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疫区记事

作者:R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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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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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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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2836字

第十二章疫区记事


“李写意!你到底有没有心!”风随溪忍着为她擦拭唇角的冲动,盯着她波澜不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质问着。


李写意垂眸,淡淡地说,“对不起”。


华灯初上,钟漏更鼓一声一声敲遍,府衙外除了一群群蜷缩而眠的灾民外,又哪来王子情他们的身影?


李写意顿觉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一点点揪了起来,在厅了坐了一会,终究是坐不住,又站起身在门口徘徊不定。


又过了一更,一个急色匆匆的小兵顺着清清白白的石板路一路小跑过来,刚到李写意面前,就“噗”的跪了下去,口中道:“齐王出事了,风公子请李姑娘过去一趟”。


李写意猛地僵住,牢牢地望着他,尽可能冷静地问:“出了什么事?”


“我们按照风公子的要求将沿河的村庄全部封了起来,有一个村庄的刁民受了调唆,与官兵起了冲突,齐王殿下不愿意伤了百姓,亲自去调停,结果在混乱中被人伤了……风公子说,伤殿下的人是染了病疫的患者,殿下……殿下……怕是也染上了……”那小兵惶恐至极的回答。


李写意面色煞白,顿觉手足发凉。


风随溪说过,此疫目前只能预防,还不能延治,如果子情真地染上了……她不敢想后果,只是踉跄地往前踏了一步,揪住那小兵的衣袖问:“他们现在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小兵连忙扶了她一把,跟在后面的小梅早已抢了过来,接过李写意的手,“少主不必忧心,吉人自有天相,何况,有风谷主在呢。”


是啊,有随溪在。


李写意心中稍安,缓了缓心智,便带了小梅一人,匆忙地赶往王子情的所在。


到了城门口,那士兵举了举关防,守城的将领让他们出了城去,城外荒草满地,冷月无声,天地一片肃杀的寒意。


又这般匆匆地行了几里,终于到了河水下流的一个小村庄,村外重兵把守,用枯木做成的临时栅栏牢牢地围了一圈,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竟比战场上的帐营防备得还严。


到了门口,守卫很自然地将他们拦了下来,好在江潭也在外面,见到她,连忙迎了上去,挤眉弄眼,一脸苦像。


“风谷主呢?”她沉声问。


“在里面呢,”江潭往栅栏里看了看,然后递过来一条面巾,小心地叮嘱道:“李姑娘进去的时候,切切不可随便乱摸,一定要跟着侍卫走。”


李写意点头,很配合的将面巾戴上,江潭扬手招来了一个侍卫,由那人带着李写意进去。


走到村口时,借着月光,李写意瞧见地上几滩还未干涸的血液,显然是刚刚发生冲突没多久,子情……便是在这里受伤的么?


李写意不由得将那汪血多看了一眼,那侍卫连忙拉住她,低声说:“姑娘小心点,这都是碰不得的。”


侍卫的声音带着恐惧。


李写意也知他们的心情,再加上当年庆国的惨案,只可说是谈‘疫’色变了。


又行了几步,停到了一间稍显整齐的小屋前,屋檐低矮,门上黑黢黢的俱是烟尘,显然是临时征用的民宅。


那侍卫上前敲了敲门,低声回到:“李姑娘来了。”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李写意往前踏了一步,正准备推门,却不妨里面的人猛地将门拉开来,她重心一失,整个人都跌进了风随溪的怀里。


风随溪连忙搂过她的腰,脚步微旋,将她带出门来,顺手又将门合上。


“齐王刚睡,我们外面说。”风随溪低声叮嘱了一句,转而牵起李写意的手,往屋外走去。


带路的侍卫已经原路返回,月白月白的土径上,李写意的手冰凉一片。


“为什么不送回府衙医治?”好半天,她才憋足劲问道。


“他已经被感染了,”风随溪轻声道:“要隔离。”


“怎么会这样……”李写意茫然地抓住他的手,“今天早晨还好好的……”,然后她抬起头,殷殷切切地望着风随溪,那双秋水翦瞳似要烧出火来,“你能救他的,是不是?”


