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灵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9
|本章字节:6896字
书的礼赞
斯提芬?兹魏格
当我试着要将书籍和文化,在知识上,在经验上,在使我能超越我一己
范围的能力上,所给予我的一切除去时,它便立时溶解消失了。无论我的思
想转向何处,每一种物件,每一种环境,都与和书籍有关的回忆和经验联系
在一起,而每一句话也涉及和我所读过的所知道的无数有关事件。举例说,
当我念及我是在赴阿尔及尔和突尼斯的途中,立时有几百种有关联的事情从
我心上闪过,明澈得象水晶一样,不自主的联系阿尔及尔这个字——迦太基,
拜火教,萨朗坡,利夫的作品中所描写的迦太基人、罗马人、互相在柴玛的
战斗,同时又是格里尔巴齐尔戏剧断片中的场面:这上面又再加上一帧特拉
克洛作品的色彩,一篇佛洛贝尔的自然描写。在查理五世,在阿尔及尔的进
攻中,塞凡提斯的受伤,以及其他千百种事情,都古怪的重现在我的眼前,
当我说及或仅是想到阿尔及尔和突尼斯这简短的名字时,两千年的战争和中
世纪的历史,以及无数其他的事件从我记忆的深处涌了出来。想到一个没有
书的人的世界将是如何的狭隘,我真禁不住惊异。更有,我能具有这种思想,
能够为了奇奥凡里缺少来自一个广阔世界的知识这件事而深深的感动——我
的这种能为了一个陌生人偶然的命运而深深的感动的能力,不就是出于我所
读阅的想象的作品之所赐吗?因为当我们读书时,我们除了在生活旁人的生
活,用他们的眼睛观察,用他们脑筋思索以外,还有旁的什么呢?从这生动
的可感谢的一刻起,在愈加生动和更大的感激之下,我记起了无数次的从书
籍中所领受的赐与。象天上的星群一样,一件一件的出现了,我记起了将我
从愚昧的狭隘界限中引导出,将新的价值显示给我,虽是在童騃时代,能给
与我扩大我的存在的感情和经验的那些确定的时刻。书籍给与我关于这广阔
的无垠的世界的最初的景象,以及想要浸涸其中的意念。我愈想到这些事情,
我愈加了解一个人的思索世界包括千百万单纯的印象元素,这其中仅有少数
是他本人观察和经验的结果:其余的一切——那紧要的综合的群体——都来
自书本,来自他所读阅的,间接的学习。
任何地方,不仅在我们这时代,书籍正是一切知识的泉源,各种科学的
开端。一个人和书籍接触得愈亲密,他便愈加深刻地感到生活的统一,因为
他的人格复化了:他不仅用他自己的眼睛观察,而是运用着无数心灵的眼睛,
由于他们这种崇高的帮助,他将怀着挚爱的同情踏遍整个的世界。
世上的一切进步大都依靠了由于人类聪明的两种发明。车轮的发明,带
着眩目的变革随了它的轴心向前辗进,使得我们可以到处移动。写作艺术的
发明,激动了我们的想象力,给予我们思想以表达的机会。那位第一个不知
名的人,在某一时代某一地方,将坚硬的木材沿着车辐围绕起来,教导人类
克服了隔离地域和民众的距离。随着第一辆车辆的出现,交通立刻成为可能
的了;货物可以运输,人民也可以旅行增广见闻,它结束了自然所设立的界
限,这原先曾将某一些果类、金属、石料和旁的产物,各限制于其自己狭隘
的产地的。国家不再是依靠自己,而是依靠和整个世界的关系而存在,东方
和西方、南方和北方,由于车辆的发明而联合在一起了。正如车辆的各种不
同的用途,成为机关车,自动机,推进机的一部分,战胜自然界的吸引力一
样,写作艺术也正是这样,它的发展早已远离手写的卷轴时代,从单页进化
到整本的书籍,克服了萦绕在个人身上的那种生活和经验的悲剧的限制。有
了书籍,谁也不再有闭关自守,缩在自己狭隘的樊笼里的必要,而能感受世
界一切已经或正在发生过程中的事情,他能共有整个人类的思想和感觉。在
思想世界所发生的几乎每一件事情,今日都要依靠着书籍,而这种生活形式,
充满着智慧,超越于物质关系之上,我们所谓文化者,没有书籍也无从存在。
