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冰心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23:57
|本章字节:22344字
?〔印度〕泰戈尔
这个抒情诗剧是根据《摩诃婆罗多》书中一段故事写的。
阿顺那在还苦行誓愿的路上,来到了马尼浦。他看见了马尼浦国王齐德拉瓦哈那的美丽的女儿齐德拉安格达。阿顺那惊慕她的风姿,请求国王将女儿许嫁给他。齐德拉瓦哈那询问他是谁,听说他是般度族的阿顺那,就告诉他说,马尼浦王系中他的一位祖先普拉班遮那,多年没有儿女,为了求得一个继承人,他艰苦修行。湿婆神欢喜他的苦行,就给他福祉,使他和他的后裔,代代都有一个孩子。这神赐的孩子每代都是男孩。他,齐德拉瓦哈那,却是头一个人只有齐德拉安格达一个女儿来传宗接代。因此他总把她当作儿子,并已把她立为储君。国王接着说:“她所生的儿子必须做我氏族的继承人,我在这婚姻上要求的就是这个儿子。你若同意这个条件,就可以娶她。”
阿顺那答应了,他娶齐德拉为妻,在她父亲的国都里住了三年。当他们有了一个儿子的时候,他热情地拥抱了她,并向她和她的父亲告别,重新登上他的旅途。人物神:
玛达那——爱神。
伐森塔——春神。
人:
齐德拉——马尼浦王的女儿。
阿顺那——俱卢王室的王子。属于“武士”种姓,这时以隐士身分隐居在森林里。
马尼浦近郊的村民们。第一场齐德拉你是那位带着五把箭的神,爱情的主宰么?
玛达那我就是从创造者心中生出的第一个孩子。我把男人和女人的生命都捆锁在痛苦和快乐的镣铐里!
齐德拉我晓得,我晓得那痛苦和镣铐是什么样的东西。——你是谁呢,我主?
伐森塔我是他的朋友——伐森塔——季节的王。死亡和衰老把世界拖得形销骨立,但是我跟在他们后面,不断地攻击他们。我是永在的青春。
齐德拉我向你鞠躬,伐森塔神。
玛达那美丽的陌生人,你发下了什么重誓?你为什么用忏悔和修行来雕萎你的青春?以这种的牺牲来礼拜爱神是不合宜的。你是什么人,你祈求什么?
齐德拉我是齐德拉,马尼浦王室的女儿。湿婆天神垂降神恩,应许我的王祖以世代绵延的男储。但是,神旨却没有力量改变我母亲腹中生命的火花——我的天性是这样地坚强,虽然我是一个女子。
玛达那我知道,因此你父亲把你当作儿子带大了。他教给你拉弓射箭和一切为王的职责。
齐德拉是的,因此我穿上男装走出深闺。我不懂得女人赢得人心的诡计。我的双手可以拉开强弓,但是我从来没有学过爱神的以目送情的箭法。
玛达那这是不用学的,美人。眼睛不用教练也会工作,它会知道它做得多好,击中了什么人的心。
齐德拉有一天,我独自在浦尔那河岸森林里游猎。我把马系在树上,走进深林里去追一只鹿。我发现一条狭窄弯曲的小路,在深密的树影中穿过,林中树叶和蟋蟀一起颤鸣,我忽然碰到一个人,横躺在路上的一堆枯叶上。我傲慢地叫他挪开,但是他不理睬。我鄙夷地用弓柄戳他。
他那挺直高大的肢体忽然跳起,像一堆灰烬中突然跳起的火舌。一种觉得好玩的微笑,在他的嘴角闪烁,也许是在哂笑我的顽童的外表。这时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我是个女人,并且晓得有一个男子在我的面前。
玛达那在吉利的时辰里,我给男人和女人上这最高的认识自己的一课。以后怎样呢?
