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3
|本章字节:5516字
“芒坝街子三月三。落日古榕。yb!yb!”
就是这么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体,神秘,帅气。是他,没错,一准是他!
农历三月三,这个在古俗里踏青春游的节日,在多民族杂居的云南特别是西双版纳,却是一个一年一度的男女自由兴会、纵情喜乐的独特日子。先是满山满野出门赶街的花绿男女,互相以山歌对唱;对出意思了,便结成一双双对子出游,在花草树丛里、竹楼水槽边,随兴宽衣解带。尽管在那个红色年代里,取缔的禁令下了一道又一道,也在青石板街子上游斗过“反动歌头”,也用“革命山歌对唱比赛”试图取代赶街对歌野合的旧俗,可这种渊源自远古原始公社群婚生活的遗风,却仍旧禁之不绝,甚至越禁越烈。当局便只得对吃国家商品粮的农垦兵团员工下了一道死命令:不准涉足三月三赶街的风俗,否则,是党员的开除党籍,是群众的开除工职。每到这个当地欢歌达旦的大日子,兵团就要组织大会战,把青壮男女们集中到兵营一样严格管制的开荒工地或者水利工地上去。农垦连队里那些民兵、积极分子们还要行动起来,在各个街子设上明岗暗哨,监视过往人群;同时监视哨之间又要互相监视,以防有人借机混入傣族白族苗族阿佤族的男女中间,抖抖腿就成全出一段好事。
一向是村里“铁姑娘班”的领头人,连队挂了号的积极分子,廖冰虹当天的行止,倒没太引起太多的注意。
在等待那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日子来临的时侯,廖冰鸿作过各种腾云驾雾的揣测:米调从哪儿来?他是怎样打听到她的去向行踪,又是怎么知道芒坝街子,并且知道三月三芒坝古榕下特有的赶街风俗的?也许,他一早就到云南兵团来了,只是不在同一个师团里?或者,是“203”早已星散的哥们儿就落户在西双版纳的各个乡寨里,几年间流荡四方却仍未在全国通缉名单上除名的米调,又把他的神圣革命活动推展到这里来了?
她起了一个大早,把一头留了三年的流水长发盘成了傣式的高鬈。水波里瞄一限自己窈究的身影,瞳子里满溢着笑意——“小布”就“小布”吧!她要让她的“203”首长,在见面的第一个瞬间就狂喜惊叫:当年的“小布尔乔亚”,已经出落成西双版纳能耕会织的孔雀公主啦!
芒坝街子尽头的那棵巨榕,曾经进过许多著名的画卷画册。那是一棵华盖如云、气根绵延数里的千年大古榕。一棵树就是一座大林子,就是一个须髯飘飘、沧桑满脸的老部落。廖冰虹一大早便以月事理由请了病假,甩掉她的伙伴们从会战工地回到村里,褪下粗布工作服,换了一身不太惹眼的碎花衬衫短裤,高髻上还顶着一顶尖头斗笠,施施然走出了连部的寨子。太阳刚露面,她就开始在此起彼落的山歌里穿梭顾盼,摇甩着汗巾,神出鬼没地躲闪在那些花伞、筒裙、“纱丽”和“纱笼”中间,观察着每一个可能的米调影迹。她不时摘下斗笠,让那座高髻像山峦像佛塔一样在人潮中耸动;一闪眼又把斗笠换成了花伞,提防着从哪一片树荫后面,冷不防会冒出农垦连队派出的明暗岗哨们。她常常忍不住捂嘴偷笑,往水塘镜面上那个行止古怪的公主扮个鬼脸:你这副德行,还有一点“203”“纯粹革命”的样子么?……大半天下来,她不但探明了各家连队岗哨的责任范围、出入位置以及游动规律,而且对身边傣族、白族等等不同寨子的男女们古怪的订交方式,有了切身的了解:或许是革命年代,并没有书上说的、歌子里唱的“送荷包”和“扔绣球”;那些打扮得新静亮丽的花绿男女们,除了咿伊哦哦的歌声不离嘴,却奇怪地几乎每一个人身上,都挂着一节长长短短的手电筒。原来,按照一种据说不时变换的约定,以手电光照射对方脸面的不同方式,竞包含了不同的调情意味。晨早日头刚泛红,她就被一个缠着方格头巾、赤脚穿一身黑“纱笼”的高颧骨的傣族男子看对了眼,紧迫着唱了三支歌子,吹了五回口哨、用手电光晃了无数次眼睛。她装着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在人潮中一次次地逃开,又一次次地被盯上,实在不胜其烦。终于,她逃出了人流,穿过一大片木瓜地,把自己挡在一片竹篱后面,朝着紧迫过来的那黑衣男人,用北京话大骂:“***个x!”好歹才把他吓跑了。
日头从巨榕的绿云树冠滑向了西边的蓝雪山,她的神秘的“203”首长并没有出现。扁圆的落日,从桔黄变成桃红,又变成焦红,终于悻悻然沉没到雪山背后了。芒坝街子上的人流早就三三两两结好了对子,散落到四周的树丛、小路、水塘边上了,米调依然不见踪影。她绝望了。一甩头把高髻披散下来,大转身往回走——实际上是装着往回走,她的直觉分明感觉到,有一双什么眼睛,似乎在这里那里,一直远远盯着她。她希望这一个猛然转身,或许可以使那个隐身在什么角落的米调,倏地现出形来。然而,“猛然转身”演习过多少回,身后仍旧只是一片浓荫参差的空茫。天黑了,报信的布莱音鸟在她身后的凤尾竹林里发出一声声凄楚的叫声:“不哭不哭!苦了不哭!”“不吉不吉!知了不吉!……”她在一片潮水样的歌声里往回走,不时被炽亮的手电光晃到脸上,照出了她梨花带雨的满脸泪痕。她麻木地梳理着那头无人领教的水样的长发,听着草丛里花树里传来的呢哦声卿我声,像一个蹩脚的演员下了戏一样,夹着她的道具花伞和尖角斗笠,往连队所在地的乔芭寨走去。远处澜沧江的哗哗流水声,让她想起五年前闽西深山里的虎啸虫鸣。
那一回山涧石台上的拥吻,大毛竹前的拥别,也许,真要成为她的“至死不渝”的记忆了。
走到临近村口寨子的山嘴弯道,一道刺眼的手电光坚定长久地直射到她的脸上。她睁不开眼,却毫不犹豫地大喊一声:“米调?!是你,你一定是米调!”
手电光熄灭了,出现在她眼前的,却是那个紧迫了她一整天的傣族男子,缠着方格头巾、赤脚穿着一身黑“纱龙”。“我的妈呀!”她惊叫一声,撒腿就跑。可是,她已经被一双有力的粗手臂,紧紧箍住了腰身。
在她惊叫着、挣扎着、抗闹着甚至正要厮咬起来的片刻,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黑暗中盘着的傣族头巾下,竟然浮出了一张变了型的、熟悉的脸,一张胡子拉喳却笑意吟吟的方脸。
她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发酵在久远记忆里的、混合着汗酸味和烟草气息的味道——那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气味。她迷眩了。
他的低沉的男中音在夜色里飘起来:“我被人举报了。我盯了你一天,可身后又有人盯了我一天,天黑了才刚刚甩掉。”
——真的是米调吗?不是做梦吧?
她惊哭着一把推了他个踉跄:“你吓住我了,你这怪样子吓住我了!”却又破涕笑起来,低低冒出一句,“革命死了!”
“革命万岁!”他沉声回应着——他们依然没忘记“203”当日约定的这句“接头暗语”。
他们相拥着,滚到了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