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诗群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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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裕执政的几年,李党人在政界风光重现。在心理上,义山从未将自己归为何种党派,但自从娶了王茂元的女儿,牛党人尤其是令狐綯,主观上已认为义山错误地站进了李党阵营,就算他说破了嘴,说自己心不在党,又有谁会相信?
问题是,虽然令狐楚对他有知遇之恩,但跟随令狐公的那些年,他一次又一次科考落第,只能寄身幕府维持生计。在那个以行卷干谒作为科考敲门砖的时代,如果令狐楚真的设身处地为他的前程着想,义山应该早几年就已经及第。虽说义山理解令狐楚为人的清正不阿,更感激令狐楚多年来给予他的无私关怀,但事实结果摆在那里,他总不能一辈子待在令狐幕府当秘书写公文,他要替自己的未来着想,他要立足,他要生活。
由此他在令狐楚去世后才入了王茂元幕府,这没什么好指责,况且彼时他正当婚娶之年,王茂元又主动择他为婿,既然已经失去了宋华阳,那么能娶士族之女为妻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姻缘,这本是人之常情,与党派八杆子打不着,当然更轮不到外人来非议。
但人生很多时候,尤其在腐朽没落的晚唐,谁又愿意拿道理来说事?他还是如一叶浮萍,被推进了漩涡,跟随着党派之争的潮起潮涌,一波扬起又一波跌落,以至半纪漂泊,沉浮不定,命运由不得自己来掌握。
眼下李党执政,他的命运便稍微顺畅了一些,起码不会像上次那样被无端除名,不会再有人刻意作梗,人为设置重重障碍。
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王茂元调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治所在陈州,也就是今天的河南淮阳县。义山暂时闲居在家,便应了岳父的商请,入了王茂元的陈州幕府。但也仅逗留了几个月,第二年也就是会昌二年春,义山再次来到长安参加吏部试,最终以书判拔萃,官授秘书省正字。
关于唐朝以书判拔萃取士的制度,《新唐书》载:“凡择人之法有四:一曰身,体貌丰伟;二曰言,言词辨正;三曰书,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优长。”以书判拔萃,就是说用遒劲美观的书法写出优美又极具理性的判词,写三条而达到考试标准,便可拔萃授予官职。
由此可知,义山的楷体书法也是极有水准的。
秘书省正字,是品秩极小的一个官。黄庭坚曾有诗云:“正字不知温饱未。”而北宋诗人陈师道就是在公元1100年,任秘书省正字时,冻病死于任上。两人虽都是宋朝人,却也是一种有力的参照。
按唐朝的官制,秘书省设校书郎十人,正字四人。校书郎为九品上阶,正字为九品下阶,正字与校书郎一起,为典籍史册进行校对和订正讹误,换作今天的说法就是校对员。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义山第一次入秘书省时为校书郎,三年后重入,居然是正字,兜了一个圈后回来,官职从上阶降为下阶,似乎很令人沮丧。
虽然不是十分完美,义山的知足感已远远大过了这一丝遗憾。想当初他因活狱事件从弘农县罢官辞归时,“将遂脱衣置笏,永夷农牧”,做好了躬耕垅亩的准备,未曾想过有一天能重回秘书省任职。况且,他尚年轻,一旦有人外调,在李党执政和岳父的关照下,他的升职有着极大的空间和可能。
