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见，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了。

莫嫔有些错愕，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可是他已经开口，她哪里还能继续沉默，唯有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霎时间，他沉重的呼吸声消失了，依旧是看着她，整个人却再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许久之后，他才转过头去，拍了拍手，传人进来掌了灯。

屋中骤然明亮起来，他的背影也鲜明起来，莫嫔的心狂跳起来。

她模模糊糊可以看见他的侧脸，真真是俊美如谪仙。

又是很久之后，他才又开了口，却连头也没有回转，声音也恢复了先前的平淡无波：“叫什么名字？”

莫嫔一怔，心头又是一阵狂跳，低声道：“臣妾单名一个莹字。”

“唔。”桌上的烛火将杯盏的影子映在地上，小小的杯盏也变得巨大起来。皇甫清宇一动不动的看着那团影子，仿佛连眸色也陷了进去，漆黑，但是忽明忽暗。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他才终于转头，看向了龙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子。

模样很是清丽，睁得大大的双眼之中，隐隐有水雾升起，泫然欲泣。

许是他的沉默让她害怕了吧？

“多大了？”他终于再度开口。

莫嫔的声音愈发低了：“十六。”末了，却又恍然意识到什么一般，忙的改口：“臣妾今年十六。”

这样小心翼翼，唯恐触犯天威。

他终于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朕不喜欢那些规矩，你大可放松一点。”

“是。”莫嫔又低应了一声，垂下眼眸，再不敢看他，然而脸颊和耳际，却都已经染上了红晕。

又是片刻的沉默过后。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站起身来，自己动手解开了龙袍。

莫嫔一怔，只记得从前听说的皇帝都有成千上百的人服侍，连擦手这样的事情都不用亲自动手，可是他竟然自己宽衣解带？

她犹豫着就要坐起身来：“臣妾服侍皇上宽衣。”

然而刚刚坐起来，却蓦地发现自己身上根本不着寸缕，哪里还敢再动，拥着被单坐在那里，只觉得做什么都不是。

她窘迫的模样落在了皇甫清宇眼中，他淡淡勾起笑意，褪下龙袍过后，着了中衣走过来，道：“朕说过不喜欢那些规矩，你不必拘谨。”

“是。”莫嫔低垂了眉眼，忽又想起他先前问自己的问题，忙道，“臣妾家中只有爹娘二老，因着是小门小户出身，所以很多规矩都不懂，请皇上恕罪。”

皇甫清宇却缓缓向她伸出手去。

莫嫔迟疑了片刻，揪在被单上的手方才缓缓下垂，落到他的手心，顿觉他手心中虚虚的汗意，然而指尖却是冰凉的。

他握着她，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仿佛随时都会松开一般。

莫嫔心中又是惊喜又是害怕，垂头，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才响起来：“不懂规矩很好，朕就是不喜欢那些太懂规矩的。”

这话虚虚实实，莫嫔也听不懂，唯觉得他是在赞自己，不免抿唇微微笑起来。

随后，却惊觉腰上多了一臂，却是他将自己揽进了怀中。霎时间，莫嫔只觉得天旋地转，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直欲就此醉去。

“朕封你为妃吧。”他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响起在头顶上。

莫嫔心中猛地一跳，只记得自己进宫之前，传旨说封了嫔，顿时四面八方有关系没关系的亲戚都在一瞬间钻了出来，都念叨着这个祖上积了阴德才得来的恩赐。只有父亲和母亲不是欢喜的，相反，他们的忧虑显而易见。

临走那晚，母亲拉着她的手，低低的垂泪：“一入宫门深似海，若你生在大户人家也就罢了，有个有实力的娘家，在宫里也会好过一点，只可惜咱们家没有那等势力，让你进宫也不知是福是祸。孩子，记住，进了宫，凡事都要学会忍让，皇上也应该不会垂青于你，为娘愿从此以后吃斋念佛，唯求皇上忘记你这个妃嫔，能在后宫之中安然老去，也算是幸事一件了。”