齐德拉我恐怖而诧异地问他,“你是什么人?”“我是伟大的俱卢族的阿顺那。”他说。我吓得雕像般地呆立着,也忘了向他敬礼。这个人真是阿顺那,我梦想中伟大的偶像么?是的,我早就听说他立誓要过十二年的独居生活。好几次我的年轻人的野心怂恿我和他比矛,化了装去对他挑战,对他证明我的武艺精通。呵,愚笨的心,你的自高自大飞到哪里去了?如果我能以我的青春和一切抱负来换取做他脚下的一堆尘土,我就会感到那是最珍贵的恩赐。当我看见他忽然消失在树林里面的时候,我不知道我是迷失在什么样的思想漩涡里。呵,傻女人,你也没有问候他,也没有说出一句话,也没有求他原谅,当他高傲地走开的时候,只像一个粗野的乡下人一样站在那里!……第二天早晨,我脱下了男子的服装。我戴上手钏、脚镯和腰链,穿上紫红丝绸的长衣。穿不惯的衣服令我十分羞怯;但是我急忙动身前去寻找,在林中湿婆天神庙里把阿顺那找到了。
玛达那把这事情讲到底吧,我是心生下来的神,我了解这些冲动的神秘。
齐德拉我只仿佛记得我说了什么话,以及我得到了什么样的回答。不要叫我什么都说吧。羞愧像雷霆似的打击在我身上,但不能把我劈成碎片,我就是这样地极端刚强,和男人一样。在我回家的路上,他最后的一句话,像烧红的针扎进我的耳里。“我曾立誓要过独居的生活。我不能做你的丈夫!”呵,一个男人的信誓!你一定懂得,爱神,无数的圣贤在女人脚下背弃过他们终身的誓愿。我把弓折成两段,把箭矢丢在火里。我痛恨自己的被弓弦压出伤痕的矫健的手臂。呵,爱神,爱神,你把我的男子气的虚荣低低地放在地上,我的一切男子的训练都在你脚下踩碎了。现在请把你的本领传授给我吧;把柔弱的力量和徒手的武器给我吧。
玛达那我要做你的朋友。我要把征服世界的阿顺那,作为一个俘虏带到你面前,在你手里接受他的背叛的处罚。
齐德拉只要我有时间,我可以慢慢地赢得他的心,无须请求神人的帮助。我将作为一个伙伴站在他身边,赶他战车的烈马,在追击的欢乐中伺候他,在他营帐门口守夜,在他的一切伟大的武士职责上辅助他,援助弱者,主持正义。最后必有一天他会望着我猜想,“这孩子是什么人?
是我前生的一个奴仆,和我的丰功伟绩一样,跟我到今生来的么?”我不是那样的女人:在孤寂中培育失望,用每夜的眼泪去哺养它,用每天的忍耐的微笑去遮盖它,那是一个天生的寡妇。我的愿望之花在没有结果之前,永不会凋落。但必须用终生的努力,才能使一个人的真我,被了解,被尊崇。因此我来到你们的门前,你这征服世界的爱神,还有你,伐森塔,季节的年轻的神,从我年轻的躯体上把天赋的不公和没有吸引力的平凡拿去吧。
只要有一天的时间使我绝顶美丽,就像我心中忽然开放的爱一样地美丽。只给我短短一天的完全的美丽,我将用以后的日子来还报你。
玛达那我答应了你的请求。
伐森塔不只是短短的一天,而是整整的一年,春花般的魅力将寄托在你的肢体上。第二场阿顺那是我在做梦呢,还是我在湖边看见的那个人,真的在那边呢?我正坐在茸茸的草地上,在黄昏的斜影中凝想着过去,从树叶的浓荫中缓缓地走出一个美的幻影,一个女人的完美的形象,在水边白石上站立。大地的心也似乎在她雪白的赤足下欢喜地喘息。我觉得她身上雾般的轻纱将会心醉神迷地在太空中消失,正像东山雪峰上金色的朝雾消失了一样。她俯下身去,在明镜般的湖水里看见自己的面影,起先,她吓了一跳,呆呆地站着,接着便嫣然而笑,她漫不经心地挥着左臂,松开她的头发,让它垂曳在她脚边的地上。她敞开胸怀,又注视着她那完美无瑕地塑成的手臂,充满了说不出的怜爱。她低下头去看见了她的香甜开放的青春,和她的鲜艳红润的皮肤。她惊喜地微笑着。正好像白荷花在清晨睁开眼睛,垂下头去,看见水中自己的影子,她也会长久地顾影自怜的。但是一刹那后,微笑从她脸上闪过。忧伤的阴影溜上她的眼睛。她挽上发髻,拉过轻纱盖上手臂,轻轻地叹息,像美丽的黄昏没入黑夜般地走了。对于我,愿望的最高的满足,仿佛在一闪间显现了又消失了……但是,这推门的是谁呢?(齐德拉女装上)呵,是她。安静吧,我的心呵!
