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雾里乾坤

作者:柳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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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武侠·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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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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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2156字

天色大亮。


严密包围于“大金楼”之外的敌人们并未采取行动,情况依然平静——却是一种窒息般的平静,人的胸脯宛如被什么横压着,沉闷得连吸口气都是恁般滞重……


金申无痕刚从一扇窗口后窥探下来,面色僵凝,没有丝毫表情。


展若尘知道金申无痕在想什么,他站在一边,默然不出一声。


来回蹀踱几步,金申无痕背对着这边,低缓的开口道:“天已经大亮了,能见度也极佳,他们为什么仍旧按兵不动?他们到底有什么打算?”


虽然没有提名道姓,也没有面对面的说话,但展若尘明白金申无痕是在问他,稍稍迟疑了一下,他道:“我认为这有两种可能,楼主。”


还是没有转身过来,金申无痕语声微带暗哑的道:“说说看。”


展若尘静静的道:“其一,他们发觉‘大金楼’的本身建筑坚固,且防守缜密,比他们原先的研判更要难攻得多,是而便须另做打算;其二,他们正在计划某一样行动,这项行动的效果可能较之强扑硬攻要省事且有利,总之,他们到现在尚未发动袭击,必然有着他们利害得失上的周详考虑。”


金申无痕道:“依你看,他们真会愚蠢到使用长期围困的方法么?”


展若尘道:“不可能,楼主,因为他们和我们同样明白,事情拖延下去,只有对他们不利,在他们而言,为山已至九仞,这一篑之差,是断不甘冒险的,兵贵神速,迟则生变,对方岂会不知夜长梦多的道理!”


面朝着展若尘,金申无痕沉重的点着头道:“如此说来,他们已是另有计较了?”


展若尘道:“不错,对方必不会因为‘大金楼’难攻便弃而不攻,这个‘金家楼’仅存的最后据点,以及这据点中的一些人,全是他们势在必得而又视做强仇大敌者,他们决不会留下这个祸源,因此,剩下的便是他们另有图谋了;时间的延宕,只是重新计划在准备或研议上的缓冲现象,用不了多久,形势便会大白!”


扶了扶左眼的黑皮眼罩,阮二小心的接口道:“老夫人,我们便豁上一死,突围出去,好歹也比耗在这里等着挨打强!”


看也没看阮二一眼,金申无痕冷冷的道:“‘大金楼’不战而弃,我咽不下这口气;这里迟早守不住,我明白,但舍要舍得有代价,不叫他们缀上几条命,我不退,也不走!”


阮二不敢多说,唯唯诺诺站向一边


金申无痕神色悒郁的道:“若尘,你看那些狼枭之属又会出些什么诡计?”


展若尘苦笑道:“这个范围太广,不易猜测,但有个原则却是一定的——他们将要进行的计划必然歹毒阴狠,不会给我们稍留余步!”


沉默了片刻,金申无痕咬咬牙道:“不管他们是什么阴谋,也不管我们能挺多久,总要给那些人最大的惩罚——我们力量之内所能办到的报复手段俱须尽使无边!”


展若尘严肃的道:“这一点请楼主放心,我们都会遵照楼主的心意去做,务求反创叛逆至最大程度!”


金申无痕喃喃的道:“血债血偿……他们播种的是什么,便要他们收获什么,天道是循环的,报应也该不爽……”


这样的一个强人,一个女中豪雄,一个终生也不曾向命运及逆势低头的人,此时此刻,居然也谈到了报应,寄望于天道的循环,由此一端,即可见她心境的沉重与傍徨,亦由此可证当前的局面又是如何的险恶了!


展若尘不禁心中感触颇深,他振作起精神,加重语气道:“楼主不必忧虑,胜败不足以论英雄,更且胜败亦不在眼前这一关来日方长,青山留在,还怕它将来不再翠绿满目,蓊郁成荫?”