书籍的这种扩大灵魂建造新世界的力量,活动在我们个人的私生活中,除了
在特别重要的时机之外,很少使它自己现身在我们意识中引起我们的注意。
书籍已经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历史的悠久已经使我们不能在每次
运用它们时合理注意到它们稀有的特性。每一次呼吸,我们吸进氧气,由于
这看不见的营养物,我们使得我们的血液起一种神秘的化学上的滋养,可是
正如我们对这种事实从不注意一样,我们也很少意识到我们读书的时候,我
们从眼中不停地摄取心灵的食粮,这样给我们精神以滋养或疲劳。因为我们
已是几千年写作生活的后裔,读阅几乎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本能,几乎是自
动的。
自从我们开始进学校捧了书本在我们手中的时候起,我们和它们相处的
熟悉,当我们拈起一册书时,不经意得好象我们拿起一件外衣,一副手套,
一支卷烟,或是其他为了供应我们日常生活所需而大量生产的任何物件一
样。熟悉孕蓄了轻视,于是只有在真正的创造,沉思,生活的冥想的时刻,
我们才见到我们所习惯了的东西的真实的神异。只有在这种潜思冥想的时
刻,我们才虔敬地意识到从书籍上所给与我们的能打动心灵的魔术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重要性,使我们无法想象,在这二十世纪,
如果没有它们这神迹似的存在,我们内心生活将变化成怎样。
我正在乘船旅行中——是一只意大利船——在地中海上,从热那亚到奈不勒斯,从奈不勒斯到突尼斯,从那里再往阿尔及尔。旅程要费好几天,而
船上的乘客又很少。因此我便弄得和水手之一的一个意大利青年的常谈天。
然后,突然,一夜之间,有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壁隔离了我们。我们到了
奈不勒斯,轮船装上了煤斤,旅客,食粮和邮件,每到一个港口的照例的货
物,又开始启碇,高贵的波西利波山看来象是小丘,维苏威火山上的流云似
乎是烟卷的苍白的烟圈,这时他突然向我走来,明朗的笑着,带着骄傲给我
看一封他才收到的信,要求我读给他听。
起初我还不明白他的来意,我以为他,奇奥凡里,接到了一封外国文的
来信,法文或是德文,显然是一个女子的——我知道女子们一定爱慕象他这
样的一个青年——现在他不过请我将她的来信翻成意大利文。可是并不,这
封信是意大利文的。那么,他要我做的是什么呢?看看这封信吗?不,他说,
几乎是不耐烦的,他要我将这封信读给他听,高声的念给他听。于是我立刻
恍然了。这个青年人,象画中人一般漂亮的,聪明,具有天真的伶俐和真纯
的娴雅的,乃是属于他本国人口中的那根据统计说来是百分之七或八的不识
字的人之一。他是个文盲。
这就是全部事情的经过,我发生下述感想的全部根由。但是我真正的经
验不过才开始。我躺在床上的一张椅子上,遥望着船外温柔的夜色。这奇特
的遭遇使我不安。这是我第一次遇见一个文盲。一个欧洲人。一个我认为是
聪明,而且当作朋友交谈过的人。我烦恼,甚至痛苦,不明白在他这样人的
脑中,与一切书写的东西隔绝,世界的情形会是怎样。我试着去设身处地为
他这种人着想。他拿起一张报纸,不能了解。他拿起一本书,书在他的手里,
只是一件比木头或铁较轻的物件,方方四角,五光十色,一件全然无用的东
西;他将它放在一旁,不知道怎样去对付它。他立在一家书店的前面,而这
些漂亮的,黄的、绿的、红的、白的、长方形的东西,背脊上装饰着金色,
对于他只是一种画出来的果物,或是瓶口紧封无法嗅到它的香气的香水。他
听到哥德、但丁、雪莱、贝多芬等人神圣的名字。而这对于他毫无意义;他
们都是无生命的字音,一种空虚的没有感情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