“我不能回答你,”风随溪冷静地望着他,“感染很多种,他是血液感染,连潜伏期都没有,今晚就会出现症状。”


李写意身子一抖,想冲进房去,却被风随溪紧紧地拽住,动不了分毫。


“不是……做了预防的么……”她无望地问,“你不是说,可以预防的么?”


“我已经吩咐药谷去准备药材了,但是,还没来得及用,预防药至少三天才能备齐。”风随溪遗憾地回答。


李写意怔怔地望着他,月夜下的风随溪没有了往日的跋扈自负,眼神诚挚无欺,英眉微皱,极担忧地望着她。


“你一定能救的。”李写意突然笃定地说道,“你可以重新塑造一个我,你可以治好子忻的眼睛,又怎么会对区区疫病没办法呢?”


风随溪沉吟,“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随溪,我不能失去他!”李写意拽紧他的手,如此用力,连指节都泛出了白色。


风随溪的手背渗出了血珠。


没有回答,他选择了沉默。


李写意突然想起什么,心中微微一寒,她松开风随溪的手,低低地问道:“如果是我染上了呢,随溪,你有把握救吗?”


风随溪曾经说过,他不关心任何人的死活,只是帮她而已。


如果子情就此出现什么不测,她自然不用再做什么,所有的努力,也俱成流水,她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回药谷了。


风随溪,根本就没有救治王子情的心思!


或者……他甚至希望王子情不要度过这一关。


李写意越想越寒,抬起头,一瞬不眨地盯着风随溪的脸,似乎要看到他的灵魂深处一般。


他的视线,闪躲了。


虽然只是点火时光的一瞬,却仍然被她捕捉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匕首从袖中滑到掌心。


用单手滑开刀鞘,锋利的刀刃立刻在虎口处划了一个火辣辣的伤口。


“写意……”风随溪见她神色有异,向她踏了一步,李写意却蓦然转身,往来时的路跑去。


风随溪脸色一白,立刻拔身跃起,伸手去拉她。


只是,还是迟了一步。


他的手触到李写意的一瞬,她被脚下的砾石绊倒,身子扑了下去,手砸在血泊里。


一切发生的极快,风随溪出手如电,已经挽起她的肩膀,将她扶了起来,然后一脸惊惧地扫向她沾污的手掌。


伤口处皮肉翻卷,她是故意的。


风随溪敛起眸,她是故意的。


屏了息,顿了心跳,莫名的怒火从脚心直串脑门。


为了王子情,她竟然用生命胁迫他。


选择与王子情共死,也不与他共生!


李写意淡淡地望着他,那张凉薄无情的嘴唇,就这样轻巧地吐出一句话来。


“随溪,我也染上了,你能救么?”


风随溪咬牙,怒火中烧,恨不得将她就此烧尽了,烧成灰,随风散了,也不再这样磨着他的心!


李写意神色不变,清冷而倔强。


他的手握紧,又缓缓地松开,然后——


“啪!”


重重的一巴掌,让她的唇角渗出血来,头偏向另一侧。


她努力让自己站得笔直,挺秀纤细的身子,却忍不住战栗起来。


然后她回过头,依然那般清冷无情地望着他,眸子深深,在月色下,看不出丝毫情绪。


“李写意!你到底有没有心!”风随溪忍着为她擦拭唇角的冲动,盯着她波澜不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质问着。


李写意垂眸,淡淡地说:“对不起。”


风随溪怒极反笑,“好,你愿意死,我何必拉你!从此以后,大家各不相干!”


说完,他竟然真的拂袖而去,白衣翩跹,他不曾回头。


李写意还是静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走远。


泪水突然模糊了双眼,却迟迟不能落下。


“少主……”目睹惊变的小梅怯怯地靠了过去,不知该安慰她还是该下令天机阁的人追杀风随溪。


李写意转过头,面色如常,冲着小梅淡淡一笑,“你在外面等着,我去看看殿下。”


