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淡月新凉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5
|本章字节:13144字
凌霄山。
当身披墨色大氅的皇甫清宇终于登上山中寺庙前的平坝之时,原本正在清扫积雪的一个小沙弥一见他,却突然将扫帚一扔,转身就往寺门口跑去。
随后,大门在皇甫清宇面前关了起来。
偌大的寺门口,寂静得仿佛不似人间,只余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许久之后,他除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放到一旁的地上,随后,撩起外袍的下摆,双膝一曲。
山风冷冷的吹过,万籁俱静,只有他跪在寺门口的身影,显得凄清而寂寥。
寺内别院。
丫鬟紫儿匆匆从寺门口跑回来,在门口站定了片刻,待喘息平定了些许,才走进屋中。
屋内,太后正斜靠在软垫之上,眯着眼睛假寐。
“太后。”紫儿轻轻唤了一声,微微咬住下唇,道,“七爷在寺门口跪着。”
出乎意料的,太后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紫儿顿时再不敢多开口说什么,静静地退了下去。
到了下午,山上竟然又下起雪来。
雪下得很大,不过半个时辰,竟然已经有新的积雪,不断堆积在墙脚,树干,以及一动不动的皇甫清宇肩头。
他手脚早已冰凉,脸上也毫无血色,却依旧目光如炬,只是看着那紧闭的寺门。
天逐渐暗下来,远远的山腰之上却忽然有一队火光传来,未及,一行人出现在了皇甫清宇身后,却都站住了,只余那身形纤细的女子撑了一把伞,缓缓走向他。
“七爷。”林瑞雪在他身边跪了下来,将手中的伞举过他的头顶,眉心轻蹙,眼中似有泪光,柔声道,“七爷有什么话,何不进去与太后说,在这里跪着吹风淋雪,又是何苦?”
皇甫清宇一动不动,脸色依旧沉静,也没有看她一眼。
林瑞雪倏地落下泪来,咬住下唇:“七爷…”
她不知道他为何跪在这里,只是隐约猜到只怕与曦微园中陷入昏迷的夕颜有关,又不晓得当中究竟出了什么事。可是眼见着他,曾经那个高洁骄傲,却又温润如玉的天之骄子,就这样凄冷的跪在这里,心痛席卷而至。
沉重的寺门突然打开来,皇甫清宇微微抬起眼,看向寺中走出来的两个丫鬟,不过片刻,便又移开了视线。
紫儿伴着绿儿走过来,行礼:“见过七王爷,王妃。”语罢,却都没有再看皇甫清宇,只是看向林瑞雪:“王妃,这个时节山中风大雪大,王妃身子刚刚痊愈,不宜在这里受凉。太后请王妃入寺。”
林瑞雪微微讶异,看了看依旧面无表情的皇甫清宇,才又道:“那七爷呢?”
紫儿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林瑞雪想了片刻,将手中的伞递给身后的燕儿,吩咐她为皇甫清宇撑好伞,自己起身,跟着那两个丫鬟入了寺中。
寺门再次缓缓闭合,皇甫清宇淡淡阖上了双眼,不多时却又睁开眼,依旧是先前的眸色,只看着那扇门。
林瑞雪进入太后屋中的时候,太后刚刚用完了晚膳,见她进门,顿时笑了起来:“林丫头快进来,别在外面冻坏了身子!”
林瑞雪迟疑着进门,眼见太后依旧是从前那一脸祥和的面容,禁不住一下子跪倒在地:“太后,臣妾不过是一个外人,太后也这样着紧臣妾的身子,可是七爷他是太后的亲孙,太后怎么忍心,让七爷在这样的风雪之中跪在寺门口?”
太后见状,依旧笑着,握住林瑞雪的手,将她拉起来:“傻丫头,你怎么会说自己是外人?哀家可从未当你是外人!”
“可是七爷…”
太后脸色微微一沉,见林瑞雪适时住了口,才又笑了起来,将她拉到软垫上坐下,又嘱人给她斟了杯热茶,才轻笑道:“哀家听说你身子才刚刚好,实在不应该这样子奔波。”语罢,她轻声一叹,“老七竟这样不懂得珍惜你,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林瑞雪听她话中有话,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静静等待着下文。
“你别看老七平日里性子沉静,不轻易显山露水,什么都能运筹帷幄的样子,可终究是年轻,受不住诱惑,我知道他一向偏心于那个叫微之的丫头,那不过是一时糊涂,你可万万不要怨他才是!”
