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却羡卞和双刖足

作者:张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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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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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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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942字

文宗开成四年(公元839年)春,义山在长安第二次应考释褐试。也许此时令狐綯的火气随着时间的推移已散去了大半,主考官见他对义山的态度不再那么冷漠和生硬,也就不便继续刻意地为难一个应考进士,总之这一年,义山被顺利录取,最终释褐授官。


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义山此生被朝廷正式任命的第一个官职。这一年,他二十六岁。


在唐朝官制中,秘书省隶属中书省门下,主要从事“邦国经藉图书之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皆率其属而修其职。”(《旧唐书》)


秘书省共有校书郎八名,秩位是正九品上阶。虽然官阶比较低,但处于中央政治集团中心,居官清要,可充翰林之选,因此是一个极有政治前途的部门,义山熟知的元稹、白居易当年都是校书郎出身。对于刚刚涉足仕途的新科进士来说,这个职位是一个蓄势待发的理想起点。


在秘书省的日子,义山一定倍觉欢欣。他终于通过自己的努力,取得了仕途上的一席之地,尽管这个席位不高,但他毕竟已是唐朝官制内的正式一员。他勤勉乐观地,憧憬着自己的未来。


然而,现实不遂人愿。他前脚刚进了秘书省,外任通知便接踵而至。希望像泡影一样,成了一场虚空。


义山能释褐授官,不代表牛党就此认可了他。过去的账还未算清,现在他又成了李党人王茂元的女婿,此刻把持朝政的牛党怎么可能会让他在长安立足?


他被调离京城,来到位于黄河岸边的虢州弘农县(今河南灵宝),任弘农县尉。


关于任弘农县尉的经历,义山在《与陶进士书》中有这样的解释:


“寻复启与曹主,求尉於虢,实以太夫人年高,乐近地有山水者,而又其家穷,弟妹细累,喜得贱薪菜处相养活耳。”


外任弘农,义山说与别人听时,强调了自己的主观原因,说因虢州离家较近,他去那里任职可以领一份微薄工资照顾老母和弟妹。虽然这理由足够充分,但在情非得已的情况下,这只能是退而求其次的自我宽慰和借口。


暮春。弘农县到处是深浓绚丽的色调,乱花入眼,柳絮飘飞。这景致正合了韩愈《晚春》诗中的意境:“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再美的景致对义山来说,此刻都失了色彩。他是落寞的。除了中进士的那年春天外,他生命中很多个春天都是落寞的。一年一度的春闱、吏部释褐试,这些至关重要的日期都赶在春天揭幕,人生中的很多航程便都在春天启程或者偏离轨道回到原点。他总是赶不上那条船,掉队,然后落寞转身,在满世界的撩人春色中体会与季节不相称的萧冷。


弘农县,远在河南,又在虢州治下,虽然离家近,却是一个远离皇城的偏远之地。义山担任的弘农县尉,职位在县丞和主簿之下,不过是一个级别很低的小官。


在唐代,县尉相当于现在的县级公安局长,“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在政治黑暗、徭役杂税弄得民不聊生的朝代,说得严重点,县尉其实就是替官府盘剥百姓的帮凶,尽管很多时候并非出自县尉本意,但往往身不由己,上要执行县令和观察使的命令,下要承受百姓的怨恨和抵触,像一块夹心饼干两头受气,疲惫不堪。


如此不讨好却又不可缺少的小小官职,要么是刚刚及第的新人担当,要么是同等级官员的调动任职,还有一种,就是被贬谪的官员担任。唐代著名的诗人中,王昌龄、刘长卿、元稹,甚至与义山素有深交的温庭筠都有被贬为县尉的经历。


义山虽不为贬官,但看情形,与贬谪也是相差无几。皇城长安,天子脚下,政治中心,官职再小都没关系,起码是站在最高权力机构的基座上,与偏远地区一个小县的小官吏相比,尽管品级秩位相同,内质上,却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尽管不如初想,尽管外任的消息来得太突然,义山还是调整好心情,走马上任了。好在他尚年轻,有满把的青春好年华,去基层锻炼一下也未尝不是好事。文人出仕,骨子里总有一个最基本的愿望: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不单单是儒家的理想主义,也是读书人共同的入世情结。在义山的初衷里,步入仕途的终极目的并不是身份地位的显耀和物质的满足,而是以自己的能力济世安民,展现自己的抱负和才华。