唇角微微勾动——也算是聊表笑意吧——金申无痕语调里眨着凄凉韵味:“但愿还会有那一天,那翠绿满目,蓊郁成荫的一天……”


展若尘肯定的道:“只要我们坚定信念,全力奋发,楼主,这并不算是奢望;就如同单慎独的叛逆行为,他所做到的程度,亦不似某些人想像中那样艰难一样……”


猛的打了个冷颤,金申无痕激动的遭:“你说得对,若尘,天下原来少有不可能的事——无论事情的表面是如何严固细密,它的内里也有着缺陷或疏漏,只在肯不肯下功夫去探究,舍不舍得豁上精力罢了。”


展若尘探沉的道:“楼主乃是‘金家楼’再兴的唯一希望,楼主要有决断,有毅力,有信念,大家才提得起士气来,设若楼主个人亦生了犹豫,趋向悲观,则就真个大势已去,再不可为了,楼主肩荷重任,是匡复基业的精魂,务请楼主振作……”


点点头,金申无痕道:“我明白……”


垂手站在一侧的阮二,忽然抽了抽鼻子,神色微现迷惑的移目四察,几乎在同时,展若尘与金申无痕也闻到了一种特异的气息——那是一种翳闷的、浑浊的,更带得有辛辣味道的气息。


守在窗口后面窥望外面动静的严祥,这时候也急切的向下面示警:“察告老夫人,外头有古怪,他们由七八个人推着一口大铁锅,铁锅架在一具四方形带着两个轮子的铁灶上,正向本楼四周移近……”


金申无痕道:“如此说来,不止一口铁锅?”


严祥目不转睛的向外查视,极迅速的道:“不止一口,约莫有二十几口铁锅,锅底铁架生着极旺的炭火,铁锅里冒着浓烟样的白色雾气,每口锅旁都有两个人朝锅里洒些白色及褐色的粉末……”


金申无痕断然下令:“射杀他们……”


紧接着她这句话,阮二反手扯动垂挂于厅门之侧的警索,钟声急剧中,机括声、弓弦声立时弹震回应,“大金楼’上下的每一个窗口、气孔、暗隙,全流射着利矢镖箭,寒光映着旭日,闪飞如芒!


于是,外面传来了骚动,有如喝及嚎叫的声音,有锅铁倒翻的撞震,也有金铁交击的音响,很混乱,但混乱却持续着。


对着窗口之外,严祥“嗖”、“嗖”、“嗖”一口气射光了手上连珠弩的利矢,将弩朝身旁一摔,连腰间的角柄宽刃短刀也飞抛出去,他抹着汗大叫:“射翻了他们七八口铁锅,其余的都推了过来,那些龟孙子,老早把摆锅的位置相妥了,铁锅一反,人就往后跑——好,又放倒了十几个……”


金申无痕冷静的问:“摆锅的位置,可占着顺风吹拂过来的方向?”


严样左瞄右看,忙道:“可不是,正好顺风,铁锅里的烟雾全朝着本楼漫过来了。”


哼了哼,金申无痕道:“这大概就是他们避免硬攻的新花样了……”


展若尘立道:“楼主,事不宜迟,这股烟雾可能有毒,还请大家即以巾帕或用布块浸湿,蒙于口鼻之间,以防不测——”


金申无痕提高了声音道:“你们都听到了?”


就在各人纷纷掏出巾帕沾水掩住口鼻的时候展若尘快步来至严祥所据守的窗口之旁,他顺着窗后铁栅的空隙朝外探视,而此刻,但见白滚滚的烟雾迷漫,层层叠叠,宛如波浪般起伏涌荡,外面的景色,业已隐入一片蒙胧中


展若尘稍稍吸了口气,他察觉这股白茫茫的烟氲竟带着极为浓厚的蜡味,但又不是单纯的白蜡气息,其中更渗合着怪异的辛辣,只稍稍吸入一口,便差点忍不住呛咳起来!


白滚滚的烟雾不仅漫罩着“大金楼”的四周,更顺着空隙侵入楼内,于是,呛咳声此起彼落的响个不停,大伙任是由湿巾湿布捂着口鼻,那等辣味也相当够受了……


屏着气来到阶下,金申无痕阴冷的道:“若尘,你察觉了些什么?”


展若尘眉宇深锁,道:“烟雾里有着浓重的蜡味,但却掺杂有其他辛辣的毒质——”


金申无痕双眸闪耀着狠毒的光彩,锐厉的道:“亏他们想得出这个鬼法子——铁锅烧红了热力自高,白蜡研成粉状洒向白铁锅,就会借热力蒸发成雾气,那辛辣的味道,我刚才也嗅辨了一下,似乎是‘胡椒子’的气息,而‘胡椒子’的果实也正好是灰褐色的……”


意念在脑中连连转动,展若尘疑虑的道;“楼主所言甚是,然则越是如此,情形便越可疑——”


微微扬头,金申无痕道:“怎么说?”