“臣妾明白。”林瑞雪忙的答道,“臣妾不敢怨责七爷。”
“难得你这样懂事,老七总算是没有看错人。”太后抚额轻叹了一声,“只可惜,到如今他竟还是执迷不悟。”
林瑞雪这时方才明白,原来太后亦是不满皇甫清宇纳夕颜为侧妃,才至于如今祖孙俩近乎闹翻的情形。一时间她心中悲喜交加,只差没有落下泪来:“可是如今七爷已经来向太后请罪了,不是吗?太后为何不肯原谅七爷?”
太后眸色微微暗下来,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个好孩子,自然不明白。老七他这并不是在向哀家请罪,他是在向哀家抗议呢!”太后冷笑了一声,回头来却又是温和的面貌,“林丫头,今夜你就宿在这里,外间风雪这样大,就不要出去乱走了,明早陪哀家用早膳。”
林瑞雪心中微微一跳,看着太后温和的笑颜,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
“你带来的那些人,让他们都各自安歇去,这样的天气,站在外面像什么话!”太后含笑道,转头吩咐了紫儿两句。
半夜,风雪愈发大了,寒冷直透人心。
翌日,大雪封山,当十一与十二历经艰难来到这寺门口之时,远远地,便只看见紧闭的寺门,以及雪地里跪着的那满身积雪,仿佛已经被冰峰的人影。
“七哥!”十二一声惊呼,已经当先扑了过去,猛地拍打着皇甫清宇身上的积雪。
“七哥…”十一在他面前跪下来,眼见着他眉毛睫毛鬓发上都结了冰霜,声音忍不住发颤,伸出手去,捂住皇甫清宇冰凉的脸,感觉着那些冰霜化作水流过自己的手心,“皇祖母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皇甫清宇缓缓睁开眼来,缓缓摇了摇头,却依旧坚定的跪在那里。
十二眼见他跪在雪地里的半身几乎都被雪掩埋,忍不住一声吼,用力板着他的身体:“七哥你先起来,你这样会伤到身体的!”
“你们让开。”皇甫清宇淡淡回了一句,拉住十二的手,不让他发力。
十二站起身来,狠狠一脚踹在雪地上,恼火的吼道:“你明知道皇祖母不可能拿药出来救七嫂!你这样跟她赌,只有你输的份儿!所有的筹码都在皇祖母手上,你怎么赢!从皇祖母当初给七嫂下药开始,她就已经赢定了!”
他忽而又再次蹲下来,抱住了皇甫清宇:“七哥,你放手吧,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皇甫清宇一言不发,却生生的将十二的手臂拉了下来,十二一怔,还要上前,却被十一拉住了:“十二,你别忘了我们兄弟中,打小最受皇祖母宠爱的就是七哥,既然有机会,七哥是不会放弃的。”
“有什么机会?”十二暴怒起来,“难道非要等到七哥下半身真的废了,才赢来那个机会吗?”
话音刚落,却蓦地听见寺门发出沉重的一声,门开了,走出来的却是丫鬟绿儿。
“七爷,太后她说了,请七爷回去,无谓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人或事,扰了这山中的清宁。”绿儿照实转达了太后的话,有些担忧的看着皇甫清宇发青的脸颊。
“皇祖母现在做什么?”十一问道。
绿儿犹豫了片刻:“太后她老人家正在用早膳。”
十二霎时间气得红了脸:“七哥,你听见没有?皇祖母根本胜券在握,你没有机会的!”
皇甫清宇跪在那里,嘴角却忽而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想起当初,与夕颜在花都同游之时,有一夜,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看见他,那满头的冷汗渐渐的便消逝了,伏在他怀中,心绪平静之后,忽然凑到他耳边:“皇甫清宇,你猜我现在想到一句什么话?”