弘农县虽小,却也是一个五脏俱全的世界。如果在自己任职期间,以自己的勤勉工作换来一方安宁,老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像杜甫当年希望的那样,“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使弘农县民风淳厚,社会稳定,也一样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但是,现实再一次和他开了个玩笑。


弘农县位于今日的河南灵宝市,古时,一条弘农涧经函谷关向北流入黄河,县名便由此而来。晚唐的畸形政治致使民生凋蔽,弘农县当然也不例外。义山刚到弘农,呈现眼前的是一片凄凉荒芜的景象,民不聊生,偷盗日起,世风沦丧。


早在元和二年(公元807年),白居易任盩厔(今陕西周至)县尉时便写过一首题目叫《观刈麦时为盩厔县尉》的诗,写农民冒着暑热割麦拾穗的劳碌情景。诗中云:


……


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


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


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


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元和年间农民生活已如此穷困潦倒,何况是甘露之变后的晚唐?义山的所见所感应比白乐天更为过之。但是作为县尉,他还得违心地上门催缴赋税,将那些被生活所逼沦为盗贼的贫苦农民关进大牢。


纠结,痛苦,是此时义山的心情写照。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牢狱冤案、量刑不公、贿赂官员等等现象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对于胸怀治世理想、长期读经书作圣贤文章的义山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混乱不堪、黑白颠倒的世界。


内心的悲愤郁积到一定程度,便需要爆发来纾解和释放。


“活狱”事件,成了一根导火索。


当县尉不久,义山在清理一些陈年积案时,发现了一个量刑明显过重的案子,案犯虽然有罪,但罪不至死,却被上任县官胡乱判成了死罪,关进了死牢。义山从头梳理了这个案子,发现重判的原因,一是案犯没有后台背景,二是原告方较有权势,不仅贿赂过上任县尉,而且还找过当时的陕虢观察使孙简。


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居然存在量刑不公的冤案,年轻正直的义山无法做到放任不管。面对案犯家人的哭诉,义山悲愤交加,连一个冤案都无法还其公正,还怎么让百姓安居?还怎么实现自己的初衷愿望?他这个县尉还怎么能够得民心?


他虽是一个儒雅文人,却有文人的耿介正直。即便是蚍蜉撼树,即便他多年苦读换取的仕途就此毁于一旦,他也要坚持正义,无怨无悔。


揣着这样一份凛然,义山对案件重新量刑,死囚改判,有了活命。


“活狱”事件,义山做得浩然正气,痛快非常。但此时,弘农尉改死囚为活狱的消息已传至陕虢观察使孙简耳中。


在唐朝,观察使相当于地方军政长官,他们对所辖州县进行监管巡察,对违纪官吏进行处分罢免,因此,一旦触怒了观察使,意味着你的政治生命很可能就此玩完。


很显然,义山触怒了孙简。一个已经了结、并已得到观察使确认的案子,李商隐这个小小的县尉居然敢推翻重来,改判为活狱,这岂不是目中无人,以下犯上,在否定观察使大人的英明决策吗?


孙简怒不可遏,没有商量余地,便罢了义山的官职。


义山在心理上早有准备,对罢官的结果他也权衡过多次。诚然,他正值血气方刚年轻气盛,不懂得明哲保身,不谙官场的圆滑处世,但改判“活狱”他绝不是一时冲动,那是他内心持之以恒的一杆标尺,黑白善恶,他必须泾渭分明。


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他相信是非公道自有定论。他愤而写作诗歌《明神》,是一种表白,也是对“活狱”事件中,自己遭受不公平待遇的有力反驳:


明神司过岂能冤,


暗室由来有祸门。


莫为无人欺一物,


他时须虑石能言。


他告诫那些为官不正的官衙府吏:人在作,天在看,暗中勾结徇私舞弊必有报应。不要因为别人缺乏后台背景就欺负他,要知道,蒙冤的石头都能开口说话!


