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郭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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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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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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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680字

银狐是神奇的,


遇见它,不要惹它,也不要说出去,


它是荒漠的主宰


流传在科尔沁草原的一句古语


大漠寒夜。


那只兽,在肃杀的雪野上行走如云,快步如飞,正疾速地靠近一片黑树林。朦胧月色中,它如影如幻。


“汪,汪,汪!”一只夜狗有所警觉,在榆林边儿截住来兽,狺狺地吠叫。


那兽倏地伏在雪地上,融入月色,与皑皑雪地共色。此兽遍体白毛,灿如银雪,匍匐在地,无声无息,无影无迹。惟有一双眼睛碧绿碧绿,在雪地上一闪一闪,犹如镶嵌雪地的两颗绿宝石。


夜狗失去目标,疑惑起来,盯视良久,不甘心地走近去。这只长夜里在野外闲荡的大黑狗,有些固执地嗅嗅停停,走近那两个绿莹莹的小点,蓦然,一条白影在它眼前一晃。大黑狗敏捷地一扑,落空。白影已闪在它右侧,狗又扑,仍落空。那白影远比它敏捷得多。大黑狗也犯倔,左扑右扑,固执又傻乎乎地追扑那左右晃动的白影。后来,黑狗发现这白影只不过是那只白兽的尾巴而已,一条毛茸茸的白色长尾巴。那白兽只不过用尾巴逗弄它。大黑狗被激怒了,“呼儿,呼儿”地狂叫狂嘶着,凶猛地咬向那晃动的尾巴根。


“哧儿”


一股恶臊气,从那尾根施放出来,正冲着黑狗伸过来的鼻脸。


“哽,哽,哽……”


那只大黑狗像被什么硬物击中了一般,难忍地呻吟起来,很快就变得懵懵懂懂,活似一个喝醉的酒汉般晕头转向,在那块雪地上打起转来,追咬着自己的尾巴,一圈,两圈,三圈……


这时,那只白色野兽从雪地上站立起来,缓缓伸展腰身,两只绿眼瞅瞅在一旁转圈的黑狗,高昂起头,向着冰冷的蓝色夜空,张开尖尖的嘴巴,长嚎一声:“呜”便如箭般射向前边那片稀疏的小榆林。那里有一片坟冢。


而那条可怜的黑狗,依旧追着自个儿的尾巴,原地转着圈……


姹干·乌妮格,这就是它银狐的名字。


遥远的北方,科尔沁草原最北部五百里之外的汗·腾格尔山里,早先有一个狐狸家族。


那是一个真正的古老的乌妮格狐家族,与其他动物虎豹熊鹿、狼豺狍獐一起形成了汗·腾格尔山的象征。狐狸家族在山的阴面处一座山洞里穴居,一代一代相传。它们家族,曾从辽契丹人耶律阿骨打箭弩下逃生,曾甩脱蒙古科尔沁部首领的追击,又有与女真人周旋不败的光荣历史。它们这支家族在那弱肉强食、战火纷争的混乱年代能够生存发展,全凭其超乎其他族类的狡猾奸诈、聪明智慧以及矫健的体魄。


