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3
|本章字节:5462字
——“米调”?这个名字,隐在蒙上厚厚尘土的记忆屏幕深处,我在僵立的片刻,听见结成硬块的灰尘,在时光里扑扑掉落的声音。
米调,实在是久违了。
在文革高潮的一九六六、六七、六八三四年间,在北京中学生当时最牛气的那几个圈子里——比如清华附中、男四中、师大女附中或者一〇一中学,那些不但属于“热血”甚至还要自称“铁血”的一辈人物中间,这个名字,即便不算最抢风头的,也曾在小范围内风光一时。“米调”究竟是本名还是外号,在当时就有两种说法:一说他父母出身延安“鲁艺”,是在陕北米脂采风记录民歌时相恋结婚,所以给他起了这么个怪名字作纪念。二是当时北京中学生的流行时尚中有一个说法:“狂不狂,看米黄。”早期指的是一身洗得发白呈米黄色的人字斜纹布旧军装,那是父辈军阶、地位的标志;七〇年以后,则换成一身米黄色的斗篷式样风衣,那就是与格调品味、够不够“谱儿”、拔不拔“份儿”相联系的了。
米调之所以大名鼎鼎,倒不是因为他的血统或者他的风雅,而是他的名字总要牵进一些大事件里,并且屡有出格的表现。有那么几段有鼻子有眼的轶事,隐约浮现出来:一九六六年“八二三”,北京国子监“北图”老馆的首都文艺界批斗大会——就是那个导致了作家老舍跳湖自杀的著名批斗会,据说米调就是那几个带头从腰间抽出武装带,动手抽打“文艺黑帮”的“小将”之一。随后,北京十几所中学的红卫兵冲击东单五条的玛利亚修女会,曾有八名罗马修女因此被驱逐出境,成为“文革”伊始最早发生的“涉外事件”之一,据说,米调就在这个“红卫兵万人围斗洋修女”的著名事件***尽风头。以后“王府井”、“全聚德”、“长安街”、“东交民巷”的砸牌子改名,六六年底北师大南下冲击山东曲阜孔庙孔林,六七年北京火烧英国代办处……总之,你准能在一大堆淌红滚绿、人仰马翻的传闻里,听到米调突兀的名字,看到他捋胳膊蹬腿的身影。
米调后来又因了什么事,被当时的最高当局一再点过名,已经记不太清了。好像在不同时期的两大派争斗之中,他都分别参加过不同派别,并且扮演的都是冒险犯难的角色。这导致了一九六八年七月以后,“军宣队”、“工宣队”进驻北京各大、中、小学,“清理阶级队伍”开始,他成为北京中学生里少数几位被全国通缉的人物。不过,当其时,米调已经失踪了好几个月了。正是毛泽东发表那句神喻一般的“现在轮到小将们犯错误了”的“最高指示”的时候,我们这些无论“老兵”或者“四三派”、“四四派”的各路小将们,随即便被老人家“巨手”一挥,屁哄哄全赶到穷乡僻壤接受“再教育”去了。我那时走得很近的几位外校高中朋友里,是颇有一些米调的崇拜者的。大家耳语纷纷,都说米调领着几个“铁杆儿”追随者,上北方的太行山或者南方的井冈山打游击去了。
一九七〇年春节刚过不久,“一打三反”开始,这是大规模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在北京中学生中享有至高地位。写《出身论》的“首席反革命”遇罗克,被关押几年后突然要判处死刑。那时候,一次大型宣判会就可以毙个一二百人,满街贴满了打着红勾勾的杀人通告。就在紧张恐怖的气氛之中,在我们这些下乡回城后“滞留不归”的知青堆子里,忽然悄悄流传着一个惊人消息:说是失踪了好几年的米调,已经带着他在山里练出十八般武艺的追随者们潜回北京,准备劫法场!要在遇罗克被宣判后全市游街、绑赴刑场的半路上,把遇罗克劫走,带出北京,供奉为他隐藏在某座不知名大山中日形壮大的游击队伍的精神领袖,云云云云。
此事后来查实是子虚乌有。可在当时,在我们这些被一古脑儿赶下乡、深怀各种被利用、被愚弄的牢骚和异端的知青堆子里,这消息无异于大旱云霓,真真是够刺激、够“拔份儿”的了!遇罗克被宣判、游街、处决的当天,我没有上街去看,似乎也无意等待什么“劫法场”的奇迹发生。我那时的心态其实已经变得颇为淡漠。心理的兴奋点和关注点,也早从历史、人文,转移到科学、理工。据看完热闹回来的朋友感慨,倒可以想见当日全城岗哨森严、神经紧绷的状态。可见当局也获悉了各种“劫法场”的传闻。只是在不同圈子的说法里,“劫法场”的主角各有其人罢了。朋友当时说:遇罗克死得不冤。如果可以像他老兄那样军警长街列阵、八面威风出巡地踏上黄泉路,他真不在乎,就这么轰轰烈烈地死它一回。
“不不,要死,你准死得比遇罗克漂亮。”我调侃他。
他两眼一瞪:“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米调呢!”
我其实并非是米调一类人物的崇拜者。我当时颇为崇拜的,倒是一些喜欢远离政治纷扰、敢于埋头攻读数理化、开口闭口“爱因斯坦相对论”、“阿波罗号登月行动”之类的别致人物。可偏偏在这样一批人物里,却大有把米调的各种传奇挂在嘴上开聊的人。说他“狂”、“血热”、“有种”、“份儿足”、“是条汉子”等等,这些赞语在那个年头都不算希罕;可是,“像雷马克战争里的人物”、“中国的十二月党人”、“东方未来的格瓦拉”等等,这样的字眼,就让我对这个传闻中的名字,不能不刮目相看了。我怎么能想象,三十年河东又河西,这些年,自己的人生轨迹土洋中西上天入地的,早不知转悠到哪里去了,真实的米调,竟会从多少年的传闻烟雾之中,冷不丁的就活生生站在了面前呢!
我在土垛豁口的背景下默默注视了他一眼。这位自称“米调”的汉子已人中年,黑险,平头,中高个头,细长眼睛,上下一身灰布粗褂。额角的皱纹很深,脸颊边一溜没刮净的连腮胡碴泛绿发青,缺血的脸颊由于常年暴露在风沙烈日之下,枯黑枯黑的像是随时都可以掉下渣子来的红柳残桩,和身后焦黄单调的沙原背景,倒完全是浑然一体的。若不开口,他更像一个大西北常见的那些面相耿严呆板的回回,而不是什么——“米调”。
他日后告诉我:就为着我打量他的这一眼,他把我“盯上了”。当时,他只是笑笑说:“看来我的汉文名字有点让你吃惊,我自己也他妈的吃惊,八辈子也没人这么叫过了。其实,这里的人都叫我另一个名字——”
“索罗卡拉,”就在这时,那个叫黑皮的孩子挤上前来,唤着他的那个更为古怪的名字,“先弄吃的,还是先弄水?”他背着的皮囊水袋在我身上蹭了一下。
“先弄水去吧,黑皮,”那孩子立刻转过身,牵过毛驴走开了,那猴面鹰便在他肩头一跳一落的。黑脸汉子朝我一笑:“您呢,您这位——丝路游客,”他顿了顿,“打算上哪去?”
我苦笑着没答话。我几乎马上断定,他一准就是那位叫“廖冰虹”的女人寻找的那个人——如果那个“信口雌黄”的浪漫故事,竟然具备什么活见鬼的真实性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