不要怕我,小姐,我是一个武士。
齐德拉尊敬的先生,你是我的客人。我住在这庙里。我不知道怎样来尽我的地主之谊。
阿顺那美丽的小姐,能看到你就是最隆重的款待了。如果你不见怪,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齐德拉我答应不怪你。
阿顺那什么重誓,使你禁闭在这孤寂的庙宇里,使一切凡人都看不见这样一个绝美的幻象呢?
齐德拉我心里藏着一个密愿,为了要使它实现,我每天向湿婆神祈求。
阿顺那天哪,你还想望什么,你自己不就是天下人的想望么?从朝阳第一个留下火热足印的极东山巅,直到日落之地的尽头,我都走遍了。我曾看见过地上最珍贵、最美丽和最伟大的事物。我的知识都贡献给你,只要你说出你是在寻求什么东西或是什么人。
齐德拉我寻求的那个人谁都认得。
阿顺那是么!这个神的宠儿是谁呢,谁的名声俘获了你的心呢?
齐德拉他出身于最高的王室,他是英雄里面最伟大的英雄。
阿顺那小姐,不要把像你这样的完满的美貌,献在虚名的祭坛上。虚名在人们舌尖上传布就像日出以前的黎明的云雾一样。告诉我谁是最高的王裔中的绝顶英雄呢?
齐德拉隐士,你在妒忌着别人的声名,你难道不晓得俱卢王室在全世界是最有名的么?
阿顺那俱卢王室么!
齐德拉你从来没有听见过那天下闻名的王室里最伟大的名字么?
阿顺那让我从你的唇上听到这个名字。
齐德拉阿顺那,世界的征服者。我从无数人的口里拣出这不朽的名字,珍重地隐藏在我少女的心中。隐士,你为什么神色昏乱呢?是因为这名字只有虚假的光辉么?要是,就实说吧,我将毫不迟疑地打碎我的心匣,把这假宝丢在土里。
阿顺那不管他的名字和声誉、他的勇敢和威力是真是假,看在慈悲的份上不要把他从你心上赶出吧——因为他现在就跪在你的脚边。
齐德拉你,是阿顺那!
阿顺那是的,我就是他,你门前的渴求爱情的客人。
齐德拉阿顺那不是曾起过誓要独居长长的十二年么?