说完,她缓步往小屋走去,一步一步,慢且稳。


在门口停顿了片刻,她吸了一口气,手放在门板上,一点点推开来。


小屋里的烛火刹那泄出。


橘黄色的烛火,在小屋里轻轻摇曳,如一滴夜的眼泪。


李写意走了进去,床榻上,王子情静静地躺着,呼吸均匀,大概吃了什么安神宁息的药,他睡得很安详,散开的黑发从床沿处泻了出来,脸色素白,已显病容。


她停在他的面前,轻轻地弯下腰,第一次,可以如此实无忌惮地观察他,第一次,不用掩饰,不用防备。


手指从他俊朗清秀的脸庞上滑过,他已经开始发烧,浅浅的热度从指尖传了过去,心也跟着悸动起来。


“你一定会没事的。”她抚过他的脸,异常坚定地说。


王子情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正准备出门让小梅去请刘先生,闻讯而来的刘先生已经走到了村口。


进门后,刘先生小心地为王子情把了脉,随口问道:“风谷主呢?”


药谷是救人的,而唐门是害人的,以害人之术去救人,始终有所差距。


李写意的神色黯了黯,淡淡地说:“他有事,可能不会回来了。”


刘先生自然听出了话外音,当下也不多问,专心为齐王诊治起来,沉吟了许久,方才挪开手。


“怎样?”李写意急切地问道。


刘先生摇了摇头,面露愧意地说:“关于药理方面,属下还是及不上风谷主,若是风谷主都束手无策,属下也……无能为力。”


李写意本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但是听到这番话,还是不免失望。


“连试一试的可能都没有吗?”李写意又问。


“可以先熬点汤药退烧,让属下再去琢磨琢磨。”刘先生犹豫地说:“首先一定要控制体温,若是发烧太厉害,会伤了肺腑的。”


“恩”李写意点点头,突然想起柳丹青当初的那晚冰镇酸梅。


可是,匆忙之间,她又能去哪里运来冰块?


“算了,先生去熬药吧,这里交给我了”颓然地打消运冰的主意,李写意宽慰刘先生道。


“还是让小梅来照料吧”刘先生担忧地望着她:“万一少主也……”


“我已经染上了。”李写意不以为意地说:“所以不用过于顾忌。”


刘先生吃了一惊,“少主?”


“没事,暂时还没有什么症状。”李写意说到这里,自己也有点吃惊。


按照王子情下午的情形,染上疫血后的一个时辰就开始晕眩发热,而从刚才风随溪离去到现在,也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了,她却还是与常人无异。


她的血流速度比常人慢,体温低些,连中毒的反应都比别人迟钝,难道染上疫病的发作,也同样比其它人慢一拍吗?


想了想,李写意又是释然:总归是要来的,来得晚一点,早一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听说李写意也未能幸免,刘先生觉得自己的责任更加严峻了,冷汗爬满了脊背。


“你先去忙吧,也不用太大的压力,尽力就行。”李写意连忙安慰他,“此次的生死,由凭天命吧。”


“少主和殿下一定要保重,属下这就去研究。”刘先生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大揖,然后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比起方才进来的时候,浮了许多。


没过多时,小梅端着两碗熬好的汤药走了进来,还未说话,便被李写意赶了出去,唯恐她也感染上了。


到了门口的时候,李写意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叫住她,“若是明天卫寨主下山,请江大人代为招待,不能让他知道这里的事情。”


小梅应了,又望了一眼李写意,一脸担忧地退出门去。


王子情还在熟睡,方才风随溪的宁神药一定下得颇重,李写意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温度比起刚才又热了几度。


她连忙端起一碗药,坐到床头,将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一手托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则往他的嘴中灌去。


只是王子情不开牙关,灌进去的药,倒有九成洒了出来。


李写意望着他愈显惨白的脸,薄而优美的唇没了一丝血色,心中更是钝痛,只犹豫了一下,便仰脖喝了一口,俯身含住他干燥的唇。


用舌尖抵开牙关,苦涩的药汁混着她的味道,尽数流入了他的口中,王子情也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喉结轻轻一动。