当然,这只是我们的设想。义山在意的是,他其实更适合秘书省的工作,一介文士,从小便与经史书籍打交道,骨子里流淌的文人气息塑造了他安静内敛的性格。手握经卷,清茶一盏,吟诗作文,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清雅时光,这样的生活状态与他的性格才相匹配。因此,对于义山来说,秘书省虽然清贫,却是最合适的栖身之所。
秘书省的秘书监,初设于东汉,相当于皇帝的办公室主任。至梁朝才有秘书省的官署名。唐高宗龙朔二年(公元662年),改秘书省为兰台,秘书郎称为兰台郎;则天女皇武曌垂拱元年(公元685年),又改兰台为麟台;至唐睿宗太极元年(公元712年),复称为秘书省。
兰台,是秘书省最雅致也最普遍的别号。兰台一词始于楚国。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说屈原和宋玉都曾在楚国的兰台之宫讲学,开一代风气之先。后来宋玉又伴楚襄王游兰台之宫,与楚襄王畅论风起于青萍之末,写下恣肆磅礴、文采斐然的《风赋》。宋玉也因之有了兰台公子的美誉。
至汉代,将宫中藏书馆和档案库称为兰台,此后,兰台一词沿袭至今,成为档案机构的雅意代名词。
这些由来和典故,都很合义山的心意。一个小小的文职,工作比较单纯,不需要担负太多责任,更不会动辄卷入官场纠纷,闲时与人饮酒斗诗,假日在樊南家中小试犁锄,日子过得却也安逸自在。
只是,这样的日子何其短暂,就在这年冬天,义山的母亲在长安与世长辞,义山悲痛欲绝,立即上报解官三年,为母亲丁忧守丧。
唐朝非常重视官员的守丧制度。一旦父母离世,不论官职多大,一律离职守丧三年,三年守丧期满脱下孝服,称为服阕,这时方可重回岗位复职。
悲痛袭来,义山顾不得许多,一心一意办理母亲的丧事,将母亲的灵柩送往荥阳坛山安葬,那里是他们李家的祖坟所在,山岗上安歇着他的祖辈先人。
他将母亲葬于父亲的墓旁。义山十岁丧父,随后又目睹两位姐姐的亡故和一位小侄女寄寄的夭折,再然后是堂叔,现在又是生养了他、毕生辛劳的母亲,他留在这世上的亲人已经不多。
料理了母亲的丧事,趁丁忧长假,他又四处奔波,将姐姐、侄女和散落各处的亲属遗骸一一迁葬坛山,又给他们撰写祭文和志文状,言辞哀伤恳切,后来皆成为义山文集中的上乘佳作。
迁葬修墓,几乎耗尽了义山的积蓄,所费心思更是无以言表,但义山是欣慰的,他在《祭仲氏姊文》中说:“五服之内,更无流寓之魂;一门之中,悉共归全之地。”他年少时家道崩殂,未曾享受过亲人团聚的快乐,当他成年,当他将亲人一一迁葬在一处,似乎一家人终于团圆在了一起,补全了年少时的缺憾,也完成了他许久以来的愿望,心底是温暖而感动的,从而得到精神上的深层慰藉。
然而刚刚办妥李家亲属的迁葬,义山又惊闻岳父王茂元在讨伐叛军的途中不幸亡故。
唐史上的这场“唐平刘稹泽潞之战”,又叫“泽潞之叛”,肇始者是昭义节度使刘从谏的侄子刘稹。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四月,刘从谏病逝后,刘稹密不发丧,意图谋划藩镇割据。五月,武宗下令河阳节度使王茂元等五路大军合力讨伐刘稹,史称“会昌伐叛”。九月,年老多病的王茂元病逝于万善城的讨伐征途中。
母亲和岳父的离世,给义山带来的不仅仅只是伤痛。
他重又考取授官,再入兰台,是多么不容易啊,他满以为自己的春天就要来到了,日子多么清雅自在,李德裕任宰相后,身边又是一个没有排挤和打压的政治环境,他甚至会想,即便不升迁,这样的日子天长地久他也愿意。
可是母亲去世了,他要丁忧三年。这三年正是李党执政的大好时光,武宗对李德裕十分倚重,朝中至关重要的大事几乎都以李德裕的主意为主,李党人在朝中如鱼得水,然而他李商隐偏偏缺席了这一场盛宴。
岳父的离世使他失去了最重要的权力支撑。李德裕与王茂元再怎么私交甚厚,那也只是对王茂元的情分,况且还包括上级对下属的情分,对李商隐这么卑微的一介小文官,他似乎没有必要低下高贵的头颅,用眼光去寻找并加以垂青。