阿顺那但是你消除了我的誓言,如同月亮消除了夜的朦胧一样。
齐德拉呵,你多没羞,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什么,使你对自己不忠了呢?你在这深黑的眼睛、乳白的双臂上看到了什么人,你要为她付出你的忠诚的代价呢?你看到的不是我的真我,我知道。这决不会是爱,这不是一个男子对女人的最高的敬意。哎,这脆弱的伪装,这个躯壳,竟会使人对不死的精神的光辉盲目起来!是的,现在我真知道,阿顺那,你的英名是假的。
阿顺那呵,声名,那勇武的自豪是多么虚空呀!一切对我都似梦幻。只有你是完美的,你是世界的财宝,一切贫穷的终结,一切努力的目标,唯一的女人!别人的好处只能慢慢地被发觉,而只要看你一眼,就永远地看到了圆满的完美。
齐德拉可惜得很,它不是我,不是我,阿顺那!它是神人的骗局。走吧,走吧,我的英雄,走吧!不要向虚妄求爱,不要向幻象献上你的伟大的心,走吧!第三场齐德拉不,做不到的!看着这几乎能把你抓住的热狂的凝视,这眼光里就像有饿鬼的一双紧紧抓住了你的手,觉着他的心在挣扎,想挣断枷锁,让它的热情的呼唤通过全身——我怎能把他像乞丐一般地撵走——不,做不到!(玛达那和伐森塔上)呵,爱神,你用来包围我的是什么样的可怕的火焰?我烧着了,我所接触到的东西都烧着了。
玛达那我愿意知道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德拉黄昏的时候,我躺在一张草榻上,上面撒着春花的花瓣,回忆着阿顺那对我的美妙的颂扬——一滴一滴地吮饮着我在长长的一天中储蓄起来的蜜汁。我过去的生活就像我过去的生存一样,统统都忘掉了。我像一朵花,只有一段短促的时光去听那林间一切嗡嗡的赞美和低低的微语,然后必须把仰望的眼光从天空低下,垂下头去,在一息之间一声不响地把自己交给尘埃,这样地结束了这一段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的美满而短促的故事。
伐森塔光荣的无限的生命,可以在一个早晨之内开放而又凋落。
玛达那像一阕短歌,意味无穷。
齐德拉南风把我拍抚睡了。从我头上的盛开的茉莉花亭里,无声的亲吻飘落在我身上。
在我的发上、胸上、脚上,每一朵花都选定了一个长眠的床位。我睡着了。在熟睡中,忽然间我感到仿佛有热望的眼光,像火焰的尖指,摩触着我的慵困的身躯。我惊起看见那隐士站在面前。这时月已西斜,她正从叶间偷窥天工在脆弱的人身上所行的奇迹。空气里充满了芬芳;夜的沉静在和蟋蟀的鸣声合唱,树影宁静地挂在湖上,他拄杖站立,又高又直,一动也不动,像森林中的一棵树。我感到似乎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刻,我已经从生命的一切现实中死去,又在梦中转生于一片阴影的国土。羞怯像松散的衣裳一般滑落到我的脚下。我听见他叫——“我爱,我最爱的人!”我所有的被忘却的生命都聚在一切,来回答他的呼唤。我说,“把我拿去吧,把我的一切都拿去吧!”我向他伸出双臂。
月亮落到树后,一幅黑暗的帘幕遮住了一切。天地、苦乐、生死、时间和空间都融成一片难以承受的狂欢……在初闪的晨光、初鸣的鸟声中,我起来倚着左臂坐着。他还没有醒,唇上带着隐约的清晨新月般的微笑。黎明玫瑰红的光辉,落在他高贵的额上。我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拉过藤萝的密叶,来遮住他脸上的流水般的阳光。我四周审视,景色依然如故,我想起我原是什么人,于是像一只害怕自己影子的鹿,穿过洒满木槿花的林径,不停地奔跑。我找到一个背静的地方,坐了下来双手掩面,我想哭泣,但是我眼里流不出泪来。
玛达那哎,你这凡人的女儿!我从天库里偷来芳醇的仙酒,把人间的一夜斟到满盈,放在你手里请你饮用——可是我仍然听到这声渴望的呼唤!
齐德拉(辛酸地)谁饮到这酒了?生命的愿望中最罕有的完满,爱的第一度合一已经赠送了给我,却又从我的紧握中攫走了!这个借来的美丽,这包裹着我的虚伪,将从我身上溜走,也带走了那甜蜜的合一的唯一纪念物,就像花瓣从残花上凋落一般;而那个因极端贫困而羞愧的女人,将日夜地坐着哭泣。爱神呵,这副可诅咒的外表伴随着我,就像一个恶魔把我一切爱的赏赐——一切我内心所渴望的接吻——都抢走了。
玛达那哎,你那一夜多么空虚!快乐的小船已经在望,但是波浪不让它挨近岸边。
齐德拉天国已经如此临近,我一时忘却了它还没有到达。但是当我今晨从梦中醒来,我发觉我的躯壳已变成我自己的情敌。我每天装扮她,把她送到我爱人那里,看她受他爱抚,这变成我的可恨的职务。呵,神人,把你的恩赐收回吧!