多年相恋,即使情深意浓时,也一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这一次,竟是初吻。


李写意涩然一笑,她已然不是苏颐,初吻之说,也并不存在吧。


便这样将一碗药全部给他喂了下去,唇舌相触,却无纠缠。


过了片刻,王子情因为发热而泛着异样酡红的面颊终于有所好转,浓重的呼吸也淡了下来,清晰的五官愈发深刻起来,好像在旦夕间清减了不少。


李写意又取了毛巾为他拭汗,宽阔的额头汗珠细密。往下望去,连衣服都已经汗湿好几重了。


索性解了他的外衫,拧了热毛巾一点点擦拭着,手挪到了胸口的伤痕,忍不住停了下来,用指腹轻轻地摩梭着,那坑坑洼洼的质地,只是一触,便让她忍不住流出泪来。


子情,子情……


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手下的动作越见轻柔,身上竟有点发凉。


擦身显然不是一个牢靠的办法,刚刚抹完手臂,锁骨处又溢出汗来,那药只能抑制片刻,显然并不能完全的降温。


王子情身上只留下了一条亵裤,却还是烫得骇人,红晕染上了肌肤,白皙里透出一点点诡异的瑰红。


想起刘先生特意交代过不能过热,李写意顿时焦急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发过烧了,自从换了骨血后,她只会怕冷,每每冷到牙齿打颤,身处寒窟。


她心念一动,看了看自己始终冰冷的双手。


然后她蹲下来,望着王子情轻颤的睫眉,他似乎要醒过来了,双目却始终合着,呼吸开始紊乱,深深浅浅,似在她的心上走过。


罗衫轻解委地,纤足点上锦榻,寒玉一般润滑清凉的手臂用背后环住他,清冷的纠缠让王子情舒服地一叹。


“苏颐……”他迷迷糊糊地唤道,一转身,竟也搂住了她,大概是觉得她身体凉爽,抱住了,便不再松开。


李写意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将头靠在他的胸口处,专注地听着他时缓时急的心跳声。


几回梦中与君同,一晌贪欢。


便这样搂着他,切切实实地拥着他,没有夜夜相思的宽慰,没有梦想成真的狂喜,心祥和一片,如此空明。


子情,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许多,这样毫无空隙地抱着拥着,却还是挤不走已经流逝的八年时光,我们的怀抱如此虚空。


如果同死,我庆幸亦无悔。


如同能生,愿你从此幸福安康。


刘先生早晨过来的时候,王子情的状态显然比他预料地要好许多,只是症状还是不减,望了一眼站在身边的李写意,刘先生突然问道:“少主,你没有丝毫不适吗?”


李写意怔了怔,“好像如常”。


“你确定自己被感染了?”刘先生小心地问。


“恩。”李写意点头,若不是被感染,风随溪何至于发那么大的脾气。


刘先生沉吟了片刻,又托起李写意的手腕,细细地把脉。


“完全没有感染的迹象。”观察了半日,刘先生下着结论,“少主,要么你根本没感染,要么,你的体质有异于常人,天生便有免疫力。”


“你是说,因为某种原因,我的体质能抵抗这种疫病?”李写意怔了怔,然后极缓慢地问道。


刘先生点头,“可以这么说。”


“八年来我时常吃药,吃了各种各样的药,所以血液是与旁人不同的,先生觉得,会不会与我的血有关?”


“极有可能。”刘先生随口回答,突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果见李写意一双晶亮黝黑的眼睛牢牢地望着他,眸中异彩闪烁。


“少主难道……”刘先生愣了愣,没有说完。


“试一试便知,”说完,她拿起昨天留在桌上的空碗,放于腕下,另一只手则抽出匕首,在跳动的脉搏处划了一刀。


鲜血汹涌滚出,滴滴沥沥地落到了碗里,刘先生看得心惊,想出言阻止,想到李写意决然的目光,又忍住没有说话。


等连割了两刀,落了大半碗鲜血时,刘先生终于忍不住了,“少主,够了。”


“多一些总是可靠点。”她轻声回答,素白的脸更现惨淡,唇也几乎成了藕色。


“够了!”声音再次响起,却不是刘先生的,清朗疲倦的声线,带着些许心疼与恼怒,从门口传来。


趁着李写意分神之际,刘先生已经站起身,快速地为她止血包扎,李写意任由他动作,脸淡淡地转过去,望着来人微微一笑,丝一般的欣喜从心底屡屡抽出,逸在眉梢上,眼角边。


“你来了。”


她轻轻地叹息一声。


“你出来!”风随溪跨前一步,抓着她没有受伤的手腕,近乎粗暴地往外拽去。


李写意并不吃惊,匆忙间还交代刘先生代为照看殿下。


村里的人已经个个自危,等闲并不出门,虽然天已经亮了多时,外面仍然死寂一片,只有那些守在外面的士兵听到响动回头望了一眼,见到是他们,也不追问。


风随溪一直把她扯到村外的一个荒废的小树林里,这才停下脚步,将被拽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的李写意推到面前的树干上,两手环在左右,把她困在自己的臂弯间。


“你不是说大家各不相干了吗?”李写意平静地望着他,淡淡地问:“为什么还回来?”