母亲说皇上不会垂青于自己，亲戚说能被封为嫔是祖上的阴德，可是皇上却在第一晚就翻了她的牌子，还说要封她为妃！

莫嫔心中不免惶恐不安起来：“臣妾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就这样吧。”他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闻，“再没有人，可以算计朕的人……”

霎时间，莫莹只觉得男子好闻的气息铺天盖地的袭来，她全身上下，再使不出一点力气。

……

她在一片摇曳的烛火之中醒来，身上还隐隐作痛，枕畔的男子却似乎已经睡熟了，好看而又深邃的眼睛闭了起来，但这张脸，仍旧克制不住的让人心动。

她看着他，极其小心翼翼而又卑微的看着他。

这便是她的君，她的夫，从今往后，他便是她的天。

少女娇羞的情怀满满的浮上脸颊，她一时忘了所有，竟然缓缓伸出手去，触到了他微微拧起的眉心。

他眉心骤然一动，下一瞬，已经睁开眼来看着她。

莫嫔吓了一跳，忙不迭的缩回手，止不住的微微发抖——他看着她的目光，很陌生，很冰凉，仿佛，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片刻之后，他的目光才逐渐缓和了下来，轻轻握了她冰凉的手：“怎么不睡？”

莫莹仍旧克制不住的颤抖着，许久之后才道：“亮着烛火，臣妾睡不着。”

他的眸光骤然再度暗了下来，眸中的温度也降至冰点，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转过头轻唤了一声：“来人。”

“奴才伺候万岁爷。”门外，贴身太监宋文远的声音想起。

皇甫清宇淡淡垂下眸来，阖了眼：“送莫嫔回去。”

莫莹慌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忙不迭的起身跪在了龙榻之上：“皇上恕罪，臣妾知错了。”

皇甫清宇却又淡淡睁开眼来，看着她：“你做错什么了？”

莫莹自是答不出，只能暗自咬了牙，委屈得就快要哭出来。

末了，皇甫清宇才轻叹了一声，道：“你没错，只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召寝妃嫔不得在皇帝寝宫过夜。朕也是为你好。”

莫莹这才恍然大悟一般，咬了唇：“臣妾谢过皇上。”

他看着她，发现她刚刚还几乎掉下泪来的眼中，此时此刻又已经带了几分雀跃，禁不住微微笑了起来：“去吧。”

很快有宫女给她送了新的裙衫进来，悄无声息的服侍她穿戴好了，便带了她往外走去。

临出门，她回过头往龙榻上看了一眼，才发现皇甫清宇已经面朝着里面，只留给外间的人一个背影。目光缓缓移到桌上跳跃的烛火上，她心中不知为何竟骤然一空，转身随着宫女走出了皇帝的寝宫。

“皇上歇息的时候，屋中还要点着烛火吗？”回自己寝宫的路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在钦安殿中服侍的宫女。

“回莫嫔娘娘，是的。皇上的习惯，就寝时从来不会让烛火熄灭。”

“哦。”她只觉得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再多想下去，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静了片刻，想起方才那人身上的温度，忍不住柔柔的笑了起来。

枢密院内，十一正仔仔细细的看着奏折，来得最晚的十二忽然凑上前来，神秘兮兮的撞了一下他的肩：“十一哥，你可真有本事，你怎么知道七哥会喜欢那个知县的女儿？”

十一看也不看他，淡淡道：“你又收到什么风了？”

十二靠着他坐了下来，低声道：“我听说七哥这几个月来总是翻她的牌子，对别的嫔妃却连瞧都不瞧一眼，吓得我都不敢相信。那是七哥么？”

十一的脸色微微一变，语气也变得有些冷硬：“是啊，你说，那还是七哥么？”

“我问你呢，你倒反过来问我！”十二不满的打了他一拳，一抬头，看了看外面乌云密布的天空，道，“只怕又要下雪了，今日早点出宫吧，叫上九哥，我们去喝一杯。”

“没看见我不得空吗？”十一淡淡回了一句，仍旧低头处理着手中的奏折。

十二几乎要对着他撒娇了：“都快过年了，哪来这么多事忙？”