按唯心主义的说法,义山真的有点背时。设想时光倒流,一直倒流到义山重入秘书省的时间点上,再换一种可能重新前进:母亲没有离世,他没有守丧三年;岳父也没有病故,仍在李德裕的关照下继续升迁;他呢,在秘书省勤勉地当一名九品正字。此时,李党的政治形势一片风光灿烂,他也能借着这股东风,飘起再飘起,渐渐地升至更高的官职,那么,即使日后牛党卷土重来,将他削职贬官,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起码已积累了经得起削减的资本。
可是,没有,这一切只是假设。当然,如果这些假设都已成真,也许就没有后来在诗史留名的李商隐。但谁知道呢?也许李商隐愿意。苦了他一生,苦出来的精神财富营养了我们这些后人,但他如果一生富足,即便不留名,对于已经消逝于时空的他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所谓的留下宝贵的文化财富,只是成全了存于世上的我们而已。
所以,当时的义山只剩下丧亲的悲痛和前途茫然的感叹。长安城,还是车水马龙,繁华依旧,但他的心似乎再也无法融入,失意和凄凉使他像一个被抛弃的灵魂,毫无目的地游走在繁华边缘。
此时义山尚未服阕,离复任的日子还有一年多时间,在征得王氏同意后,义山再一次举家搬迁,这回他迁到了河中府蒲州境内的永乐县。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这首诗写于会昌二年(公元842年),也就是义山以书判拔萃重入秘书省的第一年。彼时,义山愉悦的心情,似春天茸茸的草地上欢喜的草芽儿,一寸一寸,铺满了心田。
长安城,又是一年春意浓。满街满巷,到处是春光漠漠,烟柳画廊,晓岸云树,参差人家。这一年的春天与他及第的那个春天一样,在义山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暖意温馨。当初从秘书省到弘农县,本以为能像杜甫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实现自己的治世理想,却因活狱事件差点丢官罢职,他最初的热情被冷水迎头一击,只剩下挫败感和永夷农牧的退隐打算。但是峰回路转,姚合让他复职,他总算重拾了一点入世的希望,接着又考取吏部试,尽管所授官阶不尽如人愿,但最为关键的,是兜兜转转后,他重新回到了起点,回到了长安城,那么,一切就都可以从头再来。
他就是在这样和暖的春天里,在这重又涨满希望的心境中,开始了生命中的第二次兰台赴任。
与弘农县相比,长安城毕竟是皇城,文化气息甚至休闲娱乐,都充溢着帝都的繁华浮靡,当然也有时尚高雅。官场的宴会和同僚的宴请,总少不了送钩或射覆游戏,更有才艺俱佳的女子在席间助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时间,丝竹盈耳、歌舞升平,酒不醉人人自醉,想不醉都难。
这首诗,是义山对昨夜宴会的回忆。此刻我在想,将一场司空见惯的宴饮写得这般美妙婉转,一定有些什么让义山萦怀,在他低吟落笔的时刻,心底是温柔的,一股细细的暖泉,仿佛微笑着,流过了他的心田。
一个美好的春夜,一场愉悦的欢宴,一位与他心意相通的女子,还有重回兰台的好心情,这一切构成的温暖回忆,足以让他写一首圆融流丽的诗,来纪念这一场盛宴。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是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就着雕花窗棂,能看见屋外的夜空满天星斗,银河灿烂。夜风挟带着馥郁的花香和夜露的清凉,一阵一阵从窗外悠悠潜入,沁人心脾。此刻,在繁丽华美的画楼西畔、桂堂之东的一间华堂内,烛火通明,高朋满座,一场宴会正在进行……
从来文人写时间地点,总是简明扼要,没必要添枝加叶,这也是一贯的作法。但义山这两句,却美得一塌糊涂,朗声诵读,也是跌宕婉转,旋律柔美。这么浓墨重彩地写,是为了隆重地衬托后面的两句,也是不经意地告诉自己,记着那个春夜,记着那个明亮的华堂。