朝阳初升,万丈光芒下,她的脸便如午夜盛开的幽昙花,因为劳累失血而变得透明脆弱。


而他,亦是一夜未眠的憔悴,深凹的双眼下挂着两个淡黑的眼圈,唇瓣干燥污浊,这大概是她见过的、他最狼狈的时候。


“还疼不疼?”风随溪并不答话,只是小心地伸出手,抚过她的脸颊。


李写意的眼睛立刻潮湿,不自在地别开脸,望着旁边淡黄色的野草道:“我没那么脆弱”。


“你打我吧。”他移开一点,炙热而哀伤地望着她:“我不想道歉,我不会原谅自己,也不会原谅你。”


“何必,”李写意停了停,回头深深地望着他:“我并没有怪你……”


风随溪眸光一痛,突然低下头,猛得吻住她,将她后面的话全部吞咽到喉咙里,将所有的责难,后悔,愤怒,哀伤,爱恋,以吻封缄。


李写意牙关被撞,隐隐地一疼,转眼又淹没在他火炎般情热里,动弹不得。


“我该拿你怎么办?”许久许久,他才嘶哑地叹息一声。


李写意抓着他的手臂,垂眸望地,久久不能答。


“让我纵容你吧。”他突然说,用手指抬起她的头,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睛,“只要你好好的活着,我别无所求。”


李写意眼框一热,更紧地抓着他的手臂,然后低低地说,“随溪,给我一点时间。”


我求的,给我时间去完成。


你求的,也让我努力的给你。


风随溪怔了怔,又将她挤入怀中,脸埋进她的发丝里,不再多言。


重回小屋时,刘先生站在门口说:齐王殿下已经醒了。


李写意与风随溪一同推门进去,王子情斜倚在床榻上,一脸沉思。


见到李写意,他的眼神微微闪烁了几下,似乎想起什么,却又不怎么确定。


风随溪上前把了脉,沉吟了半日,然后淡淡地说:“比昨日好多了,我再去开点药,”说完,他回头看了李写意一眼,显然在无声地指责她用血喂之的事情。


李写意回以一笑。


“防治的事情你也别太操心。”风随溪有点生硬地安慰道:“既然药谷决定出面,就不会出现生灵涂炭的事情,安心养病吧。”


“多谢,”王子情点头,诚挚地说:“这次若不是药谷出面,事态可能不堪设想。”


“殿下向朝廷上折时不要提药谷,就算是谢礼了。”风随溪冷淡地回答。


王子情愣了愣,却并没有追问缘由。


“写意,你照看殿下,我去看看他们采来的药。”风随溪显然并不喜欢与王子情同处一室,只坐了一会,便借口溜了。


李写意点点头,坦然自若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王子情看着她刚刚包扎的手腕,面沉若水,好半天才开口问道:“是你吗?刚才刘先生喂我喝的药,是你的血吗?”


李写意并不否认,清澈无碍地回望着他,“殿下无事便好,至于来历,没必要追究了”。


王子情神色微动,仍然盯着她,挪不开片刻眼神,“写意……”


他轻唤,然后重复了刚才的问题,“是你吗?”。


只是,相同的话语,却并不是相同的含义。


李写意身子微僵,然后淡然一笑,“殿下累了,好好休息吧,其它的事情,多想无益”


王子情默然,又望了许久,才移开视线。


“能不能说点什么。”他俊秀的脸蒙上一层雾般的迷惘,“我想听你的声音。”


李写意哑然,“说什么?”


