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笑倚墙边梅树花

作者:张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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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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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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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64字

女冠宋华阳,是义山生命中无法淡去的沉香。


以至于,他许多流传千古的《无题》诗中,都弥散着百转千回的馥郁婉转气息。千百年来,无数人为那些诗句痴迷不已。


与宋华阳的邂逅,是一段刻骨铭心的传奇,这传奇漫漶着神秘的仙山云雾,义山一生的情感便隐匿在这云雾之中,又因不便说出的缘故,这段情自此扑朔迷离起来,后人考据再三,仍是众说纷纭,无法定论。


我们所能了解的是,义山早年曾在玉阳山学仙修道,并且,与一名女道士有过一段隐讳刻骨的恋情。


唐文宗开成元年(公元836年),刚刚经历了甘露之变的浩劫,晚唐时局一片风声鹤唳。东都洛阳也不安宁,政治的腐朽黑暗弥漫在空气中,处处都能嗅到紧张无措的气息。以当时的景况,似乎远离繁华闹市,远离洛阳城,才能稍稍安全。于是这一年,在母亲的主张下,义山一家从洛阳迁居济源。


济源位于河南西北,黄河北岸,因济水在此发源而得名。济源以北是巍峨的太行山,西面是高耸的王屋山,南面与东都洛阳比邻相望。古书《列子·汤问》说到“愚公移山”故事时,开篇便是:“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是一种巍然雄踞,睥睨众生的气势。


在济源,义山开始了生命中一段全新的体验,虽然短暂,却足以影响他的一生,尤其是,他日后的诗歌创作为此留下了抹不去的烙印。


来到济源后,在朋友的引荐下,义山去往不远处的玉阳山研习道教。玉阳山是王屋山的支脉,位于济源西三十里。峰峦翠秀,奇壑幽澜,一条小溪自山脚潺湲而下,景色旖旎如人间仙境,义山后来自号玉溪生便由此而来。王屋山本是道教十大洞天之首,作为支脉的玉阳山自然也称得上道家仙山,山上两座道观在当时非常著名,一是昔日唐睿宗为女儿玉真公主所建的灵都观;另一座则是位于玉阳山东侧、与灵都观遥遥相望的清都观。义山学道,便是在清都观中。每日站在道观门前,便可见对面山峰的灵都观里,隐隐约约有道士和游人出入往来。


义山为什么忽然选择学道?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唐朝道教兴盛使然。在唐朝,学道是个时尚的行业。高祖李渊以老子李耳为唐室始祖,道教兴盛便在情理之中,唐朝也成了崇道扬佛的朝代。玄宗时设崇玄学,置大学士一人,以宰相兼任,领两京玄元宫及道院,道教自此越发鼎盛。一时间,上至天子朝臣,下至失意文人,旁及公主仕女,学仙入道几成风尚。尤其是自请出家为道的公主,自唐高祖至唐昭宗,就有十二位。与义山同时期的便有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等公主。文宗开成三年,后宫曾一次出宫女四百八十人,送两街寺观安置。为求长生不老,唐太宗、穆宗、武宗、宣宗,数朝天子皆崩于服食仙丹和金石中毒,可谓前赴后继,死而后已。疯狂吧?死了都要爱。


第二种原因是科举制度使然。既然如此崇尚道教,朝廷便将道学列入科考范围。唐朝政书《通典》载:“自开元二十九年(741),京师置玄馆,诸州道学生徒有差,谓之道举。举送课试,与明经同。”就是说,学好道教,一样可以参加科举考试,并且与明经等同。于是唐朝很多大文人将入道作为陶冶性情,同时也作为出仕扬名的终南捷径。李白和杜甫曾相约在王屋山访道问仙,白居易、元稹、贺知章都曾在道观潜修。这种风气对义山来说是一种启发和吸引,虽然数次科考落第,但并未磨灭他继续应考的雄心,于是希望精修道学,以此打开新的途径。


第三种原因是义山自幼的喜好。义山在《东还》诗中说:“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自有仙才”,说明他一直钟情玄学,换句话说,他一直喜欢道家学术的神秘玄美。