展若尘目注连渐稠厚的烟雾,神色凝重的道:“白蜡经热,只能蒸发成气,除了遮人视线,并无大害,而‘胡椒子’性辛辣,味刺激,可予人呼吸器官之暂时不适外,亦无剧毒。在这种不能造成致命伤害的事实下,对方大费手脚,付出如此牺牲,又是为了什么?”


金申无痕脱口道:“莫非这只是一种掩饰手段?掩饰他们另外更进一步的毒计?”


展若尘道:“我想不外如此;楼主,注意他们这个行动的特点——用烟雾遮人视线烟雾之后,必然尚有更为恶毒的步骤进行……”


金申无痕环顾周遭,楼中已是雾氲迷漫,烟氛飘聚,几步之外,人影便已显得隐约模糊了,然而咳嗽声不停,抽噎声连连,她不禁怨恨的道:“随他们搞吧,任那些畜牲弄什么玄虚,总也得付出代价,我要叫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代价的沉重与惨痛……”


展若尘冷静的道:“我们一直就是这个意思,从来也不曾改变过主意,楼主。”


金申无疽喃喃的道:“来抢吧,来夺吧,‘大金楼’就在这里,姓金的仅存的命脉也皆残留于此,你们可以来侵掠掳夺——只要你们有这个本事……”


展若尘在心中叹息,是多么沉痛的打击加诸在这位一代女杰的身上?


又是多么冷酷的现势压迫着她的尊严与豪情?


大势难回,壮士无颜的悲凉,不止是男子汉独有的感触,真正的女中丈夫,也同样有着这等迥异于女性柔婉传习的心怀。


一条人影匆匆从厅恻的回廊那角奔了过来,人未到,大嗓门业已拉开:“我说大妹子,这是怎么回事?到处烟雾蒙蒙,又冲又呛,活像里头加洒了辣椒沫,呛得人涕泪齐喷,好不难受——”


金申无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她的老哥申无忌来了,冷冷的,她道:“别问我怎么回事,你该去问单老二那干披着人皮的畜牲——烟幕是他们施放的,总归没有向我们道喜的意思!”


申无忌拿着一块湿帕捂在口鼻间,闻言之下不由瞪着一双牛眼道:“敢情你也吃多火药沫啦?对老哥哥这么个冲法?我只不过问上一句,犯得着跟哥哥找别扭?!”


金申无痕沉着脸道:“谁跟你别扭?事情到了这步田地,亏你还有嚷嚷的兴致!”


咽了口唾液,申无忌连忙岔开来道:“妹子,整幢大楼里外上下全是一片烟雾,你到底有个什么打算?莫不成大家全窝在里头挨呛挨熏?好歹也得想个法子出来应付才是!”


金申无痕面无表情的道:“法子早就有了!”


申无忌急道:“快说,我们也好心里有数,配合一致!”


金申无痕缓缓的道:“以不变应万变,我们就这么熬着,等他们来!”


申无忌错愕的道:“就这么熬着等他们来?大妹子,这满屋的烟,又能挺到几时?再要熏下去,不用人家来攻,我们光是呛也都呛瘫了……”


冷笑一声,金申无痕道:“哥哥,你也未免太天真了,单老二他们岂会如此宽宏大量?肯把时间延长到等候我们自己‘呛瘫’的那一步?”


申无忌不解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金申无痕道:“他们早就迫不及待,用不着熏倒我们,对方的毒着就会一步接着一步逼迫上来,而事实上,这一股子烟幕雾气的作用亦不在于熏倒我们!”


申无忌叫道:“然则这些王八羔子到底是在打的什么歪主意?!”


金申无痕肃然的道:“不用急,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他们是在打的什么歪主意,但无论对方欲待施展的手段如何,包管不会若‘天官赐福’般的和悦就是……”


咧咧嘴,申无忌有些气恼的道:“这,这还用得着你说?莫非老哥哥我,尚不晓得双方正是在拼命的光景?”


金申无痕重重的道:“稳着点,哥哥,立时就会真正到达拼命的关头了!”