玛达那但是我若把它收回,你怎能站在你爱人的面前呢?当他还没有饮尽第一口快乐的酒,就从他唇边把酒杯抢走,这不是残忍么?他要怎样生你的气呢!
齐德拉那也比这样强多了。我要把真我向他显露,那是比伪装更高尚的东西。若是他拒绝它,若是他不理我,伤我的心,我也会沉默地忍受的。
伐森塔听我的劝告吧。秋天到来,花时过去,接着,胜利的果实便将来临。这一段时间自会来到,那时躯壳的花朵凋落了,阿顺那将高兴地接爱你内心的果实的真理。
呵,孩子,回到你热狂的欢宴上去吧。第四场齐德拉你为什么这样地望着我呢,我的武士?
阿顺那我看着你怎样地编这个花环。巧妙和优雅,这一对孪生的兄妹,在你的指尖上翩翩起舞。我在看着也在想着。
齐德拉你想些什么呢,先生?
阿顺那我想你在用同样的轻柔的抚触和甜蜜,把我流浪的日子编成不朽的花环,在我回家的时候,给我加冕。
齐德拉家么!这种爱不是为一个家的!
阿顺那不是为一个家的么?
齐德拉不是的,永远不要谈到这个,把持久的和坚强的带回你的家去。把这小野花留在它生长的地方;让它美丽地在黄昏时分和一切残花败叶一同死去。不要把花儿带到你的宫殿里,丢在石板地上,它对于萎谢和被遗忘了的东西是毫不怜惜的。
阿顺那我们的爱是这样的么?
齐德拉是的,就是这样的!为什么要后悔呢?为消遣而生存的东西,决不会活得比闲暇的日子更长。当它该走的时候,门却关上了,欢乐就变成痛苦。拿走它,并且将它保留到不能再保留的时候。你的夜晚的要求,不要超过你早晨的愿望所能赚到的……这一天过去了。
戴上这花环吧。我疲倦了。把我抱在臂里吧,我爱。让一切无益的不满的吵嘴在我们嘴唇的甜蜜接触上死去吧。
阿顺那别作声!听,我的爱人,远村神庙里的祈祷钟声,借着晚风偷偷地从静默的树林中穿过来了!第五场伐森塔我追不上你,我的朋友!我困乏了。把你点上的火保持不灭是件很难的工作。睡眠战胜了我,扇子从我手里落下,冷灰把火光盖上了。我又从昏困中惊醒,用我的全力来救活那残焰。但是这工作再也不能这样地做下去了。
玛达那我知道,你和孩子一样地无恒。你总是在天地间不停地游戏。你多日细致地建造起来的东西,你会在一刹那间毫不顾惜地把它拆毁。但是我们这件工作就快完结了,长着快乐翅膀的日子飞得真快,这一年,已经快走到尽头,在狂喜的满足中昏倒了。第六场阿顺那我早晨醒来发现我在梦中得到的是一颗宝石。我没有匣子来盛它,没有王冠来嵌上它,没有链子来挂上它,但又不忍把它丢掉。我的武士的右臂,懒懒地抓住这颗宝石而忘掉了它的本分。
齐德拉上。
齐德拉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阿顺那我心里正忙着想今天的狩猎。你看,大雨这样地倾盆下注,狂暴地打击着山坡。
云霾的暗影沉重地挂在林梢,涌溢的溪水像鲁莽的青年,带着嘲弄的嬉笑越过一切堤防。在这样的雨天,我们五个弟兄总要到齐德拉卡树林里去追击野兽。那真是快乐的日子。我们的心应着雷云的鼓点而跳舞。树林回应着孔雀的鸣声。怯弱的鹿因雨声和泉响,听不见我们迫近的足音;豹子在湿地上留下踪迹,泄漏了它们的窟穴所在。我们打过猪,在回家的路上,彼此竞赛着横泅过急流。我充满了好动的念头。我想出去打猎。
齐德拉你先把正在追赶的猎物追上吧。你有把握一定能捉住你追踪的那只迷人的鹿么?