“随便,说说你自己,或者讲一个故事”王子情孩子般请求道。


“我曾听老人讲过一个故事,”李写意想了想,不徐不缓地说:“书生外出时遇到美人,一见倾心,便带了美人归家,欲长相厮守。相爱十载,日子美满之极。书生对其珍之重之宠之。一日书生早归,不见美人相迎,便自到美人房中寻她。美人房门虚掩,透过缝隙看进去,书生赫然看到一青面獠牙的厉鬼正提笔细细描绘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那厉鬼所描绘的,是张美人皮。作完了画,厉鬼提皮披上,摇身一变,正是那美人——此时,书生方知,日夜与自己相亲相爱的,正是这披着画皮的厉鬼……”


说到这里,李写意没有说话了,目光遥遥地看着远方,似在想像当书生看到那一幕时,心中会生出怎样的惊涛骇浪。


“故事的后来呢?”


“后来啊……”李写意的声音低了下去,“后来那大骇的书生寻来了法力高深的道士,收了那厉鬼,然后另行娶妻生子,从此过着平稳安定的美好生活。”


“故事完了?”


“……是。”


听完了故事,王子情只评论了一句,“真蠢。”


“是啊,书生真蠢。”李写意笑了,唇角似有隐隐苦意。


“不,我不是说这个。”王子情清清楚楚地说道,“若我是那书生,若我真爱那人,就算她是披着画皮的厉鬼又如何?——那书生被人鬼之分所拘泥,他真蠢!”


心,颤了一下。


“……她骗了他。她不是人,是鬼。”


“骗了他又如何?”王子情冷哼道,“一切,只为她爱他。你也知道,编织谎言其实是最费心神精力的一件事。正因为她爱他,所以才花心思欺他骗他瞒他,不愿他看见自己最丑陋最狰狞最不堪的那一面。若我是那书生,我会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依然如昔日般爱她宠她怜她护她,甚至会比过去待她更好。”


李写意垂眸,许久,才颤声问:“殿下是不是有话要说?”


“我不知道。”王子情回头望着她,静静地说,眸影无踪。


“殿下还是安心休息吧,江北的防务离不开殿下”李写意站起来,理了理他的被角,神色清明地说:“写意以为庆国方面最近也会有所行动,所以殿下要更快的恢复才行。”


王子情看着蓦然疏远的她,唇颤了颤,却终于什么都没说。


李写意转身,拉开大门走了出去。门外阳光依旧,只是心已潮湿。


走到村口,刚刚出去的风随溪不知怎么又折了回来,本就憔悴的面容,更是一脸凝重。


李写意心中不安,顿住脚步,“怎么了?”


“药材,有一味药材在前几日被人收购完了。”风随溪沉着脸说:“药谷的存货不足以让这么多人饮用。”


“有人故意的?”李写意心思电转,“和那些下疫的人是用一伙人,难道是,庆国?”


“我派人查了,确实是楚国人买走的。”风随溪皱眉道:“这件事一开始就有人存心捣乱,写意,能查到那个人吗?”


“不需要查了,我想我知道他是谁”李写意叹了一声,目光挪到遥远的西水之侧,“柳丹青,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丹青是谁?”风随溪诧异地问。


“商人,一个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商人。”李写意模糊地回答。


风随溪也不多问,只要不危及到李写意的安全,他并不会刻意去管她的事情。


“你既然知道他是谁,这件事就交给你去解决了。”他极信任地望着她,“我去看看齐王,到明早之前,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外面的事情,你能应付得过来吗?”


“你放心。”三个字,已足够。


“尽快解决,将村庄长期封锁迟早会造成民变,上次赵知秋逼反的人还没有镇压,仍然据守在西水边,若再闹一次民变,庆国乘虚而入,江北便会成为它国之物了。”风随溪又提醒了一句,然后握了握她的手,往小屋走去。


李写意目送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已决意治好王子情,整整一夜,必然是极劳心费神的。


以前极少出手的人,现在却为她频频出世……


李写意眼波微柔,漾起点点涟漪。


转过头,收起所有的心思陈杂,她还有其它事要做。


回到祁洋府衙,裴钟已经遣人将第一批粮食运了回来,李写意吩咐众人拆分熬粥,在城门口设了二十个粥棚,又派了府卫去维持秩序,这才全心去查药材收购的事情。


卫津也已办妥山寨的事情,一早便到了府衙,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指挥若定,等她终于忙完,才赞了一声,“有大将之风。”


李写意笑着望了他一眼,“你才是大将,又何必挤兑我。”


卫津并不辩驳,只是淡然地说了一句,“以前的事了。”


“卫大哥,你还愿意上战场吗?”李写意却严肃起来,慎重地问,“还愿意为楚国而战吗?”