只因,有一个美丽的女子,在那个夜晚的宴席上,曾让自己怦然心动。
这场宴席的主人,是官场中人,或是京城豪富,因此,他的府上才有画楼桂堂,才有美貌温柔的姬妾,或色艺双全的歌舞乐伎。
酒已微醺,人至半醉。宾客同僚们推杯换盏,说不尽的祝词,道不完的戏谑,欢声笑语,绕梁出户。这气氛也感染了席上陪座侍酒的姬妾和乐伎们,在烛光映照下,她们粉面桃腮的笑颜格外娇俏美丽。
刚刚赴任的秘书省正字李商隐,此时微笑坐在宾客中间,他的邻座是一位温柔可人的女子。显然,她对身旁这位英俊儒雅的青年产生了好感,在满座谑笑疏狂的宾客中间,他骨子里透出的士子的文雅,和眉宇间的一缕英气,是那样的卓而不群。她已知道,这位公子就是大名鼎鼎的洛阳才俊李商隐。
从她的眼眸中,义山已看到几分温柔情意。在那样的气氛中,在那样一个美妙的春夜,面对身边这位姣好的女子和她妩媚的眼神,他确实有些心猿意马,春情萌动。他相信,此刻,他们虽不是比翼双飞的凤凰,两颗心却如神兽犀牛角上的一缕白纹,心意相连相通,灵敏地感知了彼此的倾慕之情。
一点点的暧昧情意在两个人的心底漫涨。忽然,席间有人提议玩送钩和射覆游戏,众人齐声赞好,宴席上又是一轮热闹欢腾的气氛。
送钩,就是今天宴席上猜拳游戏的祖宗,或曰猜拳的最初版。据《汉书·外戚传》载,汉武帝刘彻当年巡狩路过河间国武垣城(今河北省肃宁县境内),负责观天相的侍从说此地定有奇女子,武帝便下诏寻找。一位姓赵的女孩子被带到武帝面前时,只见双手握拳,她告诉武帝,从她生下来的那天起,她的双手就没有松开过。武帝上前轻轻一拔,女子的双手立刻伸直。另有传说称,女子双手松开后,只见手中藏着一枚小小的玉钩,武帝便将这女子收至宫中,号为“拳夫人”,后来又进为婕妤,住钩弋宫,称其为“钩弋夫人”,生昭帝,号钩弋子。
这个典故在宫中传为佳话,渐渐演化为宴席上的藏钩游戏。玩法有点类似今天的击鼓传花,就是将宾客分为两队,一队藏物在手,并迅速传递给队友,另一队负责猜物,猜出物在谁手为胜,反之则败,败则罚酒。
射覆也是猜物游戏,由藏钩发展而来,却与藏钩略有不同。射,就是猜度的意思。覆,就是覆盖隐藏。游戏的规则是,在酒碗、器皿、托盘等器具之下覆盖一个物件,让人猜测所覆何物,就是猜一猜器具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这是初级的玩法,后来在文人雅士中演变为射覆酒令,就是用几个相关联的字为覆,射一个共同所指的字,那便是智慧加才情的游戏了。
《红楼梦》中,贾宝玉说射覆是酒令的祖宗,并说比一切的令都难,但曹雪芹写射覆酒令却是非常精彩。宝钗和探春射覆,探春覆了一个“人”字,宝钗说“人”字太泛不好猜度,探春便又覆了个“窗”字,称为“两覆一射”,宝钗见宴席上有鸡,便射着探春用的是“鸡窗”、“鸡人”二典,于是射了一个“埘”字。探春便知她已射着,是用了个“鸡栖于埘”的典,于是两人相对一笑,心下意会,各饮了一口门杯。
义山所说的射覆,应该还是最初的玩法。分曹射覆,就是分为两组来玩这个游戏。既然不是文人间的雅聚,自然不是玩什么射覆酒令的游戏,更不用分为两组来玩,显然,这是分组猜物的游戏。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彼时,在一片欢笑声中,席间玩起了送钩游戏。一个小小的物件在众人手中悄悄地传递,义山忽觉得他的手被什么东西轻碰了一下,侧过脸去看,却是邻座女子小手握拳,要将那个小物件塞到他的手中来。那女子此时面若桃花,含羞带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义山刹那间心旌摇荡,面容却是不动声色。彼时除了他们自己,无人知晓他的手已在桌下张开,一只握拳的小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被他轻握,几秒钟后两只手又不动声色地分开。
