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九锡

作者:寐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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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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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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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862字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志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帷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看到烽烟火光,远远地,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叠声催促着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


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吗,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他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飘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忽然,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作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


产婆竟然倒提着一个婴孩,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我猛地呛咳起来,胸中气息顿时流转,呼吸重又顺畅,却仍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产婆手中的婴孩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被抱到我跟前。


红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黄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样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一样乌黑光亮的细软头发,竟覆至耳际——我见过的初生婴儿,都是浅浅黄黄一层绒发,从未见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这么美丽的胎发。


这一双孪生的孩子,眉目样貌却不相似。


抱在臂弯中,朱红锦缎里的女孩,立即睁开眼睛,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乱动,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小小的男孩子却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着我的影子。


徐姑姑说,小世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动,气息全无,我也昏迷不醒,没有了脉息。


她几乎以为我和孩子都没能熬过来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这哭声,冥冥里唤醒我,将我从生死一线之间拽回。


小世子被产婆一阵拍打,吐出胸中积水,也终于有了哭声,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玉岫守在外面已经许久,一见到产婆侍女出去报了平安,便不顾一切地奔进来。


她看着这一双孩子,又看着我,彼此对视,我们竟同时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良久,她才轻轻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爷知道了,该有多快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伸手与她相握,默默微笑,传递着我的感激。


已经派了人飞马赶赴北境,算着日子,这两日萧綦也该收到喜讯了。


想象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极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如此眷顾我们。


他会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呢,这个做父亲的远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出来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气象……我忍不住笑了,望着襁褓中的女儿,看她蹬腿挥手,总想抓住我的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只觉怎么都看不够她,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洌泉水淌过。


她生下来的时候,正好细雨潇潇,天地之间,清新如洗。


我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


斜雨潇潇,洗净世间万物——女儿的乳名,就叫潇潇吧。


我的儿子,我希望他不仅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颗明净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满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净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过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我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化成长,时常让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于无休止的战祸、倾轧、恩怨,唯有看着这一双儿女,才觉得世间犹存美好,犹有希望。


宗亲朝臣送来的贺仪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满目琳琅。


内侍单独入见,奉上一只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贺仪。


看似寻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觉重逾千钧。匣中水色素缎上,静静托着一副紫金嵌玉缠臂环。


我怔怔地望着这双金环,心口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洇散,化也化不开。


缠臂金环的旧俗,相传是在女孩诞生时便要绕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护、圆满之意。


旧盟犹记,前缘已毁,谁也没能守护住最初的圆满。


枉有缠臂金,碧玉环,也不过是平添一分讽刺罢了。


罢了,到了这一步,讥诮也好,怨恨也罢,终归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报飞马传来,豫章王收复宁朔,大破南突厥于禾田,克王城,斩杀叛将唐竞于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


豫章王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豫章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而这一切,对于我,只是远行的离人终将归来。


薄薄一纸家书随着捷报一起传回。


顾不得阿越还在跟前,我颤着手抽出薄薄一纸素笺,竟是未展信,泪先流。


不敢纵容相思,唯恐被离愁动摇了刚强。


却在展开家书的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御。


这是,他自烽火连天的边关,千里迢迢送回的家书。


墨痕里,字句间,笔笔银钩铁划,征尘扑面。


恍惚间,似到了无定河边,赫连台下。榆关归路漫漫,将军横刀纵马,踏遍寒霜,独对孤月羌笛。纵然铁血半生,终不免离恨柔肠。几回梦渡关山,见娇妻佳儿,相思蚀骨透,更甚刀斧。几回笑,几回泪,薄薄一纸素笺,字字看来,寸寸心碎。


我笑着仰起头,只怕眼泪落下,洇湿了墨迹。


“王妃……”阿越忐忑唤我,惴惴地守在一旁,不敢贸然探问。


“王爷给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宁。”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这是,永铭收复宁朔之意吧!”


我微笑点头,复又摇头。


允,即是允诺、允誓;宁朔,更是我们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许、相守,这一路走来,风雨曲折,个中甘苦,何足为外人道。


“这可好极了,”玉岫喜滋滋笑道,“王爷几时班师回朝?”


我低头,微笑不语,一点点叠好素笺,缓缓放回锦匣,“王爷说……”


甫一开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着,眼泪却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王爷决意乘胜追击,挥师北进,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拟望故乡。


唐竞死了,叛军灭了,这场战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夫君,没有急于千里返家,没有为了早些与妻儿团聚而班师,而是继续北进,开疆拓土,踏平胡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一偿毕生心愿。


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属于铁血疆场,属于万里江山,唯独不属于闺阁。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勋广德,请赐九锡之命。


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柜鬯。自周朝以来,九锡之赐,已是天子嘉赏的极致,意味着禅让之兆。


历代权臣,一旦身受九锡之命,自是天命不远。


子澹禅位,只在早晚。待萧綦班师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时。


十月十五,朝廷颁诏,赐豫章王天子旌旗,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


册封豫章王长子澈为延朔郡王,女为延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