答道:“回王爷的话,下官初来乍到,的确是处处难以适应,就连咱们自己人都找不到啊。”
封绍自然听得出他话里旁敲侧击的试探,也不说破,笑嘻嘻地说道:“是啊,初来乍到,自然需要多走动走动才能熟悉这里的环境。不知李大人这些天都去了哪些地方逛逛?”
李明皓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温声笑了笑,“下官是个劳碌命,没有那么些风花雪月的情肠。公事为先,这几日自然都忙着在十六街的庆丰茶馆和如梦楼转悠了。”
他说的这两处所在都是楚国暗卫的联络地点。后台的老板要算是封绍了。他已经跟下面的人有过交代,又有哪一个暗卫胆敢冒着被他剥皮的风险巴结旁人?这里头的手脚李明皓自然猜得到。但是封绍在这里一个劲地跟他装糊涂,打太极,倒不好直接撕破脸,毕竟暗卫还捏在人家的手里。
封绍脸上的笑容依然漫不经心,“你说的这两个地方都比不上月明楼热闹。我跟你说,上次我带着光头混进了月明楼,那里面的绝色小倌弹得一手好琴,那真是……”本想好好儿夸张一番的,说到这里却猛然想起自己说的正是云歌,顿时满心的不自在,后半句话自然而然地也就咽了回去。
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推过来,竟是将自己暗示的事情推了个干干净净。李明皓心头怒意涌动,偏偏又发作不得,只得干笑了两声,“王爷果然好雅兴。”
封绍笑道:“什么雅兴!有雅兴也都被那些个小倌给吓没了!等回了盛州,我做东,好好请你上飞鹤楼逍遥逍遥。哪里的红牌艳无双那真是……”
李明皓听他又开始跟自己胡说八道,以为是自己的针扎得太浅,忙打断了他的信口开河,搬出一副诚恳的表情来,低声下气地说道:“王爷,下官在安京真是寸步难行。如果王爷能援手一二……”
封绍仿佛被他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荣村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过是个闲人,每日里除了吃喝玩乐,就是招猫逗狗。你可是堂堂丞相,能有什么事轮得到我来帮忙?”
李明皓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咬牙说道:“下官和楚世子……”
“荣村!”封绍突然就拉下脸来,声音也不知不觉变了调,“琴章如今是个侍君的身份。他已经不易,你要做什么又何必非要拖着他下水?回头你一走了之,让他怎么办?你还让不让他活了?”
李明皓隐忍了半天的怒火终于爆发,态度也不自觉地强硬了起来,“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原本就是身为楚国子民的本分!”
“屁话!”封绍一口顶了回来,“人家现在可是赵国的侍君,跟你跟我还有屁关系!没听说过嫁出去的孩子泼出去的水吗?我知道你年纪轻轻就官拜上卿,功名上难免热情。不过,像这样不给旁人留余地的事,做多了未免有损阴德。”
李明皓的胸口急促地起伏。他在朝中素来极有威信,就算是烈帝本人也从未如此呵斥过他,何况封绍还是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泼皮无赖。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隐忍半天,冷冷笑道:“即便于他有损,难道国家大事在王爷心目当中还不如裕亲王世子一个人的分量重?”
封绍最腻味的就是他这副圣人嘴脸,听他张口闭口就是“国家大事”,忍不住学着他的样子冷冷笑道:“别跟少爷我说这些没用的屁话!我听不懂!利用别人也拜托你利用得含蓄一点,若是让他看出来你正等着把他拆吃入腹,只怕你利用起来就没有那么顺手了!你少跟我扯什么国家利益,我就不相信你脑子里想的不是你那‘千古名臣’的名声?!”
李明皓怒极反笑,“不错,李某人的确是想辅佐明君成就一段君臣际会的佳话。这又有什么错?难道在王爷眼里,我操劳国事也是损阴德的事?下官处理公事,王爷却处处牵制下官,不知又是何意?!”
“你这嘴皮子,还真是当丞相的料!”封绍笑着摇头,“当官的都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你就敢说你李明皓的鞋底子是干净的?荣村,不知你想过没有,所谓的名臣,从沽名钓誉上说,其实和佞臣……是差不多的。”说完不再理会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哈哈一笑,转身就走。
“王爷!”李明皓厉声喝道,“琴章之于下官,不过是相互利用……”
封绍懒得听他辩白,头也不回地说道:“李荣村,你要做什么你清楚,我也清楚。我再说一遍,别以为通天下就只有你李明皓一个聪明人。要死你们自己死,别拉着暗卫和整个楚国跟你们两个疯子陪葬!”
李明皓再想不到封绍竟然决绝至此。这泼皮王爷竟然有这般硬挺的风骨倒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如今这情势,多说无益,不说也不行。脑海中各式念头纷至沓来,却唯独不知这泼皮的七寸该捏在何处。算起来,自己竟还是吃亏在小看了他。沉吟间,就听已经走远了的封绍“呸”的一声,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给他听,“他大爷的,狗咬狗一嘴毛!我真是吃饱了撑得搅和这浑水!”
李明皓目送他走出后园,嘴角不觉挑起一个冷森森的笑纹,“楚少峰,只怕这浑水,你不趟也得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