这是送钩游戏的一个小小环节,在义山心中,却是湖面刮过了一阵春风,荡起涟漪无数。此刻,他被一抹怦然心动的情意激荡着,什么落入眼底都是炽热温暖的,这春夜,这春风,这春酒,这喧闹快乐的游戏,这红通通的蜡灯明烛,还有这春天般让人心动的女子。
只恨夜短,哪怕情长。这一夜,虽不是两情相约,所有的情义却是那般含蓄婉转,一点点的小暧昧,一丝丝的小幸福,一缕缕的小欢喜,弥漫在烛光、夜宴人的欢声笑语中,游进义山的心里,把他的心撑得满满的醉醉的,但愿时光就此停留,停留在这个春夜里。
可惜天已微明,华宴终将散去。隐约听到五更鼓声响起,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义山要如往常一般上朝去应卯。他恋恋不舍地与华宴的主人告别,当然,也会向主人的姬妾们告别,包括那个与他款曲心意两相知的女子。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这是义山的一句叹息。叹佳人难得,也叹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场,也是江湖,却比江湖更为风险难测。类转蓬,是说仕宦之旅像随风飘转的蓬蒿一样无法安定。历来解诗人总将这一句当作义山的身世之叹、飘零之感,但其实,此时义山再入秘书省不久,虽正字不比校书郎品阶高,但从偏远的弘农县重回京城,已属不易,身世飘零也是日后离开京城四处入幕的经历写照,义山此时应该还不至于有此感慨。因此只能说,义山的叹息是因华宴的散去和不得不离开的佳人,只怨身在官场,无法尽欢。
这首诗,义山写得余韵悠长,诗中的女子,虽只是初识,义山却不惜笔墨酬付深情,似乎义山是个泛情之人。其实,在义山生活的年代,社会的开放度尤甚于今日。官场有官妓,教坊有乐伎,达官贵人之家有家伎,还有勾栏酒肆的艺妓和青楼女子,这些女子比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更具才情,因此才有林下风致的薛涛、看破红尘的鱼幼微、女中诗豪李季兰、言辞雅措的刘采春、“花开堪折直须折”的杜秋娘……无论是官场中人,还是文人雅士,总爱与这些女子交往,比起结发妻子,这些女子社会接触面广,色艺俱佳,对话和交流也更显韵致和风情。大诗人元稹与薛涛、刘采春先后传出绯闻;温庭筠和鱼幼微过从甚密,留下许多唱和之作;刘长卿与李季兰情意相投;与义山齐名的杜牧,留下“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的艳情诗句;有趣的要数与义山合称三十六体的温庭筠和段成式,两人曾在一个叫光风亭的地方夜宴,一边看醉酒的妓女打架,一边兴致勃勃地即景作诗,段成式说:“摔胡云采落,疻面月痕消”,温庭筠则调侃:“拂巾双雉叫,飘瓦两鸳飞”,虽有些煞风景,却是他们与青楼女子交往的例证。
应当说,偎红倚翠、红袖添香是当时士大夫交游中的流行风尚。因此,义山虽有王氏,在宴会中邂逅一个美丽的女子,并产生片刻的爱慕之情并不为过,况且,此姝也不能轻易去爱,她是别人家的花朵,只在心里喜欢着,自己无份求得。
这首“昨夜星辰昨夜风”,很多人耳熟能详,记忆深刻,却往往忽略了另外一首次章,次章承接前章而来,也许是那夜华宴的说明或补充:
闻道阊门萼绿华,
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
偷看吴王苑内花。
——李商隐《无题(其二)》
这首诗翻译过来,是这样一层意思:听说神仙之门中有仙姝名叫萼绿华,为了见她一面只能寻遍海角天涯,却也未必能够见到她。谁知就在那个春夜,我像在秦楼吹萧成为仙人的萧史一样,居然偷看到了吴王苑内美人西施一样的娇艳之花。
吴王苑内花,是那个在春夜的宴席上,将小手轻轻放入义山掌中的女子吗?一次回眸,一朵笑靥,一场春花开过。倏然地,义山的天空一片惊艳的流霞。
醉成了满天星辰,醉成了拂面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