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淡月新凉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21:15
|本章字节:13666字
当身在王府中的夕颜终于听说皇帝对皇甫清宇所作的惩罚,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只因一众人都有意瞒着她,她在多方打听之后,方才知道那样的结果,霎时间如同遭了晴空霹雳,当日便在床榻上足足躺了一整天。
他那样高洁的一个人,竟然沦落到要去与一班太监做一样的事情,并且还不得不受着一众翰林院士讽刺嘲笑的眼神。夕颜无力想象,他要怎样才能承担下来。
近半个月的时间里,夕颜都未曾见到皇甫清宇。自从他被罚去翰林院当差,便再没有回过王府,听闻吃宿都与翰林院的那般太监在一起,未知是哪般的艰苦。
这一日,她醒来,在银针的服侍下梳洗,坐在镜前,手指细细的抚过皇甫清宇送的那支玉簪,禁不住又想起生辰那日的,他那淡到极致的语气。
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有多难过,否则白天,也不至于那样冲动的对皇甫清宏。
他一向藏得深,她曾经以为,能让他失去理智的事情,这世间没有。
却原来,只是一个她就足以。
银针再度进门来的时候,便只见到夕颜坐在镜前,暗自垂泪的模样,吓了一跳,忙的上前来:“侧王妃,你怎么了?”
夕颜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银针,你知不知道,我很挂念他……”
银针从未见过夕颜这个模样,却听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愣了片刻,忽道:“侧王妃可以进宫去探望七爷,我听说王妃可是日日都去的,每次去都吩咐厨房给七爷准备好酒菜,带去给七爷。侧王妃也可以像她那般……”
夕颜靠在她怀中,缓缓摇了摇头,又哭了许久,方才道:“可是我不能去,银针,我不能去……”
银针以为夕颜只是因为腹中的孩子,行动不方便,便低声劝慰了几句,好不容易等夕颜安静下来,好说歹说才将她劝到桌边吃早膳。
夕颜捧着碗,却只觉得食不下咽。
近来她身子的妊娠反应已经好了许多,不再动不动的就恶心反胃,可是今日端起饭碗,那种食不下咽的感觉再度袭来,坐在那里,只觉得心里发慌。
“银针。”
她唤了一声,银针忙的上前:“侧王妃,饭菜不合胃口吗?”
夕颜微微摇了摇头,放下勺子,起身道:“你去叫崔善延准备马车,我想去独舞那边看看。”
来到门口,夕颜却只看到一乘软轿,问了才知道崔善延担心马车颠簸,故而才准备了轿子。夕颜心中感激,谢过之后便弯身上了轿子。
一路上,她只觉得轿子走得极慢,似乎过了很久才来到独舞所居的那条小巷。
不料刚刚拐进巷子,前面的轿夫却突然被不知从何处蹿出的人撞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眼前就要摔倒,幸得后面的侍卫眼疾手快,轿子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之后,总算还是平稳的落了地。
“什么人走路这么不长眼!”那轿夫骂骂咧咧,一时又跪下给夕颜请罪。
夕颜下轿来,微微摆了摆手,带着银针朝独舞的小店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见着那虚掩的店门,夕颜便隐隐觉得不对。
空气中仿佛飘散着一股什么味道,夕颜只闻到片刻,便迅速转身,撑在一旁的一株树上,剧烈的呕吐起来。
“侧王妃!”银针一见,忙急道,“我去找独舞姑娘给侧王妃取水漱口。”
她转身推门进入店堂,然而刚跨进门槛,身子便僵在那里,足足过了许久,才赫然迸出声嘶力竭的尖叫:“啊——”
在巷口处等候的轿夫侍卫都同时站直了身子,朝这边看来。
夕颜心中一凛,顾不得自己身子不舒服,转身走向店堂,越过银针的肩膀,霎时间被眼前的情形惊得无法动弹——
店堂内,几乎满地都是鲜血,刚刚引起她呕吐的血腥味,便是来自这里。而那满地的鲜血之中,独舞就静静躺在那里,青丝迤了一地,身上的衣衫,早已看不出先前的颜色。
十一的马策得很急,进入小巷之时,竟然撞上了夕颜先前停在那里的软轿,霎时间人仰马翻,他亦重重摔在地上。
然而十一却好似感觉不到疼,很快又站起来,冲入店堂之内:“舞儿!”