一个温暖的初春下午,汗·腾格尔山北麓的山洞里,有一只老母狐正在生产。它侧躺在柔软的干草堆上,身子往下一使劲,便挤出一只小崽来,轻轻松松挤出了五只。它慵懒地伸出前肢打了个哈欠,以为下完了,想站起来伸伸发麻的身躯。结果,当它刚立起身子,第六只崽子本书的主人公姹干·乌妮格,便从母狐的后两腿中间那个鲜红而神圣的洞穴里掉了下来。老母狐惊奇地回头,凝望这只最小的老六,一个压帮崽,似乎不大相信是从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先出来的那五只个个肥大健康,而这老六简直在它肚子里若有若无,可怜巴巴,瘦小嫩弱。可有一点引起了老母狐的注意,就是这只压帮崽的尾巴尖是雪白色的!显得柔美、闪亮、迷人。也许这雪白的尾巴尖,勾起了老母狐对往日的一个情人一只也有一条雪白色尾巴的年轻狐狸的留恋,也许这只最弱最小的生灵,引起了它母***怜,格外给予关照。当五个大崽争抢奶头,把弱小的老六姹干·乌妮格挤出一边或压在脚底下时,老母狐总是伸出尖嘴,把它叼过来喂给最有奶的奶头,同时老母狐不停地用它那神奇的舌头,舔这只小狐的毛皮,使得它整个身子亮晶晶的,犹如一只精灵跳窜在山洞里。五个大崽刚会觅食,老母狐就把它们赶出老窝,独立生活去了,惟有这只压帮崽姹干·乌妮格,依旧留在它身边。对于老母狐来说这是从未有过的破例现象。它每年一窝一窝养出的子孙,遍布在整个汗·腾格尔山脉和南边广袤的科尔沁大草原,它是发展增多狐狸这家族的功勋卓着的老母亲。可这次,对这只神奇的老六、白尾巴尖的姹干·乌妮格,它怎么也舍不得放走。或许,它意识到,过于衰老的它不可能再生育了,而这只姹干·乌妮格,是它众多子孙中最末尾的名副其实的压帮崽。它一天天看着这只压帮崽长大,它把自己所有生存之道、精明奸猾的本事,全部传授给这只压帮崽,并不断地带它出去实践,闯荡。为了生存,它们从不只停留在纸上谈兵,而讲究实践和血性的肉搏。果然青出于蓝胜于蓝,有一次,它们俩为追逐一只野兔,闯进了东山黑豹领地。正当它们撕扯兔肉的时候,血腥味引来了那只黑山豹,黑山豹向它们猛扑过来。它们没命地逃窜,黑豹几个扑跃就赶上它们,张开了大嘴。姹干·乌妮格惊恐万状,甩动尾巴左右闪跳,躲避那致命的一击。黑豹对付狐狸颇有经验,眼睛不盯尾巴,只盯狐狸头部。正当万分危急时,姹干·乌妮格身上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由于惊吓,它的尾巴根下的那个平时紧闭的小气眼,突然张开,冲黑豹的鼻嘴放射出一股气味。这是一股奇特的,具有强烈刺激性的臊臭气味,其中含有某种醉人的奇香。


不知怎么搞的,凶猛无比的那头黑豹,闻到这股气味后,突然脚步晃了一下,双眼有些迷瞪,好像无法忍受这股气味的刺激,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掉头就往回跑。老母狐和姹干·乌妮格,乘机钻进旁边的树丛逃之夭夭。


从此,老母狐对自己这只压帮崽另眼相看了。因为它,也闻到了那股迷魂般的气味。它作为这支古老狐狸家族最老的母狐,身上也有能施放此气味的本能,但很微弱,而姹干·乌妮格这种情况,在整个狐狸家族中是极少见的,百年不遇的。这是一个揭不透的谜,就如人类身体之内的气功现象一样,属于狐狸这个古老得几乎与人类同时出现的动物的最原始遗传本能,而这种遗传的原始本能,也不是每只狐狸都能有的,大概要经历多少年,偶尔在一只有缘分的狐狸身上,才能够体现的吧。就像牛黄不会长在每头牛身上一样,可遇而不可求。


老母狐由此对压帮崽有所惊惧,它本能地意识到,压帮崽将替代它的位置,成为家族中的强者和首领。老母狐深感悲哀,开始本能地咬逐这只小崽,离开老窝去独立生活。姹干·乌妮格躲避着母亲的排挤追咬,不愿离开这温暖的洞穴。它狺狺地吠叫着,老母狐也不敢往死里咬,它也害怕那股气味。


决裂的那天终于来临。


那是个春夏之交时期,发情的狐狸们三五成群,聚集在汗·腾格尔山的树林和草地上。一只身体矫健颀长的年轻公狐,正跟老母狐调情。似乎它们相互很熟,或许是离散几年的老情人。


