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1:53
|本章字节:6942字
潘朵几个大步赶上前来,晶亮晶亮的眸子里溢满笑意。
“索罗,你们在说我的什么坏话哪!”潘朵嗔怪地推了一把米调,咕噜咕噜地说了几句藏文。
“没说什么,我在教咱们麦克同志念‘毗沙门天王咒’呢!潘朵,你的发音又准又好听,你教他吧!”
“ombesamanayesoha……”潘朵低头一合十,用清晰的藏音念出这段咒语。我后来知道,前面米调告诉我的那个“灵机一动”念咒语的段子,他念的,是语音重浊的古梵文。
“你跟着念念看。”米调说。
我张张嘴,舌头打结,念不下来,只好哈哈大笑。
“你别笑。一定得学会它,记住它。不管有事没事,只要你心诚祈求,它真的能给你一点依托保佑的。”米调的脸色耿严,“就凭着学会这一个咒语,你这一趟丝路之旅,也算不虚此行啦。”
米调的话音未落,紧跟上来的黑皮已经用脆亮脆亮的汉文童音,把这个“毗沙门天王咒”给我唱念起来——
“唵——外史拉哇拿牙——刷哈——”
“唵——外史,拉哇——拿牙一一刷哈——”我总算相跟着,把咒语念全了。
“唵——外史拉哇拿牙——刷哈——!”
“唵——外史拉哇拿牙——刷哈——!”
对着苍茫的大漠,我们四个人合诵的声音,像是一线抛到清空中的银梭子,显得轻渺而寂寥。可我反复诵念着,果真觉得,连日苦旱无边的大漠极地,似乎真有一股看不见的泉水在哪里漫流涌动,心胸,似乎一时也变得清润旷朗起来。
“潘朵,我试着用汉文给麦克解释解释这个咒,”米调似乎来了传道的兴致,
“我说不对的,你老先生纠正我。”
他把个子小小的潘朵叫作“老先生”,潘朵也不气恼,还是闪着那双晶亮晶亮的黑眼睛,等着米调开腔。
米调高高低低比着手势,说:“毗沙门天王是佛教的守护神——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是掌管财宝富贵、护持佛法、挡灾破厄的善神。它就是在汉文佛俗里那个托搭天王。在藏传密宗里,它却是财宝天王;在日本佛俗里呢,它却是一位护战之神。它在梵文里有另一个名字——kubera,或者kuvera,在汉文佛经里常译作‘俱吠哕’,在日文里,则是‘金毗罗’……”
我看见黑皮直朝我扮鬼脸,知道这是米调打开了水龙头就关不住闸的话题,便连忙打断说,“好了好了,从前是英雄救美人,我还没听完咱们的美人救英雄的故事呢!”
“媒人?什么媒人?”潘朵的汉文听走了调,把我们逗得嗬嗬大乐。米调一发力,顺势就把个头还像个孩子似的潘朵背到了身上,摇晃着潘朵问我:“麦克,这回你说对了,你说我们的美人潘朵,最美的是什么地方?”
“眼睛!”我看一眼趴在米调肩上活泼笑着的潘朵,毫不迟疑地说,
“潘朵的一双眼睛会笑,有神光!”
“哎呀呀!太对啦!神光,就是这神光!”米调大叫起来,
“麦克麦克,你今天是怎么了?每一句话都是经典,出息长进啦!”
“你小子,绕着弯儿骂我!”
“岂敢岂敢!潘朵救了我的,就是她眼睛里的这道神光呀!……”
沙梁上,那只低低盘旋的黑鹰不见了,瀚海上的天穹,透着蜜样的金蓝。
黑雨浙沥。
“……少罗嗦!给我带走!”当下,那人把米调的湿漉漉的鸭舌帽往地上一惯,手一挥,那几个随从的干警便拥上前来,想要推押米调上车——
“不能走呀……”一声尖厉的哭喊声,忽然从那几个藏人、喇嘛身后响起来。卡车前的公安干警愣了愣神,只见一个穿藏袍的小个子姑娘从人群后面挤出来,用汉文哭叫着,“不能走!你们不能带他走!我不让你们带他走!呜呜呜呜……”
米调首先惊呆了。她——她是谁?这是谁?他从来没有在此地结识过任何女性——无论是汉族还是藏族。可是,当她抬起泪限向他扫视的一刹那,他心里却怦地一震,当下堂然大亮了——他熟悉那黑眼睛里的这道神光!对的,这就是这些日子以来,似乎永远遥遥地烛照着他、追随着他的那道有触觉有温度的目光!哭喊间,潘朵已经不顾一切冲上来,一把抱住了他,他也把那个抖素的小身子紧紧搂住,迎向那几个恶煞似的面影。
“你你你,你是谁?你是他的什么人?”干警的喝问声打了结,变了调。
“我不是谁,我是他的人!”潘朵已经止住了哭声,带口音的汉文却异常清晰,又重复一句,
“他是我的人,你们不能带他走!”说罢,她又舞着一只手——另一只手还紧紧拽住米调的手臂,呜哇呜哇地用藏话大声向那几个藏人喇嘛说着什么。
民工队伍里也隐隐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的,低声议论着什么。
雨势这时候忽然大了起来。那几个喇嘛和藏人围拢过去,低声和卡车旁的干警头头交涉着。
冰雨像针刺扎面。他紧紧搂住了那个哆嗦抖颤着的小身子。
“滚!——还不快滚!”