夕颜脸上毫无血色的站在一边,看他进来,脸色愈发惨淡。
十一却似乎没有看见她,眼睛便只是看着躺在一滩血泊之中的独舞,张大了嘴,仿佛想喊,又仿佛想哭,然而到最后亦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终于扑上前去,将独舞已经冰凉的身子抱进了自己怀中。
他将独舞抱得很紧,仿佛她还活着。
他用绢子细细的擦去独舞脸上的血迹,随后,又握住她手,细细的擦拭起来。
夕颜几乎不忍看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伤,没有痛,那样空洞,仿佛没有魂灵一般,只是默默的擦着独舞的身子。
“十一……”夕颜克制不住,颤抖着声音唤了出来。
十一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仍旧默默地擦拭着独舞身上的血迹。
夕颜落下泪来,别过头去,再不忍看眼前的情形。
门口再次传来马蹄声,皇甫清宸和十二也赶来,却同样在进门的那一瞬都呆住了。
最后出现的是皇甫清宇,风尘仆仆的模样,进门后,看了看地上的十一和独舞,眸色一凝,接着转头看到面无血色的夕颜,他快步上前,拉住她的身子上下察看,末了才捧住她的脸:“颜颜,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受伤?”
他身上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让夕颜一阵恍惚,心头的委屈害怕与不甘一瞬间通通爆发出来,埋进他怀中,揪着他胸口的衣襟大哭起来:“皇甫清宇,独舞死了……”
皇甫清宇极其缓慢的将她紧紧拥住,目光再次投向十一与独舞时,却愈发沉寂起来。
十二出了门,巷口站成一排的轿夫和侍卫正等着他。
“有没有人见到先前冲出去那人的样貌?”十二努力不去想十一的模样,冷静从容的开口问道。
被撞那轿夫忙的上前:“回十二爷,事出突然,那人的速度又极快,小人看不清楚。”
十二忍不住低咒了一声,又道:“你再仔细回想,想起什么来,一定要告诉七爷和我。”
“是。”
十二再度转身走进那家小小的店堂内,却见十一突然一把打横将独舞抱了起来。
“十一!”皇甫清宇蓦地开声,“你去哪里?”
十一仍旧是空洞的面容,转身,看向他怀中的夕颜,忽然上前:“七嫂,你告诉我,独舞她是愿意嫁给我的,是不是?”
“十一……”夕颜含了满眼的泪,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七嫂,我求你告诉我。”十一脸上仍旧不见丝毫的悲痛,却看得旁边的人无不心凉。
皇甫清宇的手缓缓抚上夕颜的背,夕颜的心这才微微定下来,点了点头:“是,独舞她是愿意嫁给你的……她只是怕,自己会带给你困扰……”
十一竟蓦地笑了起来,将怀中的独舞紧了紧,声音哑然:“可是如今,却是我给她带来了麻烦。”
他抱着独舞,转身朝店门口走去,然而刚走到门口,被门槛微微一绊,竟然就倒了下去,独舞的身子亦被抛出。
“十一哥!”他身边的十二伸手想要搀他。
“别碰我!”十一突然一声怒吼,吓得十二手一缩,呆在原地不敢再动。
十一起身,寻到独舞的身子,再次将她抱进怀中,用手为她整理着凌乱的鬓发,突然之间便哭了出来:“舞儿,醒醒,你快醒醒,我们可以成亲了,我带你回去成亲……”
那是真正伤心欲绝的模样,仿佛将先前所沉淀的所有悲哀与伤痛都通通爆发了一般的难以自持:“舞儿——”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夕颜已经许多年没有感受到,死亡离自己,原来是这样近的。
独舞,那么好的一个女子,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的香消玉殒,她心头堵了满满的难过,却没有人知道。
不仅仅是为独舞和十一而难过,还为自己和他。
此时此刻,在他的房中,呼吸间满满都是他的气息,夕颜心头,前所未有的眷恋这个人世。
不想死,真的不想死,也不想让他,像十一那般为自己难过。
她缓缓抬头,看向在屏风后面换衫的皇甫清宇,心痛满溢,却无从诉。
皇甫清宇很快整理着外袍走了出来,见她怔怔的坐在那里,便上前道:“就住在我这里,若是闷,后面有个小花园可以去散心,旁人进不去的。”
夕颜看着他,淡淡应了一声。
“独舞的事情,你不要太伤心。”他的手缓缓伸出,似乎想要抚一抚她的脸,却终究还是顿住了,转而放上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就当是为了孩子,不要再想了。”
“知道了。”夕颜略显不耐烦的拨开他的手,起身坐到了床榻边。
皇甫清宇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又抬脚走出了房间。
而夕颜,就那样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至房门被关上,才禁不住微微咬住下唇,眉宇间浸满悲戚。
皇甫清宇赶到十一府邸的时候,皇甫清宸和十二正坐在厅中,都沉默不语。
“十一呢?”