站在窗口后面的展若尘,忽地表情一僵,迅速提高了音调;“楼主,他们的后续行动约莫开始了,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是的,那是一种古怪又密集的声音,“噗哧”“哗啦”是好几样不同音响的搀和,而且,像是什么物体在碰撞之后破碎的声音!


瞄着窗外的严祥忽然惊叫:“是些猪泡胆,还有好多种不同形式的瓷瓦罐,都从远处抛挤过来,撞在哪里破在哪里……”


另一边梯阶上的古自昂也蓦而高喊:“油,老夫人;我闻到油的味道!”


碎裂声、撞击声,仍在不停不绝的继续着,而另一种更巨大的音响接连而起——轰隆隆的震撼里,更夹杂着宛似车轮滚动的辘辘声,仿佛有无数载着重物的车辆正向这边奔驰而来!


展若尘的视线全力集聚向窗外,在滚动飘浮的厚重烟雾中,但见层层的雾氲翻涌,白茫茫的一片翳霭起伏,就在那等烟幕也似的雾氲拂动里,一团团庞大的车影破幕而来,急速向“大金楼”四周逼近!


不错,是些车子,全是两轮的椎车,车上并且堆满了枯枝乱草!


展若尘叫道:“楼主,宜先阻他一阵2”


金申无痕叱道:“射死这些畜牲!”


警钟又急剧的响了起来,箭矢暗器再度自“大金楼”中朝外飞射,但是,这一次却收效不大——车上的枯枝干草乃是推车人最佳的掩遮物,而烟雾迷漫,准头更受影响,除了有数的几辆车子打横或翻倾,大多数的柴草都抵达了它们既定的目的地猪泡胆与瓶瓶罐罐仍然不停的抛挤过来,黄黑色的油液进溅喷洒,有的更聚成小泊,婉蜒回流,有的抛高上扬,黏稠的油液垂挂下来,那种浓重的油腥味道,甚且超过于烟雾中原有的辛辣气息!


金申无痕镇定的道:“他们是要用火攻?”


展若尘凝重的道:“看情形是如此,楼主!”


漠然一笑,金申无痕道:“方才那一阵急射,可曾多少产生了些阻拦效果?”


摇摇头,展若尘道:“效果极微,楼主。”


申无忌大叫:“我们冲出去和那些杂种拼了,豁上七零八碎,也强似封在这幢鸟楼里白白被火烤死!”


金申无痕冷然道:“单老二正希望我们这样做,如果他未曾设好陷阱,布下圈套,叫我们一个一个往里掉,我就剜出这双眼来给你看!”


窒了窒,申无忌咆哮:“你到底打算怎么办?莫非真个要大伙一口气全憋死在这里?一条命搭上不稀罕,连拼上一场的机会都不可得,这才叫窝囊!”


金申无痕眼下的肌肉不停的跳动着,脸色已变青,她厉声道:“这里的事由我作主,该怎么办我来决定,你别扰我,我再说一次,哥哥,你别扰我!”


申无忌气得直挫牙却只能跺跺脚,咕哝着走到一边


金申无痕扬声道:“若尘,对方若用火攻,你看我们能守多久?”


展若尘估量了一下,道:“最多只能拖到火势方起的时候,待到焰苗包卷,浓烟拂涌,热力炙烤与烟硝的熏呛相加,人就恐难以支撑了!”


金申无痕果决的道:“好,除了小部分,大家就只守到火势方起的时候便由秘道退却!”


在一旁干生闷气的申无忌,忍不住又拉开嗓门叫了起来:“什么意思?你倒说说看,哪一小部分留下,哪些人又该退走?”


金申无痕淡淡的道:“我会决定,哥哥。”


匆忙来到乃妹身边,申无忌急促的道:“妹子,我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我也晓得你不甘就此白白放弃‘大金楼’,你一定要捞回点代价,对他们尽量施以打击,不管你怎么想,我们都会照你的意思做,但有一桩,你自己必须退走,这个险不能让你来担!”


金申无痕冷漠的道:“不该由我来担,又该由谁来担?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


申无忌大声道:“你的责任不只是把命卖在这里,你的义务亦非仅逞匹夫之勇,你还有更大的使命,更重要的负荷——‘金家楼’的复起、基业的振兴,希望全在你身上,对叛逆的声讨,弟兄们的血债,也全要你来运筹帷幄,筹谋报仇之道,如果你不幸躺下了,大家还有什么指望?这沉沦的一切,岂非亦乃万劫不复了?”