他始终在旁边吵吵闹闹，十一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将手中的一摞奏折一起拍在了桌上：“不忙？你没看七哥最近都辛苦成什么样子了？哪天晚上他不是看折子看到半夜三更？睡不了两个时辰又要起来上朝，九哥如今无心朝政也就罢了，你也长大成人了，就不能帮七哥分担一点？”

枢密院内还有其他的官员中，都好奇的看向了这边。

十二亦从未见过如此大发雷霆的十一，顿时有些呆住，回过神来却见十一又已经坐了下去，一言不发的又继续看折子。

十二终于察觉到什么，轻轻拉了拉他的袖子：“十一哥，你怎么了？”

十一顿了顿，缓缓那手撑住了额头，沉默许久，才终于低低道：“只有一年了。只剩一年的时间，七嫂就要死了……”

十二不明所以：“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十一冷笑了一声，看向他，“你觉得你现在见到的七哥，正常吗？”

十二有些怔忡，回想起这几个月的皇甫清宇，终于点了点头：“正常啊，七哥好像再也没有为以前的事情所扰，身为一个帝王，不就该是这样吗？”

十一冷笑了一声：“是啊，身为帝王就该这样。可是如果这个帝王是七哥——”

“十一哥，你究竟想说什么？”

十一终于缓缓看向了他，眼神之中，微微透出些许茫然无助：“十二，我真希望我猜的是错的。我怕，七哥只会做这一年的正常皇帝。”

十二终于隐隐明白了什么，脸色霎时间变了：“你是说……”

“我怕，一年过后，当七嫂没了，他会……”

“不会的！”十二立刻大喊起来，随即却又放低了声音，“七哥从来不是这么脆弱的人，他不会死的。”

“他不会死。”十一缓缓勾起了唇角，“你忘了世上还有一个不离？他当然不会死，可是，他会发疯，他会变得，让这世上的人都害怕——当然，除了不离。”

除夕，大楚皇宫。

南宫御从群臣宴上回来，夕颜还坐在晚膳边上，百无聊赖的把玩着一只夜光杯。

蓦地见到跨进门来的他，夕颜顺手就将手中的杯子朝他身上砸去：“好你个南宫御，说好了陪我吃年夜饭，却到现在才回来！”

南宫御微微一扬手，便将那杯子接在了手中，呵呵笑了一声：“怎么说我们现在还不是夫妻，这年夜饭，我难免没法子放在心上。”

夕颜脸上一热，低下头去。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自从几个月前从街上回来之后，她愈发神不守舍，晚上睡觉亦频频发梦，午夜梦回，总是看见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可是她不知那是谁，也不知那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尽管她不会傻到去相信什么前世今生的无稽之谈，可是一颗心，终究是不安定了。

于是再没有办法像从前那般说服自己安安心心的嫁给他，终于向他开了口，请求将婚期延后。

她知道他心头必定是不痛快的，然而他最终却还是答应了自己。

不想此时此刻他却又将这个问题摆上了台面，夕颜无言以对，唯有再不看他一眼，低了头自己吃饭。

南宫御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握住她的手：“颜颜，已经四个月了，你还要我等多久？”

夕颜缓缓放下了玉箸，转头看着他，做出委屈的神情来：“你若是实在不想陪我吃年夜饭，那便将我送回西越去，至少在那里，还有皇祖母能和我吃年饭，不用像现在一样，冷冷清清一个人！”

南宫御见着她的模样，终究忍不住低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揽进怀中：“我怎么舍得你一个人？”

夕颜只觉得他声音悲楚凄凉，一时忍不住笑了起来，推开他：“我说笑而已呀，你做什么这副伤春悲秋的模样？”

“那什么时候嫁给我，嗯？”他立刻抓准了时机问道。

夕颜顿了顿，微微咬住下唇看着他。

“唉。”南宫御转过头去，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叹道，“你明知我见不得你这个模样，还总是来逼我心软。”

夕颜缓缓握住了自己的手心，刚要说什么，一抬头，却只见南宫御一把抱住了头，眉心微微皱起，似是痛苦不已的模样，霎时间惊道：“你怎么了？”

“没事。”南宫御仍旧是痛苦的模样，然而却只是吐出这两个字，起身便迅速离开了这座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