不,还没有,当这野物几乎被你捉到的时候,它又像幻梦似地躲开了你。你看,风是怎样被发出万箭的暴雨追赶着。但是它却自由自在地走掉,没有被征服。我们的游戏就像这样,我爱!你追赶着那快腿的美的精灵,把你手里的每一根短矛都瞄准了她。但是那只魔鹿却总是跑掉而不会被你触到。
阿顺那我爱,你难道没有一个家,那里没有仁慈的心等着你回去么?你没有一个因你温柔的服务而变成很甜蜜的家,当你离开它到野外来,那边的灯火便熄灭了么?
齐德拉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呢!难道那无思无虑的欢娱时光已经过去了么?难道你不晓得我不过是你所看见的我么?对我来说,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那挂在锦绒花瓣尖上的露珠,没有名字也没有性格。它对任何问题都不作答。你所爱的她就像这完美的露珠。
阿顺那她和人世没有联系么?她会像是天堂的一个碎片,由于一个神人的失慎而掉到地上来的么?
齐德拉是的。
阿顺那因此我总感到快要失掉你。我的心得不到满足,我的思想得不到安宁。靠我近一些吧,把握不住的人!把你自己放在姓名、家庭和父母的约束之下。让我的心能在各方面感触到你,在爱的宁静安全里和你一同生活。
齐德拉为什么要枉费无用的努力去捕捉云霞的彩色、波浪的舞蹈和花朵的芬芳呢?
阿顺那我的女王,不要希望用空虚来抚慰爱情。给我些捉摸得到的东西,那些比娱乐更能持久的东西,甚至能经受痛苦的东西。
齐德拉我的英雄,一年未满,而你已经厌倦了!现在我懂得因为天心仁慈才使花朵短命。如果我的躯体能和去年的春花一同凋谢,那真算是死得光荣,但是,它的日子是有数的,我爱。不要顾惜它,要把它的蜜汁榨干,否则恐怕你那乞求者的心又会像一只干渴的蜜蜂那样,当夏天的花残落在地上的时候,带着不满足的愿望,屡次地回来。第七场玛达那今夜是你最后的一夜了。
伐森塔你的躯壳的美,明天将回到春天的无尽藏的仓库里。
你唇上的鲜红从阿顺那接吻的记忆中消失以后,将像两片鲜嫩的无忧树叶重新萌芽,你皮肤的柔软洁白的光辉,将在百朵芬芳的茉莉花里重现。
齐德拉呵,天神,答应我的这个请求吧!今夜,在最后的时间,让我的美发出最明艳的光辉,像熄灭的火焰最后的一闪。
玛达那你的愿望定会达到的。第八场村民们现在谁来保护我们呢?
阿顺那什么,什么危险在威胁着你们呢?
村民们一股强盗从东北涌来,像山洪一样要洗荡我们的村庄。
阿顺那你们国里没有元首么?
村民们齐德拉公主是一切坏人都畏惧的人。当她在这个快乐的国土上的时候,我们除了善终以外,不怕别的东西。
现在她出去进香去了,没有人知道到哪里去找她。
阿顺那这国家的元首是一个女人么?
村民们是的,她是我们的母亲又是我们的父亲。(下。)齐德拉上。
齐德拉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呢?