“……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和独舞一起。”十二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惊道,“七哥,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皇甫清宸这才抬眼看了一眼皇甫清宇,但见他容色惨淡,连唇都仿佛失了颜色,眉心禁不住微微一拧:“七哥是在后怕吧?如果花夕颜今日早到一步,只怕便与独舞一同丧命了。”
皇甫清宇却只是不说话,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方才道:“今日这事,你们怎么看?”
“分明是冲着十一而来,再明显不过。”皇甫清宸拧眉道,“老四这一回,也太卑鄙了。”
“他当然卑鄙!不然当日父皇刚刚驾崩,他便四处奔走,八方活动坐上皇位!老八是没卑鄙过他,才会被他外放。好在当初七哥没有出手与他相争,不然今日的下场只怕跟老八一样了。”十二恨得咬牙,“七哥,我们都等你一句话,什么时候行动?如今老四一再踩到我们头上,总是拿先皇的名义来压你!他倒是忘记了,当初你接连几日衣不解带不吃不睡的守在父皇灵前之时,他在做什么!”
“七哥,我们还要继续忍让下去吗?”皇甫清宸脸色亦变得严肃起来,“再这样下去,老四的手段只怕会越来越卑鄙。”
皇甫清宇垂眸,静静把玩着手中的茶盏,低声道:“如今朝政刚刚稳定下来,总要等待一个契机。”
“你到底在等什么?”皇甫清宸咬牙道,“如今江北大营的统领刚刚换成我们的人,加上你在朝中的影响力和林相手中的半张虎符,我不认为还有等下去的必要!”
皇甫清宇依旧没有抬头:“再等半年。”
“半年?”皇甫清宸微微一怔,不知为何是这个时间,待到想到什么之时,便禁不住倏地变了脸色,“事到如今你还在为她想?你想等她生下孩子再动手?半年之中可以发生多少事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皇甫清宇抬起头,眸色坚决,“再过半年,我保证一举成事。”
结果到最后,皇甫清宇三人也没能见到十一。十二性子急躁,又担心十一会做出什么事来,一时心急便想去踹门,好在被皇甫清宇拉住,又劝了几句,方才是他安宁下来,一起离开了十一的府邸。
与二人分道,天色已晚,皇甫清宇独自坐在马上,却只是在大街上来回徘徊,似乎,并不想回府。
其实,却并非不想回,只是这个时辰,她只怕还没有睡下。
一直到将近子时,他才回到府中,发现自己的房间还亮着烛火。他竟一时忘记了夕颜睡觉之时是不能没有亮光的,只以为她还没睡,到了门口的脚步禁不住一顿。在门口站了许久才想起夕颜的习惯,竟然不自觉的松了口气,推门走进去。
房间里安静极了,她的呼吸一如既往的浅,几乎听不到。
床幔低垂,她靠着里面的位置睡着,他却不知这另一半的空位,是不是为自己而留。
缓缓在床边坐下,久了,却似乎听到什么声音。皇甫清宇微微拧眉,转头过去看着她的背影,试探着唤了一声:“颜颜?”
夕颜的身子微微一抖,果然是没有睡着的。
待到她转身过来,他才赫然发现她竟还是哭着的,眼睛已经红肿得不成样子。
沉默片刻之后,他将她拥进了怀中,低声道:“别哭了,你这样难过,独舞泉下有知,亦不会安心的。”
夕颜咬着唇,在他怀中抽噎:“十一,他怎么样了?”
