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郭雪波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7
|本章字节:9100字
“超过你老子!这么小,唱词儿都会了!”铁诺来平时看不上哥哥铁诺民祭拜的主神“小蜜蜂”,总拿他取笑,还逮些黄蜂给小侄子玩,以此来气气哥哥。
从外边放马回来的铁诺民,走过来训斥:“你又在糟蹋大哥不是!哪天,我也逮一只鸢鹰给小铁旦玩玩!”诺来“孛”拜的主神是鸢鹰,赶紧说好话:“大哥大哥,别这样,我这就把小铁旦的黄蜂给放了!”
可小铁旦玩得高兴,不让叔叔放生了黄蜂,哭叫起来。
诺民见爱子如此,瞪一眼弟弟,只好由他去了,他急着去见父亲老“孛”铁喜,汇报“祭天”祀仪的准备情况。
今天是农历七月七日,按传统是一年一度的祭天的日子,也是萨满教“孛”的世家铁喜一家最忙乱的日子。大门外的草甸上,开出一片方块地,东西南北中,每个方位插着九色旗幡,在中间打扫干净的绿草地上铺上毡子,毡子上边摆设着红色供桌。一个装满五谷粮食的木升放在供桌中央,木升中插着一面鲜艳的蓝色小旗。供桌前点燃着一堆牛粪火。供桌周围搭起的小木台阶上,点着九九八十一根香炷,香烟缭绕,挨着香又摆着九九八十一个酒盅和九九八十一个供盘。在方草地的一角,木桩上拴着九只羊,那是准备宰杀后“血祭”的供品。一个光膀子的大汉,正在磨石上磨着牛角刀,有几个人在帮忙。
此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在村北的草坨子顶上停下来,接着便一声“哗啦啦”的炸雷响起。人们都惊异地朝北伸脖遥望。无雨空雷,定有蹊跷。人们在议论。
不久,村北草坨上放羊的羊倌,牵着一匹生格子马,脸上有一道受雷击后的黑色印迹,一瘸一拐地来到老“孛”铁喜家门口,按照规矩这么呼叫道:“铁喜‘孛’老爷,有地方遭雷击了,你是‘孛’法师,天是你的祖先,为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还让天雷劈了那儿?你快去看看祭一祭雷神吧!”然后羊倌留下生格子马,扭头走了。
于是,五十多岁的铁喜“孛”穿着五色法衣出现在门口,一手拿宝剑,一手拿五色旗,骑上那匹生格子马,直奔村北的草坨子而去。很快来到雷击处,老“孛”拿出蓝旗供放在受雷击后烧坏的树干上,再用七星宝剑插一插那块烧焦的土地,用舌头舔一舔宝剑,便知晓了三十三层天的那层天在此发雷降天。但“孛”不说“雷击”,只说“苍天赐爱于该地”,“孛”语叫:“腾格尔·海尔拉结。”
只见老“孛”铁喜开始行“孛”祭雷。他举剑指天,边舞边唱:
从老祖宗那儿传来的“孛”法哟,
天地雷火、日月星辰,
都是我们蒙古人祭拜的神!
勇猛威赫的雷神啊,
请快快手下留情,
徒弟铁喜“孛”在此叩拜!
……
他念动咒语,祭起蓝旗,用剑指划着这片受雷击的土地。这叫“清洁污地”。那位羊倌这时走过来,跪在一侧,老“孛”铁喜闭眼念咒,施行法术,用蓝旗罩了几下羊倌的脸。没有多久,那羊倌受雷击后脸上留下的黑迹,奇迹般地消失痊愈。羊倌磕头,拜谢而去。
铁喜“孛”重新骑上生格子马,回家去了。
人们簇拥着,欢迎他凯旋。村保长大人和几位村里富户头脸人物,也都赶来参加就要举行的隆重的“祭天”仪式。哈尔沙村是个地处偏僻的沙漠村,库伦旗的喇嘛王爷还未太顾及到这边,老百姓眼下还仍崇信萨满教的“孛”,不怎么热衷喇嘛念经。
着名“孛”师铁喜从屋里走出来了,他头戴祭天法冠,身穿五色法衣,后边跟随着七位“孛”,其中两名是他的徒弟即两个儿子诺来和诺民,另五名是本村和外村来帮着祭天的“孛”。祭天是乡下比较隆重的一种祭祀活动,需要多名“孛”来共同参与主持,铁喜在这一带“孛”师中德高望重,都惟他马首是瞻。
方草地周围聚集了众多村民,虔诚地翘首以盼“孛”师们祭天,期望万能的父天保佑他们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铁喜“孛”走到供桌前,他一手举着呼叫青天的蓝色法旗,一手晃动着黄铜铃铛,开始念起咒语。他的大儿子诺民“孛”把一紫色木牌,插放在供桌中央,上边写有:鄂其克·腾格尔,意即“父天之位”。
铁喜“孛”用洪亮的嗓音吟唱起来:
啊,鄂其克·腾格尔,
长生父天!