金申无痕板着脸道:“我会考虑到这些。”


申无忌火辣的道:“总之一句话,你非先退不可,要拼命,我来拼,‘金家楼’折了我申老汉仍还是‘金家楼’,设若少了你金夜叉,就整个散了档不说,这深仇大恨,永远也不用想再报还了!”


金申无痕怒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竟对我发号施令起来了?该怎么办;我自有所较,用不着你费心!”


申无忌脸红脖子粗的大喊:“平常我都听你的,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我还听你的,就是眼前这一桩,你非照我的意思做不可,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里!”


重重哼了一声,金申无痕峭锐的道:“你听着,哥哥、二叔、你、淑仪夫妇、雄儿、嘉嘉、无求、无幕和你们偕同三十名孩儿先退,十卫留下四个人来,其余的由古自昂带着也与你们一齐走,这里由我来殿后——”


忽然,展若尘走了下来,静静的道:“楼主,申前辈说得不错,楼主肩负重任,身系‘金家楼’兴亡之责,实不宜为了一口气而涉此大险,无论后步是安是危,俱皆不值——容我独自留下却敌,我想,倾力之下,亦不会太使楼主失望!”


金申无痕冷峻的道:“若尘,你也未免太狂,悍敌如虎,岂是你一己之力所能抗拒得了的?”


展若尘道:“尽力而已,楼主。”


金申无痕的神色显得有些悲戚——那是一种冷峻与淡漠的外表所不易掩饰的悲戚,也是一种感受深刻的悲戚,她摇摇头:“我不能留下你一个人在此卖命,若尘,‘金家楼’所属各员,比你更具有这样的责任!”


展若尘沉稳的道:“蒙恩受惠,这就是该向楼主报还的时节了;‘金家楼’仅存此脉忠良,实力保存最是重要不宜轻言牺牲——”


金申无痕动容道:“若尘,你也是忠良之属,亦乃我所余实力之根本,我不要你以这种方式来报答我,我希望你活着,比我都活得更长远……”


展若尘恳切的道:“楼主,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要面对现实,我独自留下断后,牺牲的可能性亦非绝对,我自信身手灵便,在任务完成之后,突出重围的希望极大,讲句不好听的话,打不过,还逃不了么?”


金申无痕仍然摇头道:“不,这样太过冒险,一旦发生不幸,更将令我终生难安,我想,还是照我方才的计划,你跟着我同进退,好歹也有个支应!”


展若尘忧虑的道:“楼主责任重大,闪失不得,务请楼主顾全大局,以便将来匡复基业,复仇雪耻着眼,勿因小不忍而乱大谋,则‘金家楼’一脉忠良,也就幸甚了!”


一个箭步抢了过来,申无忌气吼吼的叫:“你还要我们怎生求你才肯点头?这可是闹意气的辰光?你若是一朝有了什么长短,家里的老老小小忍辱受屈倒也罢了,‘金家楼’的复起却是指望谁去?大妹子,你一向是个明白人,怎的偏在这个节骨眼上脑筋就转不过弯来啦?”


金申无痕怒道:“我自有计较——”


申无忌也似豁出去了,他嗔目咆哮:“不管你有什么计较,你若不走,就是不行!”


双目倏瞪金申无痕火爆的道:“哥哥,你不要真个触犯我,我对你已经够忍耐了!”


狂笑一声,申无忌叫道:“充其量你宰了我这老哥也就是了,大妹子,我便拼上一死,也非要推你离开这幢‘大金楼’不可!”


金申无痕锐厉的道:“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叫我离开!”


申无忌激动的道:“你马上就会知道我用什么法子——这一遭,我是断然不会迁就你的愚行!”


双目中寒光闪射,金申无痕尖声道:“你——”


一声断喝,白发苍苍的金步云不知何时奔了过来,他须眉俱张颤着声叱喝:“生死之间,存亡之际,眼看敌逆即将陷门破壁,沦我入万劫不复的绝境,你们犹在这里争论吵闹,叫嚣不休,莫非真个‘金家楼’的气数已尽,窝里翻之外,连血缘相连的亲人也都迷了心,失了魂,丧了道?!”