皇甫清宇低叹了一口气,也不回答,只是轻拍着她的背,缓解着她的抽噎。
却又止不住想起许多事情,一时间,两人的思绪都有些迷离。
许久之后,他低下眼,便瞧见夕颜贴在他胸口,眼睑低垂,樱唇颤抖的模样,刹那间,心底最深处的疼痛仿佛尽数被勾起,那些所有的压抑终于再难克制——
他猛地低下头去,印上她的唇。
夕颜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迷茫,看着眼前的他,有些回不过神来,然而很快的,他的舌竟然已经探了进来,带着温柔的缠绵气息,席卷而来,吞噬着她的所有。
夕颜艰难的呼吸着,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他。
她知道他很痛,她也很痛,也很挂念他。可是,如果再让他继续深陷,以后她没了,他要怎么办?
眼见着如今十一的痛苦,她不敢想象以后他所要经历的痛;可是,眼前着十一和独舞就这样天人永隔,她却忽然又觉得,余下的这两年时间,对自己来说,只怕已经是太大的恩赐。
她尚且还在迷离的徘徊之中,皇甫清宇却已经逐渐松开了她的唇,看着她怔忡的模样,眸色愈发黯淡,抚了抚她的脸:“休息吧,我还要进宫去。”
夕颜这才想起他还要去翰林院当差,霎时间更是心痛到无力自持,身子一软,偏进了他怀中。
“陪我……”闭上眼,夕颜低声喃喃。
两个字,有着近乎绝望的坚决。
终究还是撑不下去了,即便明知道,这两个字说出口以后,将来带给他的可能是更大的痛楚,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就让她自私一回罢。
皇甫清宇许久没有动,直到夕颜再次睁开眼来,他才缓缓圈住了她的腰身:“好。”
整个下半夜,她的背靠着他的胸膛,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两个人,同时感受着三种心跳。
第二天早晨,夕颜在一阵轻微的头疼中醒过来,正暗想必定是昨夜哭得太久所致,却忽然察觉到身后男子平稳的呼吸,心中微微一震,悄然转过头,便看见皇甫清宇熟睡的容颜。
不知道他已经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从前那么警醒的一个人,如今竟连她转头看他这样的动作都察觉不到。
半个月没有见到他,他好像比之前又瘦了,连脸色中都透着隐隐青灰。夕颜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疲倦,再次心痛如绞。
可是同时,有他的呼吸在身边,她的整颗心,即便痛,即便难过,仍旧有着莫名的安宁。
夕颜缓缓抬起手来,手指跳跃的从他脸上抚过,终于停在他的唇上,轻柔的来回滑动着。
皇甫清宇眉心微微一拧,下一瞬,便已经睁开眼来,满目清明的看着她,终化为一丝浅淡的笑意,随后便坐起身来,看了看时辰,再次皱紧了眉头。
夕颜随着他坐了起来,禁不住低吟了一声。
皇甫清宇迅速转身扶住她的手臂:“怎么了?”
“头疼。”夕颜垂着眼低声道。
皇甫清宇立刻探上她的脉搏,方才松了口气,又冲着屋外喊了一声:“崔善延!”
“七爷,奴才在。”崔善延的声音很快便响起在门口。
“立刻准备早膳,叫厨房熬一剂安宁汤来,另外备好马匹,我要即刻进宫。”皇甫清宇有条不紊的吩咐完,才转头看着夕颜,“没什么大碍,呆会儿喝完安宁汤,再好好睡一觉便没事了。”
语罢,他站起身,又唤了婢女进来服侍梳洗换衫。待到一切整理完毕,却见夕颜还是怔怔的坐在床边,便又走过去,将她抱进怀中:“独舞的事情,不要再多想了,也别怕,我已经抽调了人手保护你,不会有事的。”
靠着他的肩头,夕颜只是沉默,许久之后方才道:“你还是派人保护好林瑞雪吧,我想就算是有人要对付你,第一个想要害的,应该是她。”
“这些事情你不要操心,好好休息,我先走了。”皇甫清宇忽又恢复了那淡淡的声调,松开夕颜,站起身往外走去。
从来一提到朝中之事,他便永远一副不欲让她知晓的模样,夕颜早已知道这一点,因此也并没有多大的抵触,看着他将要走出房门的背影,却忽然又开了口:“晚上记得早些回来。”
皇甫清宇脚步一顿,随后转过身,大步走向她。
夕颜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怵,抿了抿唇:“怎么,你又不打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