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
有一座至高无上的九重宝塔,
在那宝塔顶上,
就是我们的父亲般的九重天!
在那白云飘浮的地方,
有一个金色的九层阶梯,
在那金色阶梯上边,
就是我们的父亲般的鄂其克·腾格尔!
众“孛”和唱帮腔:
啊,鄂其克·腾格尔,
长生父天!
我们真诚地祭奠你!
在场地边缘,那位屠夫开始宰杀血祭的九只羊。血祭的羊被称为“寿色”,全按照蒙古式的掏心杀法屠宰。将那刚掏出来的血淋淋颤抖抖的九颗羊心,放在九只木碗里,由帮“孛”诺民、诺来兄弟俩依次递给主祭“孛”铁喜手中。铁喜“孛”一边用剑在羊心上比画,一边开始呼叫父天,把每颗心比画一遍,又呼叫完九重天父,然后把羊心供奉在祭台供桌上的“父天之位”前边。
铁喜“孛”缓缓地舞动着,又开始唱道:
盛在金盅里的是美酒哟,
主宰万物的长生天父,
请尽情享用这酒中精华!
供在祭桌上的是丰富的寿色哟,
主宰万物的慈祥天父,
请痛快享用这美味佳肴!
众“孛”帮唱:
啊,鄂其克·腾格尔,
长生天父!
让那天仓里的福禄,
溢流到人间来吧!
呼咧!呼咧!
让那九天宝库的财富,
赐给草原上的百姓吧!
呼咧!呼咧!
让五畜奶如泉水,
让五谷堆如高山,
让牛羊满山满川,
让幸福充满人间!
呼咧!呼咧!
啊,鄂其克·腾格尔,
慈悲的长生天父!
当众“孛”帮唱时,铁喜主“孛”一直在场地中央,跳着“孛”舞“安代”,手挥蓝旗和宝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咒语,脸上充满喜悦欢庆的样子。当众“孛”和唱时,周围的村民们也齐声附和:“呼咧!呼咧!”气势雄壮,回荡天空。
厨师们开始收拾宰杀完的羊,剔骨剔肉,准备熬肉粥。这也是祭天的习俗,所有参加者在此祀仪举行完毕后一起吃肉粥,饮酒作乐。
这时,有一位从村里出去在库伦庙上当喇嘛的小沙比,走进人群中把一份公文交给了村保长。读完信,村保长皱起了眉头,向主“孛”铁喜说道:“铁大师,旗里喇嘛王爷来文了,叫全旗所有的萨满教的‘孛’和‘列钦’都到库伦大庙上登记,开会,王爷要训话。”
铁喜和众“孛”,一听这话全变了脸。
“西部的蒙古各旗自打俺答汗发布《察津·必其格法令》开始,就禁了萨满的‘孛’,现在东部也兴起喇嘛教后开始反‘孛’了,唉,往后‘孛’的日子可不好过了。”老“孛”铁喜长叹一声,对村长说,“这次的祭天原本应举行三大法会,现在就算了,收场吧。我们再商量一下去库伦大庙开会的事。
吃完肉粥,人们就逐渐散了。铁喜“孛”的大屋子里,聚集了来参加祭天仪式的众“孛”们。他们议论纷纷,愤慨不已。可王爷的公文就是法令,不得违抗,弄不好王爷一怒派马队出来硬行抓捕,事情更不好办。铁喜“孛”的意见是,最好还是去几个人到旗里开会,看看情形再说。
第二天,铁喜老“孛”的二儿子诺来等六七位“孛”到旗里开会去了,并由诺来向王爷佯称铁喜年老有病,无法赴会,诺民外出未归不在家。当晚,赴会的诺来“孛”托人捎来了紧急消息:王爷大怒,准备派旗兵抓捕所有未到会的“孛”和“列钦”,到会的“孛”们给两条路:一是往后不再当“孛”,还俗为民,二是归顺喇嘛庙,出家当喇嘛,念经诵佛,以赎过去的杀孽之罪。诺来叫父,赶紧想主意,躲过这次大难。