阿顺那我在这里猜想齐德拉公主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我从各种各样的人那里听到关于她的许多事迹。
齐德拉呵,但是她不美丽。她没有像我这样的黑得像死亡的、可爱的眼睛。她能射穿任何目标,只要她愿意,但她不能刺穿我们的英雄的心。
阿顺那他们说她有一个男子的勇敢,有一个女人的温柔。
齐德拉这个,真是她的最大的不幸,当一个女人仅仅是一个女人的时候;当她用微笑和呜咽、服侍和爱抚,把她自己缠绕在男子的心上,她就快乐了。学问和伟大的成就对她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你昨天在林径边湿婆庙院里看到她,你会一直走过而不屑于看她一眼的。但你是已经对女人的美如此地厌倦,使你想在她的身上找出男子的力量么?
我已经用了涌泉润湿过的绿叶,在像夜一般幽暗的深洞里,替我们铺好了午睡的床。在那边,那黝黑淋湿的石头上软厚的青苔的凉意,将把你的眼睛吻入睡乡。让我带你到那边去吧。
阿顺那今天不去了,爱人。
齐德拉为什么今天不去了呢?
阿顺那我听说有一股强盗已经逼近这处平原。我必须去准备武器,来保护那些恐慌的村民。
齐德拉你不必为他们担忧。齐德拉公主在出去进香以前,已经在所有的边境路上布置了坚强的守卫了。
阿顺那但是请允许我暂时做一下武士的工作。我要以新的光荣使我闲散的手臂高贵起来,使它更配作你的枕头。
齐德拉假如我不让你去,假如我把你紧抱在臂里,那又怎么办呢?你会粗暴地挣脱而离开我么?那么就去吧!但是你必须知道藤萝一朝折断,就永不能再接在一起。去吧,如果你的干渴已经消解了。但是,如果还没有,那就记住娱乐的女神是无恒的,她不等待着任何人。坐一会儿吧,我主!告诉我什么不安的心事在作弄你。今天谁占据了你的心?是齐德拉么?
阿顺那是的,是齐德拉。我不知道她为了还什么愿而去进香。她还会需要什么呢?
齐德拉需要什么?这不幸的东西,她有过什么?她的性格就像牢狱的墙壁,把她的女人的心关闭在空洞的密室里。
她是晦暗的,她是不满足的。她的女人的爱即使身被败絮,也只好感到满足。美拒绝了她。她像一个郁郁寡欢的早晨的精灵,坐在山顶上,她一切的光辉都让黑云遮住了。不要问我关于她的生平吧。她的生平在男子们耳中是永远不会甜蜜的。
阿顺那我渴望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我好像一个旅客半夜到达一个陌生的城市。殿顶塔尖和花园树木看去都是模糊阴暗,而海的沉郁的呻吟还不时地从睡眠的静默中传来。
他渴望早晨快来,好向他揭露这一切奇妙。呵,把她的故事告诉我吧。
齐德拉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
阿顺那我仿佛在我心的眼睛里看到她,骑在一匹白马上,自豪地左手挽缰,右手执弓,像一位胜利的女神,把快乐的希望散布在她的周围。她像一只警惕的母狮,以强烈的爱来保护她乳旁的小狮子。女人的双臂,即使没有别的装饰,只有力气,也会是美丽的!美丽的人,我的心一刻也得不到安宁,像一条巨龙从它漫长的冬眠中苏醒。
来吧,让我们跨上快马并肩竞驰,像一对孪生的星球掠过太空。从这个暗绿的令人萎靡不振的牢狱中,从这个芬芳的沉醉、闷塞的气息的潮湿浓郁的罩子下,走出去吧。
齐德拉阿顺那,告诉我实话,如果我现在忽然用一种魔术,从这妖浇的柔弱中挣脱出来,这羞怯鲜艳的美,在人世的强壮健康的接触下收缩了,像借来的衣服般地从我身上甩掉了,你受得了么?如果我挺直坚强地站起,用一颗勇敢的心的力量,把诡计和纠缠柔弱的艺术一脚踢开,如果我像一棵年轻高大的山枞一样高抬着头,不再像藤萝似地拖曳在尘土里,我还能引起男人的注意么?不能,不能的,你忍受不了的。我不如仍在我周围散置着短暂的青春的精致的玩具,在忍耐中等待着你。当你愿意回来的时候,我将微笑地在这美丽躯壳的酒杯中,替你斟上娱乐的酒。当你厌倦了,喝够了这酒的时候,你可以出去工作或者游戏;当我老了的时候,无论你在哪里给我留下一个角落,我都将谦卑而感激地接受。若是夜间的游侣愿作白天的良助,假如左臂学习着要分担起骄傲的右臂的任务,这会使你英勇的心灵高兴么?
