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21
|本章字节:5880字
醉酒后的人适合写诗,因为此时的写作者的灵魂是出窍的,所有的思路都是打开的,感官也特别的敏锐,比如鲁迅先生在这一段的告密,如诗歌一般地隐约和简洁:这个小岛上,盛开着一些怪异而又无耻的人。
正式出版的《两地书》里,鲁迅并没有把自己的形象美化,查1926年10月23日晚上的信便知,在这一天晚上,他喝了酒,大约喝得猛了些,头昏昏的,他坐在灯下,给许广平和章廷谦各写了一封信,两封信里,除了重复的叙述之外,他还扮演了卑劣的告密者,说了一些醉话。
那一天,孙伏园坐了船去广州了,大约是接受了顾兆熊的电报,要他去广州办一份大约叫做《国民日报》的副刊,还要在中山大学兼职。同在一栋楼里居住的同事张颐也早在外面找了一处房子,搬走了。一时间,偌大的图书楼,只有鲁迅一人,显得异常地孤寂。
鲁迅在窗子口听了一会儿风声,中秋的叶子已经渐渐落下,虽然厦门的天气还没有变凉,但仍然能听到风吹落树叶的声音,这声音也是寂寞的。
鲁迅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回,感觉肚子里的食物消化了,方才坐下来写信。
前天晚上的信还没有寄走,都写了什么呢?鲁迅从抽屉里翻出来看了几眼,噢,前天写到了和一个老和尚吃饭的事情,那个老和尚名气大得很,然而吃饭的时候,有几枚乡下女人跑过来,向他大磕其头,他得意得很。还写到国学院的黄坚等人对他的排斥,这些人竟然找到一个其他学院的教授来联合起来,想要对付鲁迅,奈何那个教授不愿意多事,对鲁迅说了。其实,林语堂在厦门大学的敌人颇多,之所以对方没有对付林语堂,是因为有沈兼士和鲁迅,现在沈兼士已走,可是鲁迅还在,若是黄坚等人把鲁迅也赶走了,那么,别的院系的人马上就会来对付林语堂的国学院,自然,身为国学院教员的黄坚等人,也一样会受到株连的,所以,这帮人真是可笑。
鲁迅看完自己的前信,就接着写可笑的人,他还在信里骂了孙伏园,虽然并不恶毒,却依旧有些像小人,比如,他笔下的孙伏园大致是这样的:“伏园却已走了,打听陈惺农,该可以知道他的住址。但我以为他是用不着翻译的,他似认真非认真,似油滑非油滑,模模糊糊的走来走去,永远不会遇到所谓‘为难’。然而行旌所过,却往往会留一点长远的小麻烦来给别人打扫。”
鲁迅先生在书信里所描绘的孙伏园的确是事实,然而,在酒后压低了声音,向自己的爱人若有所事说别人的坏话,无论如何也是有些不大光明的,在这封书信里,我终于看到了恋爱中的鲁迅先生原来也有不可爱的地方。鲁迅所谓的孙伏园总喜欢留下一些小麻烦是指孙伏园的多管闲事。原来,鲁迅请了一个叫做春来的做饭工人,孙伏园呢,也因为和鲁迅亲近的关系,常常来搭伙吃饭,后来,为了表示他和工人亲近,他还介绍这位春来的朋友给顾颉刚等人做饭。鲁迅自然很讨厌这一帮“陈源之徒”的,意欲阻止,但没有成功。那工人一听还可以帮着朋友挣些零用钱,欣喜异常,一番感谢孙伏园之后,便一阵风似地去告诉了。然而,因为春来的朋友(大约叫做流水,曾经替过春来的工给鲁迅做饭)菜肴煮得实在是不大好,于是顾颉刚等人便埋怨工人的饭菜难吃。有一次,顾颉刚大约是为了缓和关系,找鲁迅搭讪,假意说他请的那个工人的饭菜烧得不好吃云云,然而,鲁迅没有接他的话碴,把这句话当作了埋怨。
饭菜的习惯不同,北方人自然吃不惯福建人尤其是厦门人的饭食的,鲁迅在前面的信里也说过,譬如在前天晚上的信里说起和那个太虚和尚吃饭时的情形:“这里的酒席,是先上甜菜,中间咸菜,末后又上一碗甜菜,这就完了,并无饭及稀饭。我吃了几回,都是如此。”