铁喜“孛”没想到事情来得这么快,喇嘛王爷取消“孛”如此强硬狠决,一下子慌了神。未去开会的其他四位“孛”和大儿子诺民等六人,在铁喜这儿连夜讨论起对策来。最后,铁喜“孛”决定逃走他乡,往北投奔奈曼旗的一位当年的师弟。而且必须连夜出走,不能等到第二天王爷的马队来抓捕。那四位“孛”和儿子诺民愿跟随他远逃,于是各自回家准备去了。铁喜准备携带老伴和大儿子一家走,并留信给旗里的二儿子诺来,让其还俗为民在家务农,支撑家业。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漆黑夜晚。
五岁的小铁旦,睡梦中被妈妈抱起,穿好衣服,被安顿在门外的一辆带帐篷的勒勒车上。有好多辆勒勒车依次排好,有的坐人,有的装物,气氛显得悲凉。大人们无声地忙活着,心头压着石头般沉重。离乡背井,远走他地,过那种流离颠沛的生活,妈妈和奶奶在暗暗流泪哭泣。小铁旦感觉出压抑的气氛,不敢多问,一声不吭地观察着爷爷和爸爸以及其他大人们的举动。
勒勒车队终于出发了。留在家里的二婶,与奶奶、妈妈车下相拥哭泣,爷爷低声呵斥着她们,催促上车。夜晚的哈尔沙村,一片寂静,知道消息关系不错的村民们,有的出来相送,默默地道别,胆小怕事的则关紧了门户。
勒勒车在前边,六位“孛”骑着马在后边压阵。
走出五里外,爷爷叫车队停下。他和其他五位“孛”下马,在路旁点燃起一堆篝火,然后爷爷做起法事来。只见他挥动着第一件宝物两面蒙皮的红鼓,这是他的坐骑,骑上它,爷爷想上哪儿就能到哪儿;穿上第二件宝贝由六十四条飘带缀成的法裙“好日麦其”,这是他的翅膀,穿上它,爷爷想飞就飞,一直可飞到九重天上;胸前挂起第三件宝贝一个十八面铜镜,这是他的护身法器,带上它,刀枪不入;然后爷爷冲着正南方向的库伦大庙念动咒语,围着火堆跳“安代”,做“孛”法,其他五位“孛”在一旁,用面团捏面人卓力克鬼,递给爷爷。爷爷手握面鬼,念咒吹气,然后把七只面鬼丢进火堆里烧掉,人们似乎听见了七只面鬼似活的般在火里“吱吱”尖叫。六位“孛”围在火堆周围,盘腿而坐,一起闭目念咒。不一会儿,小铁旦也似乎看见,从火堆往上蹿出七条火光,向南方向飞射而去,转瞬即逝。
然后,爷爷他们站起来,弄灭了火堆,上边埋上土,掩盖了痕迹。勒勒车队继续上路了,消失在黑色的夜幕中。
后来据民间流传,那晚库伦大庙上空雷声大作,一棵院中老树被雷劈着火,火势蔓延到了喇嘛王爷的居住家院,烧坏了几间庙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由此也传开了六位“特尔苏德·黑孛”的神奇故事。“特尔苏德”的意思是叛逆者。铁喜“孛”为首的六名库伦旗“孛”,从旗里叛逃而走,开始了充满传奇色彩的流浪生活和保存“孛”法的艰难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