金申无痕神色修然,沉沉的叫:“二叔……”


金步云全身哆嗦,眼含痛泪,他指着金申无痕,噎着气道:“无痕,你素来镇定沉着,果敢坚强,大风大浪全撼你不动,目前既便形势恶劣,也应该不至令你失常,然则你为何精气浮躁,一反干昔的冷静从容?要知道你是‘金家楼’一楼之主,是一个组合的掌舵者,大家全看你的,听你的,跟着你走,如果连你都乱了章法,群龙无首,我们还有什么指望?”


金申无痕凄然道:“二叔,事情并非如此,是你老误会了——”


申无忌也急切道:“我妹子蛮不讲理,一意孤行,她愣要充狠逞能,留在这里替大伙断后,是我不允,这才吵了起来,你老想想,以我妹子的情形,又如何——”


摆摆手,金步云道:“事情的经过我明白,你们兄妹不用再争,这一次,是无忌有理。无痕,我来作主,你必须先退;要明白,你被坑在这里,则不啻‘金家楼’的命脉全部断送于此,你就算不为自己设想,也要为‘金家楼’长远的基业设想,为‘金家楼’千百忍辱之士设想,你一定要先退走!”


金申无痕忙道:“可是,二叔,我不能……”


打断了她的话,金步云高声道:“我是你的长辈,是金氏一族硕果仅存的老人,无痕,你若违背我的意思,即是目无尊上,有悖伦常,你胆敢如此?!”


金申无痕焦躁的道:“我怎敢违背二叔的交待?只是我一口气难咽,不甘就此退走,将此‘金家楼’最后的据点奉送叛逆,我有责任——”


金步云大吼:“你的责任不是现在送死,而是将来如何重光江山再起基业,无痕,你是要活活气死我,还是要我一头撞死在你的面前?!”


金申无痕凛然道:“侄媳妇不敢——”


沉重的,金步云道:“好,那还不走!”


申无忌咧开大嘴道:“还是二叔明白事理,我说大妹子,要走就得赶紧啦!”


有“嗖”“嗖”的声音传来,也有“呼”“呼”的音响在颤动,于是,隔着窗户,顿见红光升腾,烈焰飞舞,窒息般的热潮,几乎是立即的透扑进楼内!


屉若尘冷静的开口道:“起火了,油草柴薪引燃火势,这里的气温很快便会升高,烟硝熏呛之下连呼吸都会困难,我们目下人手之中,能够运用闭气屏息之功者不多,再要不走,就会凭遭损害,楼主,请即下决断!”


咬咬牙,金申无痕显得极其艰难的道:“好,我走,但是,却不能只留你一个人在此涉险!”


展若尘严肃的道:“我是在贯彻楼主的意志——不能白白拱手让出‘大金楼’,必须要令对方付出代价,而我,正是要他们付出代价的执行者,况且,纯系自愿!”


金申无痕阴沉的道:“无论怎么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如山的重担,不该由你一肩担承,若尘,不许推拒,我留几个人在此助你狙杀叛逆!”


展若尘言自由衷:“不必,楼主,这会多增伤亡——”


金申无痕迅速的道:“古自昂、简叔宝、冯正渊、易永宽、严祥,你们五人留下,另外,金申族人中留下一个,看谁自愿担当?”


申无忌大声道:“我!”


金步云颤巍巍的道:“我来,我老了,死不为天,便拿这付风烛残年的臭皮囊,去换他几个年轻力壮,包是有赚无赔的便宜事!”


金申无痕专独的道:“二叔为一族之尊,岂能把老的留下涉险,让小的苟安逃命?这等不孝之事,断不可为,哥哥,就是你留下!”


双手重重抱拳,申无忌笑道:“够意思,妹子!”


金申无痕立道:“若尘,你与古自昂过来!”


展若尘与古自昂匆匆走近,金申无痕低促的道:“我告诉你们第三条秘道的隐密及其使用方式;楼下后廊边我专用的浴室中,那方以青纹石彻成的浴池,底部便是秘道的入口,浴池底部并就的方形石块,从右边数第三、四两块可以移动,但在移动之前必须用力踩踏左边第一二两块并石,要连续用力各踩一次。踏左边第一块并石的作用是令其下藏机簧松扣,踏第二块并石的用意是将下面对准入口的十排箭矢铁架挡板震落,俾免受袭;你们记住,进达秘道入口之后,务须将池底并石恢复原状,并石归位,则一切机关性能便又如旧了……”


点点头,展若尘道:“我们会记得楼主。”


这时,简叔宝在大叫:“老夫人,火箭密集如蝗,火把飞掷漫天,焰苗子开始朝楼里蹿啦,老夫人,还请快退!”