除了因为工人的事情埋怨孙伏园之外,在这天晚上的书信里,鲁迅还向许广平曝光了他身边的教授的污点,信写得十分幽默,如下:“然而虽是这样的地方,人物却各式俱有,正如一滴水,用显微镜看,也是一个大世界。其中有一班‘妾妇’(指热爱听京戏的顾颉刚等众人)们,上面已经说过了。还有希望得爱,以九元一盒的糖果恭送女教员的老外国教授;有和著名的美人结婚,三月复离的青年教授;有以异性为玩艺儿,每年一定和一个人往来,先引之而终拒之的密斯先生;有打听糖果所在,群往吃之的无耻之徒……世界大概差不多,地的繁华与荒僻,人的多少,都没有多大关系。”
每每读到此处,我均以为醉酒后的人适合写诗,因为此时写作者的灵魂是出窍的,所有的思路都是打开的,感官也特别的敏锐,比如鲁迅先生这一段的告密,如诗歌一般地隐约和简洁:这个小岛上,“盛开”着一些怪异而又无耻的人。“糖果”在这段文字里时而虚时而实,虚实掩映,十分地让人联想。
给许广平的信写完以后,又给章廷谦写信,在信里,他把给许广平写过的那句话也写给了章廷谦:“这里的情形,我近来想到了很适当的形容了,是:硬将一排洋房,摆在荒岛的海边上。”
在这封信里,除了继续编排孙伏园的不是之外,鲁迅还向章廷谦告密了顾颉刚。大致如下:我实在熬不住了,你给我的第一信,不是说某君首先报告你事已弄妥了吗?这实在使我很吃惊于某君之手段,据我所知,他是竭力反对玉堂邀你到这里来的,你瞧!陈源之徒!
这里的某君便是指顾颉刚,顾颉刚在北京大学念书时是胡适的学生,后来在《京报副刊》上发表文章很多,和孙伏园相熟,所以,孙伏园给他介绍一个做饭的工人,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同样,顾颉刚和章廷谦也是颇有交往的,不然,他不会第一个写信给章廷谦,告知他的事情已经办妥了。但是鲁迅则不管这些,自认为和章廷谦的交情更深些,便在背后嚼起了顾颉刚的舌根。
好在,他自己承认是酒后的话。当然,在给章廷谦的信里,酒话还有一堆,如开头的一段:“十五日信收到了,知道斐君太太出版延期,为这怃然。其实出版与否,与我无干,用‘怃然’殊属不合,不过此外一时也想不出恰当的字。”信里的这个出版,是指生育。彼时的章廷谦的太太已经临近生产了,可是到了医院时,医生却说要延期。孩子出生的延期被鲁迅先生说成了出版,实在是酒后的天才之语也。
“喝了一瓶啤酒,遂不免说酒话,幸祈恕之。”这是信的末尾,这里的酒话一定是指他对着章廷谦开的玩笑话。鲁迅和章廷谦交情颇深,一则是乡党,再则是鲁迅的学生,三则是鲁迅和周作人分开以后,章廷谦和周作人交往也很密切,所以,鲁迅总是从章廷谦这里得知很多周作人的消息。
这样的交情,自然是可以说些酒话的,就在章廷谦谈恋爱的时候,嘴上的胡子留了一撮,鲁迅有一次赠书给章廷谦,故意写上:“送给亲爱的一撮毛哥哥。”据说,这“一撮毛哥哥”,就是章的老婆斐君称呼的。鲁迅的酒话看来和喝酒无关,而是和他自己的天性有关。
只是,1926年10月23日晚上,酒后的鲁迅先生,寂寞深极,向远方的爱人说了一番别人的坏话以后,不大过瘾,复又向章廷谦复述。这实在不大光明磊落,好在这两个人都是值得托付的朋友。而鲁迅对于顾颉刚的骂,则很快便传到了顾颉刚的耳朵里,两个人的战斗不久便会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