卫津沉默不答,头扭向别处。


李写意也知心结难解,并不相迫,语气微顿,然后漫不经心地转开话题,“卫大哥,你能不能联系到柳丹青?”


“丹青?他又做什么了?”


“他收购了临近所有地区的药材,我们不能提前做预防了”李写意三言两语交代了一番,“我必须找到他,他并不是为庆国服务的,是不是?”


卫津犹疑了一下,然后回答道:“丹青并不坏,他应该不会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他不是用来开玩笑,而是用来当筹码”李写意纠正道:“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找到他。”


“他总是喜欢去山顶,那个能看到西水的山顶。”卫津终于说:“我带你去。”


“不了,我知道地点。”李写意劝阻道:“大哥不用去,我知道你曾与柳丹青相交,我不想你为难。”


卫津踌躇了一下,终究不放心。


“他不会伤我,既然上次能放了我,这次更不会挟持我,而且,我还带着小梅她。”李写意宽慰道。


卫津还待说什么,素素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望见他们,便一溜烟地钻到两人中间,抓着卫津的衣袖,“大哥”“大哥”地叫着。


昨晚卫津将她单独留下,让她辗转反侧了一夜,到了早晨,脸上还满是睡眠不足的倦容。


卫津也不忍推开她,只得无奈地被她抓着。


李写意含笑望了他们一眼,然后转身走开。


终于登上山顶时,李写意已经累到脱力,扶着一株参天古树,小声地喘着气。


“我还以为你找不到上山的路呢。”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柳丹青一袭竹青色的长衫,腰间挂着那柄碧色的长萧,眉眼清雅,未语先笑。


“只要知道方向,总是能找到路的。”李写意直起身,让小梅守在下面,独自踏上了最后一块岩石。


平整的石块上,竟然摆了一张棋盘,棋盘边是一壶正温着的茶,泛着淡淡的清香。


“我说过会请你喝茶。”柳丹青盘膝坐到了一边,然后弯腰,为她小心地斟了一杯,动作从容优雅,丝毫不像在岐山绝顶,反而让人有种身处茶肆的错觉。


“你猜到我会来?”李写意不客气地端起来轻抿了一口,“果然是好茶。”


“当然是好茶。”柳丹青笑着说:“极品龙井,皇宫大院里的贡品也是从这里挑剩的。”


李写意莞尔,他总是不动声色的奢侈着,然而并不让人觉得讨厌。


“用江北全部药材请了我来,这么大手笔,比这杯极品龙井更让人受宠若惊。”她直视着他,不想被他带离话题。


“今天的西水很美。”他微微侧身,遥望着远方蜿蜒的河流,山风习习,拂起他的广袖宽带,直欲羽化。


李写意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遥远的西水云雾氤氲,白水如带,两岸一马平川,将楚庆两国隔成了天堑。


“你曾问我,那个都尉是否姓柳?”柳丹青总是有种能耐,可以将别人的思路引导开,让人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虽然明知有重要的事情要商量,李写意还是不由得“恩”了一声,回头盈盈地望着他。


柳丹青的表情依然平静,细长的眉眼含情带笑,唇角几不可见地微扬,说不出的优美温雅。


这样一个人,本应该坐在京城的阁楼上,引三两文人雅士,小饮漫聊,而不应该在这荒芜的岐山崖顶,迎风而笑。


“他确实姓柳。”他自问自答。


虽然早已猜得答案,可是听到他亲自说出来,李写意还是禁不住一阵心颤。


“二十年前,我就站在他身边,看着西水一点一点被染成红色”柳丹青的声音清淡若风,了无波澜:“他当时很伤心,根本不忍去看,他说其实还应该有更好的方法,可是皇命难为。”


“你知不知道,自那以后,我眼前的西水,从来都是红的。”柳丹青凤目微闪,依然眺望着婉约动人的西水之滨,眸底却只有血红这一种颜色。


李写意神色微动,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在地窖里逃过一劫后,曾经试着给他收尸,却只在河岸找到一块一块模糊的血肉,甚至不知道到底是哪个部位的。”柳丹青又说:“所以我没有将那些东西埋起来,而是将它们全部丢到了西水里,我告诉他,有朝一日,我要将他奉为天书圣旨的皇命踩于脚底,我要西水,从此不再澄清!”