这时姹干·乌妮格出现了,它游荡遍了狐狸调情的树林山洼草地,靠嗅觉,闻遍所有老中青不同层次的公狐们,仍是没有发现使它动心的情人。它心灰意懒,又寂寞难耐。蓦然回首,它正在斜阳阑珊处。那光滑漂亮的火红毛色,那花白粗壮的迷人长尾,以及那双黄绿黄绿的宝石般勾魂的眼睛,处处体现出雄性健美,令姹干·乌妮格这个刚出道首次发情的年轻母狐,心灵震颤。当它不顾一切地展现出年轻雌狐的魅力,向那只意中狐靠近时,旁边的老母狐向它龇出尖利的牙齿,发出威胁的吠哮。姹干·乌妮格犹豫了一下,但色胆包天,异性的诱惑胜过一切,无所顾忌地向公狐摇起尾巴。老母狐忍无可忍,凶猛地扑过来咬它,而姹干·乌妮格轻灵地一闪,躲开了其母的攻击,它并不回头拼斗,而继续靠近与已注意到自己的公狐调情。这时,那只公狐向它摇着尾巴走过来了,显然这只年轻美丽的小母狐,对它更有吸引力。受冷落的老母狐,又冲变情的背叛者龇牙咧嘴,公狐毫不在乎。老母狐终于向姹干·乌妮格这插足的第三者,也是自己刚赶出去生活的小女儿,发起了第二次进攻。然而,它的嘴刚要咬住对方的后腿时,它便闻到了那股奇特的又臊又香的入骨气味。被激怒的小母狐,情不自禁地放出本能的自卫方式,老母狐“哽哽”叫着,惊恐地跳开了。它不敢再冒然进攻。那股气味,使它无法接近。而那只公狐嗅嗅觅觅,变得疯狂起来,与姹干·乌妮格纠缠在一起。然后,又随着它向前边的密林飞跃而去。一场惊心动魄的交媾开始了。


老母狐仰起脖子,向天空发出了尖利细长的咆哮。附近三三两两的同类们,听到这一声充满不平、愤怒、怨恨的长嗥,都有些惊疑地瞅着老母狐。稍顷,又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去了。这是个千金难买的大好时节,它们不能耽误了工夫,失意的老母狐无法分散它们的精力。渐渐,老母狐的长啸变成了低狺,终于无可奈何地闭住嘴,从微合的眼角淌出两滴哀伤的泪水。它夹起了尾巴,展开慵懒的四肢,向那个自己的老洞穴走去。显得那么孤独失意、老态龙钟、万念俱灰。它缓缓钻进洞穴,疲倦地躺卧下来,慢慢地闭上了双眼。从此它再也没有走出这个洞穴。严格地说再也没有睁开双眼,也没有进一口食物。绝食绝水,慢慢地等待了死亡。一个倔犟又高傲的生命。汗·腾格尔山脉乌妮格狐狸家族,这位杰出的一代领袖,就这样安静而庄严地结束了自己血性奋斗的一生。终极时旁边没有任何同伴或子孙。它的毛色依然那么火红,闪亮,美丽。那个洞穴,再也没有其他狐狸进住过。当从洞穴中传出尸体腐烂的气息后,狐狸子孙们三五成群地围着洞穴伫立,一同发出长时间的哀号悲啸,为这只它们的母亲、情人、祖母、外祖母、首领,集体送行。其中包括姹干·乌妮格和那只已经和它姘居的年轻公狐,然后,狐狸们便四散了。炎热而发疯的春夏已结束,猛烈发情的日子已过去,它们将迎接寒冷而漫长的严冬来临。为度过那艰难的季节,它们要拼命捕食小动物,增加体膘和强健,还要储存食物,同时躲避更凶猛的大野兽的袭击,因为这是个血性的季节。对动物和人,生存都是第一性的。


不久,汗·腾格尔这支大兴安岭山脉的延伸山岭,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变乱。


高鼻子的俄国人和塌鼻子的东洋人,在中国领土上,离汗·腾格尔山脉不远的地方发动了诺木汗战役,为的是争夺对中国东北的控制权。它们双方曾在旅顺口打过一场,东洋鬼子取胜,为了显示殖民权,日本人在旅顺口市内市外所有山头,都树立了大理石建造的永固纪念塔,上边清晰记录着他们征服中国土地的“光荣”业绩,这些无数个塔和碑,据说也是为了镇住中国人复兴的“龙气”风水,起着断龙绝气永不让翻身的作用。而如今,我们的一些过分宽容而不在乎的中国同胞,依旧不仅保留着这些个“镇碑镇塔”,还一到节假日三五成群登塔观瞻游玩,毫不在意那个耻辱的历史,毫不在意这些一座座耻辱的象征塔和碑,抱着铁炮照相,倚着石碑留念。