当然,除了这三条,还有一个似是而非的理由,那就是,在玉阳山,能时常见到美丽的宫观女冠。


唐朝女道士分为两种,一种是清修的道观真人,一种是贵族女子、特别是以皇室公主为主的后宫佳丽,她们属于宫观女冠。皇家为满足这些慕仙学道的公主们的意愿,曾耗费巨资在长安、洛阳、终南山、王屋山大修寺观,“璇台玉榭,宝象珍龛”,道观设置极其奢华;陪侍公主入道的是数十成百的宫女,她们的存在使皇家道观成为特殊的迷人风景,因此常有文人雅士慕名前往,留下了许多女道士和文人往来的逸事,比如鱼玄机和温庭筠,比如李季兰和刘长卿,被后世文人一写再写,流传至今。


义山在清都观学道时,灵都观的住持正是唐穆宗李恒的女儿安康公主。随安康公主入道的宫女中,有宋姓姐妹,皆绝色佳人,其中一位后来在华阳观静修,因此义山隐去她的真名,称她为宋华阳。


此后,宋华阳这个名字,嵌入义山的胸口,成为一颗肉痣,柔软,隐痛。


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第一次爱意萌动是在何时?没有人知道。历史的漠漠黄沙漫卷过去,深埋在时空里的微笑、眼神、年轻可爱的面容、动人心弦的爱情,现在都成了虚空。


反正,他们见面了,一见钟情相爱了。那热烈缠绵的爱情,捎带着一丝罪恶感,竟燃烧得更加动人心魄。


唐朝虽然开宫观风气之先,女冠脱离了宫苑禁地行动也更为自由,但无论在何时,皇帝身边的女人总不是民间男子可以随便爱的,况且,道教本是清修之地,越轨之举本就难容,又是在公主眼皮子底下,若做出偷香窃玉之事,后果可以想象。


可是,当爱情扑面来临,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正如春天来了,园外的花开了,树绿了,篱墙内,一株长春藤越长越高,最后,会翻越篱墙,与高高的树干紧紧缠绕在一起。义山和宋华阳,彼时正是一棵蓬勃的树,爱上了长春藤。


他们极小心地,把这份爱藏了又藏,瞒着俗世的眼睛,瞒着公主和其他女冠,更瞒着高高在上的宫庭。只有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在寺观法事的人潮中,在隐蔽的山石树丛后,他们有短暂的约会,那些时候无疑是美好的,让义山的心为之沉醉,并甘之如饴。


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身份高贵,在峭拔宁静的群山绿树和奢华肃穆的道观中,是一块神秘典雅的紫玉,有着非同一般的致命诱惑,得之,幸福不已,却又危机四伏。


在她心底,宫中的岁月何其寂寞,皇宫虽大,却没有体己的温情爱意,及至来到灵都观,身心忽然自由,那个她一眼看过便深留心底的英俊青年,一下子激活了她波澜不起的湖面,让她的心,从此激荡起细小的涟漪,只有和他在一起,才能温柔地抚平。


互相的致命吸引,燃烧起至死方休的爱情。对义山来说,这份爱竟把他以前经历的那些稚嫩青涩的情感全部掩埋了。年少时在洛阳城中看到的“背面秋千下”的姑娘,他是一份爱惜;许他以“博山香待”的柳枝姑娘,他是一份未曾珍惜的怅惘,只有宋华阳,他把她看作女人,一个深入他灵魂和肉体的女人,让他的心,深深地爱,怅怅地痛,还有,时时想流泪的情。


所以,他才为她写下那么多经典绝伦的情诗,诗中隐藏着刻骨的人世爱恋,缠绵悱恻,幽若兰馨,“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这些诗句,仿佛化作了多情的灵魂,隔着千年时光,在时空里辗转叹息。


昨日


昨日紫姑神去也,今朝青鸟使来赊。


未容言语还分散,少得团圆足怨嗟。


二八月轮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


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


笑倚墙边这一句,很能挑动我的心思。


老猫钓鱼,是我小时候玩过的一种低幼扑克游戏,一手牌原本所剩无几,没什么,给我一张j,就能赢回所有。义山诗的结尾总有这张j,勾得人千年万年无法忘怀。卒章显其志是白乐天的作文法则,个人觉得这种提法匠气有余,融会不足。太规整也容易钝滞,不如滴墨入水,任它袅娜。


笑倚墙边梅树花。彼时义山一定是笑着落墨的。一个男人的心,在揣摩一个女子的神态时,他自己先就有了醉意,似乎心里藏了一座春天的城,暖烘烘的漫浸着他,要命的幸福便再也藏不住地从心底溢了出来。