他自是猜不到,她便低低的笑了起来,轻柔灵动的嗓音缓缓说出那几个字:“天不绝人愿。”
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
她向来不是放得开的人,可是那夜,竟然对他说出这样的话,他心中不免触动。
而如今,他却蓦地记起了这句话。深深吸了口气,他看向灰蒙蒙的天际。
若然真的天不绝人愿,那么,她便不会有事。
这一跪,又是半天,十二在一旁心痛得直跺脚,却终究拗不过皇甫清宇,看向十一之时,也是毫无办法。
眼见着天色仿佛又要落雪,十二不顾十一的劝阻,就要冲进去找太后理论,却突然听到身后匆忙而又凌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竟然是宫中太监总管宋德福的弟子吴忠。
那吴忠一见他几人,顿时脸色大变,猛地扑上前来跪倒在地,哭道:“七爷,十一爷,十二爷,几位爷怎么会在这里?皇上他在殿上突然晕倒了,御医都聚齐了,可是却说…”
三人同时变了脸色。
“说什么?”十二一把拉住吴忠的领口,“父皇有什么事?”
吴忠大哭起来:“说皇上只怕是醒不过来了”
十二猛地站起身来,倒退了两步,十一亦僵住身子不得动弹,皇甫清宇脸上微微一抽,刚要起身,却惊觉自己双腿早已失去知觉。
不欲耽搁十一与十二,他沉声道:“你们先回宫,我随后就来。”
十一与十二皆回过神,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山下跑去。
吴忠见着十一十二离去,看了看皇甫清宇艰难的脸色,还在犹豫:“七爷…”
“还不滚进去报信!”皇甫清宇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吴忠吓得抖了抖,连滚带爬的到了寺门口,用力的拍门。
皇甫清宇咬牙跪在雪地之中,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自己站起身尽快回宫,却丝毫不得力,前所未有的绝望袭来,他忍不住闭目冷笑起来。
不过片刻,寺内涌出一群人来,太后走在人群中,蓦地见了还跪在那里的皇甫清宇,顿时气得浑身发抖,脱离了侍女的搀扶,上前重重一个耳光扇在他脸上:“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为了那个女人,你连自己的父皇都不要了吗?”
皇甫清宇没有动,亦没有露出半分哀伤的神情,只是凝眸,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温和,如今却突然变得深不可测的皇祖母。
太后见他竟没有反应,顿时更加厉色:“你父皇如今就要走了,走得这样突然,相信老四,老八几个人也不会有所部署,你现在赶回去,还来得及,还不起来!”
皇甫清宇淡漠的神色之中,终于透出了些许哀凉。
如今,他的父亲就要离世,而他的祖母教给他的,却是赶回去部署,以谋夺父皇留下的,那高高在上的位置。
他忽然之间觉得前所未有的可笑,笑的同时却忽然有什么闪过脑际,冷笑看向眼前的太后:“皇祖母若然真的有心要孙儿登上皇位,那么,先救回孙儿想要的女子。”
惠安三十二年,最震动北漠的大事,便是皇帝皇甫麟的突然辞世。六部随即颁下诏书,令全国上下举丧三月。
而此时,朝中一片混乱的却是先帝辞世突然,根本未曾立下遗诏,而皇子之中,过半数皆有能力继承皇位,一时间,皇位继承人之争空前白热化。
承乾宫,大行皇帝停棺处。
灵堂四周原本皆是着了丧服,嘤嘤哭泣着的后宫妃嫔与宫女,却不断有因为连续跪了几日而晕厥过去之人,每当这时,外间便会有同样着了丧服的太监进门,将她们抬出去。因此几日下来,令堂内几乎便只剩了寥寥的宫女,原本的哭声也几近于无。
而棺木前,独跪着一身孝服的皇甫清宇,但见他容颜依旧沉静,却亦隐隐有憔悴之容。
未几,同样一身孝服的皇甫清宸出现在大殿门口,见到皇甫清宇,微微怔了怔,抬脚进来,在他身边跪下,低声道:“七哥,今日不该是老六守灵吗?你已经跪了几日了?”
皇甫清宇只是淡淡摇头,并未开口说什么。
顿了顿,皇甫清宸又道:“七哥,我亦知道如今在父皇灵前说这番话是不肖,可是如今老四老八老十都在朝中大臣间活跃得紧,尤其和那几位皇叔,更是来往频密。你却成日跪在这里…这么多年的努力和筹谋,你都不要了吗?”