东洋兵在汗·腾格尔山上放了一把火。为的是山上的树太多太密,为的是山太峻太秀,为的是山上的野味太多太难追捕,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是与俄国人打仗太疲累太无聊需要发泄。就像后来,他们拿机关炮扫射龙虎山天下第一山体***一样,出于一种无法明说的阴暗心理。正值秋天,草木枯黄,大火整整烧了两三个月,天烧得通红,河水烤得发干,附近几百里断了人烟。汗·腾格尔山变成了一座一丝不挂的赤裸裸的岩石堆,像是一个剃光了头发胡须、脱尽了遮体衣物的野汉子,矗在那儿,面对亮晃晃的世界。生活在汗·腾格尔山里的动物野兽们,遭殃了。飞禽的翅膀,飞不出无边的火海;走兽的四肢,跑不过四面的火阵;乌妮格狐狸家族,与大家一起遭受了这场历史大劫难。


惟有姹干·乌妮格这只年轻的母狐,凭着自己的机敏嗅觉、精明超常的本能,跳进了南边的霍林河,顺河水飘流才逃出火场。然后它继续向南,逃进了茫茫无际的科尔沁草原。怀里还揣着与年轻公狐的结晶一窝小崽。


科尔沁草原,这是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它将与两条腿的人打交道了,它对他们完全陌生,它是来自荒无人烟的汗·腾格尔山脉,那里没有人类,没有火枪。


那时秋季已经结束,寒冷的冬天正在开始。姹干·乌妮格犹如一只幽灵,无家可归,孤零零地游荡在这陌生的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拖着它的已完全变成雪白的大尾巴,它整日徜徉,寻觅,可平展展的大草地完全不同于山区,它几次为吃两条腿的人养的鸡,险些掉进农夫设下的陷阱。后来,它继续向西南方向移动,终于走进了位于科尔沁草原西南部的莽古斯大沙漠。


这里柔软的沙土更适合它生存,这里有无数的野鼠,供它轻易捕获,还有废弃的野猪窝,供它生养第一代子孙。它就在这儿落户了。


老铁子被自个儿的肚子给闹醒了。


老汉索性就起炕了。与其躺在炕上听饥肠辘辘,不如到户外雪野上去走动走动,运气好还能撞上野兔野鸡什么的。不过他也知道这多半是枉然。坨子上幸存的动物也在挨饿,连年的枯旱,草木凋零,禽兽亡尽,莽莽百里沙坨也不会有几只活物存在。


老铁子穿上破旧的羊皮袄,又把随身武器投猎棒,别在腰带上。这投猎棒二尺多长,手柄处用铜箍绕护,弯头处坠着一块椭圆形小铅坠儿。这是沙坨子里营生的男人们,平时不离身的便当武器,野外遇上狼可自卫,撞上野兔儿可投掷。老铁子在投猎棒上颇有造诣,他臂力过人,能击倒五十米开外的野物,准头也极佳。据说,他年轻时遇过一次沙豹,来不及开枪,扑过来的恶豹咬住了他的腿,他危急中就抽出后腰上的铜头投猎棒,一下子击碎了沙豹的天灵盖儿。


外边,大雪封门,一股寒气吹得他打了个冷战。


他向院角狗窝吆喝一声:“大黑!大黑!”可那里没有动静。以往一听主人的呼叫,那只爱犬大黑便会跑过来跟主人厮耍。今天没有动静,只有一串向院外走出的狗爪印留在雪地上。


“它倒自个儿先去寻食了。”老铁子拴好院门,跟着狗印儿向村外坨野走去。


全村还在沉睡。惟有村长胡大伦家那只失准头的公鸡,虽然迟了,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啼鸣。村东头老喇嘛家的烟囱在冒烟,老喇嘛吉戈斯每天早起念晨经,让侄媳妇早早起来烧火,这是惯例。村南传出一声尖尖的狗声,这是供销社的护院狗,虚张声势地吠叫,毫无意义。再晚一些,就是女人们了,抱柴、担水、生火、喂猪、吵骂、催孩子上学、揪丈夫起炕干活儿……然后就渐渐又复归平静。上学的走了,下地的也走了,女人们自己也走了下碾道、挖野菜、卖鸡蛋、去赶集。村里就剩下老头儿老太太,坐在热炕头烙屁股,无声无响。他们该说该干的,早已说完干完,剩下的只有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