阿顺那我似乎永远不能正确地了解你。你对于我就像是一位隐藏在金像里的女神。我摸不到你,我不能以报酬来还答你无价的礼物。这样,我的爱是不完满的。有的时候在你的忧愁眼光的谜一般的深处,在你嘲笑着本身的含意的游戏言词里,我得到一瞥的感受:就是你努力要冲破你那疲倦优美的躯体,穿过微笑的空幻的面纱,在痛苦的火的洗礼中呈现。幻象是真理的最初的面貌。她在伪装下走向她的情人。但是时候到了,她就丢开装饰和轻纱,穿着朴素的庄严的衣服站了起来。我探索那个最终的“你”,那个赤裸的单纯的真理。
为什么流泪呢,我爱?为什么用手捂上脸呢?我使你痛苦了么,我的宝贝?把我说的话忘掉了吧。我将满足于现在。让每一段美丽的时间都像一只神秘的鸟,从它黑暗里的看不见的窝巢中,带着音乐的消息向我飞来。
让我永远带着希望坐在它的现实的边缘上,这样终结我的一生吧。第九场齐德拉(披着斗篷)我主,这杯酒已经饮到最后的一滴了么?这真是终局了么?不是的,当一切都过去以后,有些东西还要存留下来,这便是我在你脚前的最后的献礼。
我从天国的花园里带了无比鲜艳的花朵来礼拜你,我心上的神人。如果祭礼已终,花朵已谢,让我把它们扔到庙外去。(露出原来的男装)现在,请用仁慈的眼光看看你的崇拜者吧。
我不像我拿来祭献的花朵那样地完美。我有许许多多的瑕疵。我是这条广大世路上的一个旅客,我的衣服垢污,我的双脚被荆棘刺伤流血。我到哪里去得到花朵般的美丽,一瞬间生命的无瑕的美妙呢?我骄傲地给你带来的献礼,是一颗女人的心。在这里面一切苦乐都聚在一起——一个尘世的女儿的希望、恐惧与羞惭,在这里面,爱情挣扎着奔向不朽的生命。这颗心虽然不完美,但却高洁庄严,如果花的祭献已经完毕,我的主人,接受她作你将来的奴婢吧!
我是齐德拉,国王的女儿。也许你会记得那一天在湿婆庙里,有一个女人到你跟前来,她身上戴满了金饰。
这个没羞的女人来向你求爱,仿佛她是一个男人。你拒绝了她,你做得对。我主,我就是那个女人。我装扮成那个模样。后来幸蒙神恩,我得到了一年的人间最光艳的身形,欺骗的内疚伤痛了我的英勇的心。我决不是那个女人。
我是齐德拉。不是受人礼拜的女神,也不是一个平凡的怜悯的对象,像一只飞蛾可以让人随便地拂在一边。
如果你允许我在危险和勇敢的道路上常常在你身边,如果你允许我分担你生命中巨大的责任,那时你将认识我的“真我”。如果在我腹中孕育着的你的孩子,是一个男孩,我将亲自把他教育成为第二个阿顺那,时候到了我就把他送到你那里去,那时你将终于真正地认识我。今天我只把齐德拉献给你,一个国王的女儿。
阿顺那爱人,我的生命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