“老九。”皇甫清宇终于开了口,声音暗哑,“父皇刚刚大行,我不想说这些。”
“我又何尝想?”皇甫清宸冷笑了一声道,“你是没见老四他们那副嘴脸七哥,那日父皇自昏迷中醒来,独唤了你过去,真的什么都没有说吗?”
皇甫清宇嘴角勾起一丝惨淡的笑意。
那日,他自凌霄山返回宫中,皇帝的寝宫内早已跪了一地的人,龙榻处,唯有总管太监宋德福跪在床头。
不多时,龙榻上却突然传来一丝响动,下面跪着的人无一敢动,却全都竖起了耳朵。他跪在最后,心中却满是悲怆,甚至连宋德福接连唤了自己几声都没有听到。
直到十一来到他身边,推醒了他:“七哥,宋德福在叫你。”
他恍惚着抬起头来,才发现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也终于听见宋德福的声音:“七爷,皇上唤七爷。”
他站起身,来到龙榻边跪下。昨日方还精神奕奕的皇帝,今日便苍老如同百岁老人,几近油尽灯枯,手掌摊在床沿。
他缓缓伸出手去,长这么大,第一次得以触碰父皇的手,第一次颤抖着唤出“父皇”二字。
皇帝就那样看着他,目光早已浑浊涣散,嘴唇微微抖动,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终于落下泪来:“父皇…母后,在等你,一直在等你…”
皇帝浑浊的目光仿似突然有一瞬间的清明,末了,却再次涣散起来,只是这一次的涣散,成了永久。
御医忙的上前为皇帝把脉,却久久没有再动,宋德福跪在他身后的位置,重重磕下一个头之后,嚎啕大哭起来:“皇上殡天了”
仿佛,在昏迷后等待了那么久,便只为等待他的那句话。
仿佛,唯有等到了那句话,他才能走得安心。
皇甫清宸见皇甫清宇的脸色,终究也没有再问什么,只是低声道:“七哥,你已经几日没有回府了,这里我来守着,你还是先回去休息片刻吧。”
皇甫清宇没有动,仿佛听不到他说的话。
“七哥。”皇甫清宸按住了他的肩,“她如今还是昏迷不醒,你总该回去看看吧?”
皇甫清宇眸光终于微微一闪,片刻之后,点点头站起身来,走出了灵堂。
整个皇宫,一片萧瑟肃穆之气,他独自一人走在空无一人,长长的的甬道上,只觉得那冰凉的气息不停地迎面袭来,吹入肺腑,凉透心扉。
身后有仓促的脚步声传来,他仿若未闻,径直往前走着。
那人却突然绕到他身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却是一个小太监:“七爷,太后她老人家还在延寿宫等着七爷,七爷就当可怜我们这些奴才,去见见太后吧!”
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连看也不看那小太监一眼,绕过他,继续往宫门口走去。
出宫上了马,一路疾驰回到府中,同样一片肃穆的景象。
崔善延正在门口等着他,服侍他下了马,一见他径直便往西院的方向走去,忙的道:“七爷,还是先换身衣裳吧?”
他低下头来,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孝服,于是便回自己园中换了便服,才又朝曦微园走去。
夕颜的房间内,炭火烧得很旺,他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所袭,而在里面服侍的银针,虽然只着了薄薄的夏裙,却还是满头的汗意。
然而,即便是在这样温暖的房间中,躺在床榻上的夕颜,却依旧手足冰凉,脸上毫无血色。
银针原本正在为夕颜擦身,一见着他,忙不迭的下跪:“七爷。”
他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锦帕。
银针心领神会,将帕子递给他,自己退出了房间。
他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先是细细的为她擦了脸,随后执了她的手,一点点,细致而用心的,抹过她冰凉的手心。
却蓦地记起年三十那晚,当他为她擦去脚上的水渍之时,她些许震惊,些许别扭的神情。
可是如今
他抬眼看向她惨白毫无生气的容颜,缓缓将她冰凉的手放到了自己唇边:“颜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