“唵——百夏哇那也——莎哈——”
米调躬身合十,没忘了再念一句“毗沙门天王咒”。
……潘朵伏在米调肩头上,格格地笑。
我故意问潘朵,
“你那时候并不认得他,怎么他就成了你的人?”
“他不认得我,我可早就认得他!”我觉得潘朵带口音的汉文越来越动听,带着别一种稚拙意趣,
“我阿爸也认得他,认得这个专心听经诵经的大个子汉人!”
“你阿爸?”我遏止不住心中的好奇。
“就是大金庙里的呼图克图。”米调接过了话头,
“潘朵后来这样告诉我的:我是他的女儿,可他不能是我的阿爸。——你懂了吧?”
我停住了追问。我知道,这是潘朵的一个伤心话题。我听说,她的母亲当初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那些年,她藏藏掖掖地在藏区牧场的厢包、毡房里长大,只在所有寺庙的喇嘛僧侣都被迫还俗的年头,她才和自己的生身阿爸有过几天不明不暗的亲近日子,可是僧侣、活佛的身份一恢复,一切又都成了大忌讳了。成年以后,她就一直在寺庙重建工地四周的泥屋、席棚里打杂,为那些上山朝拜的过路藏人烧水、弄饭、打酥油茶。只在偶尔的方便闲空里,她才能在隐秘的经堂深处,跟她的心事重重的父亲悄悄见上一面。
“素罗,”我已经渐渐习惯了这个称呼,便直直问他,“那——你和潘朵阿爸,见过面么?——我说的是私下的见面。”
米调叹了一口气:“没有。”他顿了顿,摇摇手,让前面领着骆驼的黑皮不要走得太快,
“我们很快就在巴贡喀大庙呆不住了。我这个专心听经诵经的汉人,既然能引起潘朵的注目,自然少不了引起当地那些汉人干部的革命警惕,况且那晚的盘查,还闹出这么大的响动。”他背着潘朵大步走着,却显得毫不吃力,
“更加上,真实身份历来成疑的潘朵,现在又成了‘我的人’。这回学乖了,一听到什么动静,我们俩就跑了。”
潘朵伏在米调肩头上,一直眯着眼睛像是在想心事,这时候忽然咯咯笑着插进话来:
“跑?怎么跑呀?麦克,他一个牛高马大的大男人,竟然不会骑马!一骑就摔马,摔得那个呀……格格格格……”
潘朵在米调的肩头上笑得直抖。
“我还不会唱歌呢!——那些晒唐卡、跳锅庄唱的歌子,潘朵就一路给我扯开嗓门唱——”米调故意捏尖着嗓门,“哦哩呀……哦哩呀……”
潘朵吃吃笑着拍打他的脑袋:
“你打岔!说的是你摔马,大男人不会骑马!”
“你会骑马吗?”潘朵就在米调的肩背上嗤笑他,米调犯窘,嗬嗬乐着,便拽紧她的双腿,像马一样的抖摇起身子,把潘朵摇甩得仰高伏低的眼看要坠身落地,连连大声尖叫,
“哈哈,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会骑马!”
“放下我,放下我!”潘朵笑着,呛着,在上面歪三倒四地挣扎,她抓空探手拧住了米调的一只耳朵,米调疼得哇哇乱叫,潘朵顺势跳下来,笑着跑开,追赶前面的黑皮和骆驼去了。
正前方,西斜的落日渐渐敛起了它的光刺,给起伏连绵的黄沙,投下一片融融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