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啊，你们的智慧是无穷尽的。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归纳出“物极必反”这样一个人生道理。

所以一直号称从不参团旅行的我一不小心就参加了一个大旅行团。倒不是人数多，而是时间长——有漫长的80天，简直把我一辈子的旅行团都参加完了。

这是一个赢回来的“免费环球80天”之旅，主办方交给旅行团操作，免除我们路上的安排之苦。这样的大善心，势必物极必反。

因为旅游大神可能怕我们好运太满会招来飞来横祸，所以替我们源源不断地安排了一些人为的磨难——孙悟空去西天都不能翻着跟头去，硬生生跟师傅折磨了81个乱子，我们又何德何能呢？

第一次集合的时候，我们遇到了旅行社派出的领队。领队先生穿着银色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小圆脸上都是威严。为了让我们几个自以为走遍千山万水的“胜出者”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凶险，领队先生简直要把他人生在旅途中所见过的不如意都摆在了我们面前。

“有小孩过来找你做市场调查的时候其实一边就在偷你们包。”

“有个团友以为自己去过很多地方，装病不跟队伍然后自己出门玩，第二天我就把护照还给他，让他以后都自己走，我不管他了。结果后来他就走丢啦。”

“欧洲冬天天很快黑的，晚上出来不安全，以前有个脱团的团友就被抢得连衣服都扒光了。”

“中国游客就是国外抢劫犯的头号目标，因为你们身上都会有很多现金。所以必须跟紧我。”

“中国人吃不惯西餐，搞不好，吃了就拉肚子，所以特别给你们每顿饭都安排了中餐。”

“有个团友不肯把护照给我保管结果出门第二天就弄丢了回不了国。”

……

最后，平均年龄为30岁的8名“胜出的幸运儿”差点儿每个人都事先写好一份检讨，并且签下“从今以后领队和导游就是我们的组织，我们不可违反领队任何要求”的保证书，才结束了第一次的会面。冷知识揭开序幕：不参团的旅行者啊，常在岸边走，哪能不湿鞋。

取经的队伍走啊走，走啊走，每个国家换一个导游，每个导游都有不同的风貌。到了寒冷的加拿大，车上上来一个全身黑衣的矮个子。黑色的鸭舌帽扣得低低的，眼神冰冷。

“我以前是个军人，当了二十几年兵”，他说，“说话比较直。”

黑衣人说话语速快，声音小。大巴巨大，超过中门之后，他的声音会变成某种奇怪的低频振动：嗡嗡，嗡嗡，嗡嗡。加拿大……的……政党……货币……美国……萧条……温哥华……房价……历史……1768年……后来……

在路上已经行走了接近40天的我们，从肯尼亚和马尔代夫的酷热突然掉到冰窟窿里的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完成“功课”到深夜的我们，身上的睡眠因子在这样的嗡嗡声中总是无限地扩大起来。

睡着了，睡着了。

奇怪的是无论你身处大巴的多么后端，一定能够听到他不屑而清晰地说：“睡吧，你们睡吧。你们这些富二代，拿着爸妈的钱，免费旅游，对不对。买东西对不对，名牌包包啊，一买五六个，有没有想过你的爸爸妈妈。睡吧，你们就睡吧。你们这些富二代，一点儿知识都不懂，不懂，还不听。你们上学的时候也不听，出来也不要紧，你们爸爸妈妈已经为你们准备好房子，车子。不要紧。对不对。睡吧，睡吧。”

团友中年纪最大的东哥哥年近不惑，自己几乎都老得可以生出一个富二代了，还只好委屈兮兮地混迹在我们这些年轻的“富二代”身边，一边念叨着自己可是富一代，一边聊发一个少年狂。

黑衣人以前是个军人。喜欢问话。

“你们想不想认真听我说话！”

“想！”我们齐声回答。

“想不想学到一点儿东西！”

“想！”我们齐声回答。

……

饶是我们脸皮比墙壁厚，也无法继续齐声回答下去了。

“这里，是国会山。国会山是什么，我不说。你们自己去查！因为！我说了你们也不听！你们这些富二代就只知道睡觉！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地方，但是我不说！你们现在下车！自己参观！不许吵闹！10分钟！准时！不到不等！”

在连串的感叹号下，我们灰溜溜地下车游览，又灰溜溜地上车继续前行。

每天行车时间接近5小时，都是我们的思想品德课。

他教育我们上厕所一定要冲水，否则会被外国人笑话。

吃饭要左刀右叉，盘子不许发出声响，不可以舔盘子，否则会被外国人笑话。

住旅馆要给小费。

英语的早上好是goodmorning，来跟他念三遍。说不好就是给祖国抹黑。

后来他开始讲他很会射击，很会养狗，很会炒菜，很会经济，很会哲学，很会读书。只要我们稍微露出一点儿瞌睡眼，调频马上变成：“睡吧，你们睡吧。你们这些富二代，拿着爸妈的钱，免费旅游，对不对。买东西对不对，名牌包包啊，一买五六个，有没有想过你的爸爸妈妈。睡吧，你们就睡吧。你们这些富二代，一点儿知识都不懂，不懂，还不听。你们上学的时候也不听，出来也不要紧，你们爸爸妈妈已经为你们准备好房子，车子。不要紧。对不对。睡吧，睡吧。”

漫长的加拿大11天，当我们离开黑衣人奔赴欧洲段的行程，那种心情，可能跟父辈当年去延安的心情差不多。

然而，然而，旅游大神派了另外一个妖怪在欧洲等待我们。

这个妖怪非常有知识。他脑袋里可能有一本《全球通史》，太值得人敬佩了。更值得敬佩的是，他把我们完全带回了小学的美妙时光。在他面前，你简直觉得自己是个文盲，既不知道文艺复兴的老三杰是谁，也不知道新三杰是谁。既不知道巴黎铁塔的高度，也搞不清楚少女峰的纬度。波旁王朝到底是哪一年被推翻的，墨索里尼的暴行到底有哪些……你都搞不懂。惭愧么？还是人吗？加拿大黑衣人说你们是不学无术富二代，还敢不承认吗？

每天上车，只要妖怪开始说话，我们就开始战栗。

“你说说法国大革命是什么回事。”他指着还带着睡意的我问。我茫然而羞愧地摇了摇头。心里想，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最好的法棍面包到底是怎么回事，快问我呀。

“那你说说罗浮宫建于哪一年？”他并没有意思要跟我讨论面包，继续令我脸上窘迫起来，继续摇头。

“你没读过大学吗？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他转向另外一个年纪较轻的团友：“那你说一下罗浮宫三宝里面那个蒙娜丽莎是哪一年创作的？”羞愧的气氛在大巴里蔓延开来。

“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看书？为什么不学习？好不容易有一趟机会来欧洲容易吗？容易吗？一问三不知你们有意义吗？来，你来说一下文艺复兴三杰。”他指向了一名身为医生的队友。“是蔻蔻，肉肉和豆豆。”我身边的姑娘喃喃自语，以表反抗。这样的反抗，很容易地招来了妖怪射出的“你怎么那么不要脸”的正义目光。

回想起来，那些曾经差点把我们逼疯的导游们，说的哪一句不是真话呢。上厕所难道不是的确要冲水吗？达芬奇到底什么时候创作了蒙娜丽莎，不是很正派的知识吗？

所以导游们一定是正确的，错的只是我们。那么，有幸一路接受了那么多正确知识熏陶的我们，却还不识时务地觉得有点儿委屈，有点儿愤慨，原来是恬不知耻的缘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