“柳丹青……”李写意心中一寒,转头望着他。


“小时候的童言而已。”柳丹青却是一笑,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你是来找我买那些药材的吗?”


“是。”李写意心悸莫名,望着他自如的笑颜,心寒更甚,可是寒意里,偏偏又带了一点淡淡的疼。


“那先陪我下一盘棋。”柳丹青将棋盘往她面前一推,“赢了,我就将药材卖给你。”


李写意愕然地望着他,不曾想他会那么儿戏,“没有其它要求吗?”


“我是个守信的人。”柳丹青笑。


李写意颌首,拈了黑子。


既然事关重大,她不需要谦让。


“为什么你不问输了会怎样?”柳丹青也拈了白子,在青山白云间,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不能输,”李写意笃定地说了四个字。


不是不会输,是不能输,很多事情,是不能留给自己后路的。


柳丹青微愣,随即了然一笑,“虽然如此,我还是喜欢将条件说清楚,你若是输了,药材之事当然要作罢,而你,也必须留下来陪我三天。”


“好。”她根本没有犹豫,慨然诺到。


“请落子吧。”柳丹青伸手一引,翩翩有礼。


既是必胜之局,李写意一下手便没有留后路,攻略犀利,老道,毫无留情,柳丹青初时或还有怠慢之意,到了中途,神色愈发凝重起来,双方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一个只攻不守,决然无畏;一个思路缜密,滴水不漏,便如千百年前的那个传说:若用最锋利的矛,去刺最坚固的盾,何如?


答案永远是未知。


到了布局的紧要关头,李写意回龙阵渐成,还需填上二三子之时,却见柳丹青回头朝西水之滨望去。


李写意心念一动,也顺着看了一眼。


那一眼,让她的手指微微一松,黑子落到了棋盘上。


远远的,黑鸦鸦的一片盔甲之士正从庆国的国土里迈了出来,一点一点,往西水有序地挪动着。


虽然离得很远,却仍然能看到那排列整齐的方针,旌旗招展,闪亮的利戟折射着阳光刺眼的光芒。


她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却很清楚江北现在的兵马,万想不到,他们会直接从西水这边渡过来。


显然,他们已经找到了渡河的方法。


可是最近的驻扎军,湘南王引以为傲的虎骑军,离这里尚有百里。


心思电转,李写意不动声色地转过诸多念头,竟已忘了旁边的棋局。


回过神,方知刚才落下的一子,掉到了一个完全不相干的地方,先机顿失。


“落子无悔。”柳丹青微微一笑,然后在角落里填上一子,轻巧地捡走了中间的一片黑子。


“你输了。”他扫了一眼残局,淡淡地说。


李写意垂下眼眸,将手从棋盘上挪开,“是。”


“写意认为齐王能抵抗得了庆国的大军压境吗?”他不需多言,只是静静的收了棋盘,好整以暇地望着下面黑鸦鸦行来的军队。


李写意的神色也未见慌张,抬起头,异常清明地望着他,“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围魏救赵’?”


柳丹青饶有兴致地回望着她,“围魏救赵?”


“战国时,魏将庞涓率军围攻赵国都城邯郸。赵求救于齐,齐王命田忌、孙膑率军往救。孙膑魏军主力在赵国,内部空虚,就带兵攻打魏国都城大梁,因而,魏军不得不从邯郸撤军,回救本国”李写意淡淡地解释道:“对敌作战,好比治水:敌人势头强大,就要躲过冲击,用疏导之法分流,避实就虚,攻其要害,使敌方受到挫折,受到牵制,围困可以自解。”


“恩。”柳丹青望着她,似有所悟。


李写意高深一笑,遥望着远处开拔而来的大军,沉思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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