先前飘浮在楼里的雾气,又加上了更为浓重的烟硝,热度骤增,呼吸上一口,连鼻嘴加心肺全是火辣辣的呛得人发晕,而楼中的空气也宛似稀薄了,人们浊重的喘息着,艰难的咳嗽着,眼见烈焰卷舞,火舌飞蹿,整幢大楼皆似裹进了一片火海里!


展若尘屏着气,缓缓的道:“楼主请吧,是时候了。”


扬起头,金申无痕的目光环注,神色怆然,语调也变得喑哑了:“我们在往南六十里处的‘驼虎岗’等你们……


但愿留在这里是多少人,见面的辰光也一个不少……”


展若尘明知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却只有强笑着道:“楼主宽念,我们会尽量保护自己。”


古自昂催促着道:“形势迫急,请老夫人速退!”


于是,再没有多说一句话没有回头看一眼金申无痕下达谕令,在烟雾晦迷中,一干该退走的人,匆匆离开,片刻间,这幢庞大的“大金楼”便显得空荡清冷起来——除了火焰的燃烧声,物体的裂爆声及坠落声,迷漫的烟火里,就只剩下了七个孤伶伶的身影。


火苗子像是无数个鲜红透绿的,可以随意扭曲变形的恶魔,那么猖狂无忌的伸缩着、卷扬着、扑腾着。每当它带着炙热的气焰拂扫过某一处,那地方就是一片烟硝,就多了一个相似的恶魔,焦黑是它的斑印,而张牙舞爪的形像,便扩延伸展,以至放眼看去,全是那种鲜红透绿的,足堪吞噬一切的魔影了。


烟雾是火之魔的虎伥,热力是它的帮凶,空气因而稀薄了,人的呼吸也更艰辛了,焦糊的味道充斥在每一寸的间隙里,也火辣辣的冲八人们的心肺,焦糊的不止是一般的物体,亦泛着人身上衣饰毛发的焦臭气……


火与烟交合着,在整个“大金楼”里逞虐逞暴,还带着那般可怖的破残声响,呼轰轰的,哗啦啦的,好一幅人间炼狱图!


人眼被烟薰得通红,泪迷着眼,几步外便看不真切了,呛咳甚至也不行,因为一口烟吸进肺部,很可能便呛晕窒息,连第二口都来不及吸了。


不知什么物体在倒塌,也不晓哪一部分建筑在坍颓,杂乱巨大的音浪不时响起,在阵阵的震撼与颤动中似乎这幢巨厦也经不起烈焰的卷袭而将崩溃——这不是一幢石砌的大楼么?


唯一可以稍做躲藏之处的所在,是大门后两侧石梯的底下,那是一个死角,人贴在那里,虽说仍然涕泗呛流,炙热如烤,但要比起其他地方容易忍受得多;展若尘、冯正渊、严样三个人便隐伏在右边的梯底,申无忌、古自昂、简叔宝、易永宽四位则隐在左边的石梯之下。


只有屉若尘没有用湿巾捂着口鼻,自申无忌开始,每个人全以一块厚厚的巾帕浸透了水掩在口鼻间,饶是如此,他们仍免不了时刻呛咳,双眼赤红中泪水汪汪。


闭气屏息之术,是一门深奥而艰难的内家吐纳修为,不止要经名家指点引导,个人的狠下功夫,体质禀赋更为重要,并不是每个想学的人都能学得通,学得精的,尤其这门修为并非武家之必须,肯于下恒心磨练的也就更少于,展若尘曾表示,留在“大金楼”里的人,习得此门功夫的只怕“不多”,其实他知道不但不多,恐怕有数得很,果然,除了他,竟连申无忌也只是浅入而已,古自昂等人一贯研习的乃是真刀实枪的搏杀之术,有关这种属于静态阴柔性质的内家技艺,自就更少涉及,然则,此时此刻,这门功夫却确切发挥了它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