此刻,他爱着的那个女子,是宫人女冠宋华阳。


“修持尽是女黄冠,自小辞家学住山。”写下这首诗的是宋朝人刘克庄。唐朝女子衣饰繁丽,却绝少戴冠著帽,只学仙女道冠帽袍衣,时称女冠。宋徽宗是个颇具文艺气质和创新精神的君主,《宋史·徽宗纪四》载:改女冠为女道,尼为女德。从宋徽宗开始,女冠才易名女道士。


开成元年(公元836年),河南济源的玉阳山清都观,多了一位学道青年。二十二岁的李商隐,彼时正庾郎年少,风仪秀伟。


学仙,亦是逃世。他后来回忆这段过往时曾说,“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千株尽若此,路入琼瑶宫。口咏玄云歌,手把金芙蓉。”字里行间满满的,都是道家况味。


玉阳山毗连王屋山,两山间玉溪潺湲,不舍昼夜。一千多年前的险峰幽壑,不像今天这样生态失衡。凝神想来,仍觉得雾霭弥漫,恍若仙境,在此飞升成仙,似也不无可能。


玉阳东有清都观,玉阳西有灵都观。两座道观遥相对峙,很传奇地,开始了义山的一段刻骨恋情。“女冠夜觅香来处,唯见堦前碎玉明。”唐人王建的诗句,可以作为义山与女冠浪漫相识的千分之一种选择。


义山这首诗,显然是别后意绪,些许满足,些许惆怅。昨日欢会,不过才刚刚分别,今日又遣来青鸟使者再约佳期。这种爱到沉浸的情意,蜜丝般缠绕,让人不愿挣脱,就这样沉沦也罢。


他把所爱称为紫姑神。他在诗中绝少提她的芳名,只在《赠华阳宋真人兼寄清都刘先生》和《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中,难得的大方了一下,露了端倪。宋华阳,这个灵都观里的女道士,是他心底的一块紫玉,他一直小心藏匿着,一首一首的诗,晦涩秾丽得像精美的灯谜,你去猜度,他兴许在时光深处神秘地笑了,意味深长,笑你幼稚,或赞你高明。


那便猜度好了。以义山的才名和风仪资质,能让他迷恋到难以自拔的女子,也绝非等闲。


“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这是温庭筠笔下的女冠,诗境中似乎有轻慢的嫌疑,但以温庭筠与女冠鱼玄机的暧昧情事来衡量,这首诗在花间词人温庭筠的笔下,绝对是赞美之词。李商隐和温庭筠时常诗词唱和,合称“温李”,想必宋华阳的姣美容颜不输友人描摹。


后宫佳丽,粉黛颜色。宋华阳,作为宫人出为道籍的女子,可想而知的仪容,可想而知的让义山思念断肠。


爱就爱了。只是,这幽欢太短,分离太长。


“二八月轮蟾影破,十三弦柱雁行斜。”《春秋演孔图》曰:蟾蜍,月精也。李商隐研究专家钟来茵用道教典籍和西方符号学剖析说,这两句是幽欢的隐语。也合严羽诗学所论,“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义山诗,建了一座迷宫。


即便幽欢太短,对陈仓暗渡的热恋情侣来说,一夕欢会足可抵消连日相思。夜静时分,星河璀璨。玉阳山,一片月笼清寒。你看石墙四耸,尽掩了重门无缝。你我情浓,怎消得,这夤夜千金时光?


这首《昨日》,是义山情到浓时的淋漓,是沉醉辗转的回味。此刻,天色微明,玉阳山峰峦翠秀,晓雾弥漫。无人知,昨日甫一分别,思念这虫儿,又来蚀我心怀。


灵都观里一树梅花开遍,似有暗香远自袭来。你呢?你每分每秒的展眉浅笑,嗔怨神色,都教我这般想念。晨钟响彻山谷,回音散后,这人间寂静山峦悠然醒转。而梅下那个你,是否正凝思含笑,眼若流波,也如我此际,自甘沉迷。


昨日,是一盏甘甜的蜜饮。我一点点陷落,一点点,把你温柔饮尽。


笑倚梅树,翠微照颜。这幅你的画,从心上到眼底,再不离我,须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