此时,义山心中只有愤慨和正义。罢就罢吧,这小小的县尉他不要也罢。想当年杜甫拒任河西县尉,改任右卫率府兵曹时曾有这样的感叹:“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驱走,率府且逍遥。”边塞诗人高适任封丘县尉时也作悲声:“释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宁愿从军到西域守边。


这奉迎长官欺压百姓的县尉小职,虽然有一份微薄的奉禄,但对义山来说,那是以践踏尊严出卖良心为代价的所得,弃之,绝不足惜。


他赶在罢官令到来之前,便挂冠而去,告假归京。此前不久,在妻舅、河阳节度使李执方的资助下,义山已举家迁往长安居住。回到长安家中,义山读书吟诗,莳花弄草,倒也安然。这期间的生活,他在《自贶》中作了这样的表述: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义山以陶渊明自况。想当年,五柳先生陶渊明任彭泽县令时,刚满八十一天,浔阳郡督邮来到彭泽,有一个属吏便告诉陶渊明,应束带去见督邮,方能显示恭敬,不失礼节。陶渊明愤而叹息道:“我不能为五斗米而折腰,来侍奉这些小人!”于是辞官归隐,享受田园之乐,“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晋书·隐逸传》)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昔日是陶渊明,今日是李商隐。义山罢官,虽有愤慨,却因可以效仿陶渊明,不用再逢迎上司,驱役百姓,心境为之豁然开朗,换得一身轻松,心无挂碍。那瞬间解脱的感觉,是一种天地为之顿开的澄明境界。


事隔不久,义山给一位陶进士写信,回忆“活狱”事件始末时说:“始至官,以活狱不合人意,辄退去,将遂脱衣置笏,永夷农牧,会今太守怜之,催去复任。”


他已脱下九品官袍,做好了“永夷农牧”的准备,可是就在这个当口,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转变——让义山罢官的孙简离任了,新任观察使姚合传令:李商隐,速去复职上任!


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开成五年)


黄昏封印点刑徒,


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


一生无复没阶趋。


这首诗,是义山任弘农尉时真实的工作写照,也是彼时他内心状态的真实留痕。


“活狱”事件,义山耿介正直的文人脾性显露无遗,他宁愿被革职罢官,也绝不违逆自己的良心和正义。他明知事件的后果是冒犯虢州刺史兼观察使孙简,但是,纵然罢官,只要能救回一条被错判死罪的贫苦生命,这个代价,他愿意付!


他坚持做完了这一切:改判,活狱,为刑徒最后一次点名,然后挂冠封印,从容地坐下,给州刺史孙简写信。


此时,罢官的文书还没有来。他不管。早来也罢,迟来也罢,他已笃定要离开,是的,是到了离开的时候。


他要请一个长长的假期,他知道,乞假,只不过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词,他这样做,只是想让自己有尊严地离开,这个长假,将永无穷时,没有归期。


黄昏,落日隐入远处的荆山背后,只剩漫天余霞在天空散成绮丽的华锦,这短暂的美丽,转瞬间便要被黑暗吞噬。黄昏,总是让人无限惆怅。


此时的弘农县笼罩在一片向晚的余晖中。当初从长安外任到弘农,义山郁愤过,却也为可借此照顾父母弟妹找到了平衡;然后他安下心来,渐渐怀着一腔挚爱和责任去工作,也因了这份爱和责任,他才无怨无悔地为百姓作主,改判“活狱”;他触怒上司,被斥责和报复,也曾被百姓误解,遭受抵触和侧目相待。现在,他甘冒罢官离职、前功尽弃的风险,证明了自己的志向和胸怀,于是,他可以安心离开了。


他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有不平,有欣慰,也有眷恋。他小心地取出官印,拭去印上的浮尘,郑重地装进匣中封存起来。然后他走出屋外,就着四野弥漫的暮色来到监狱,对着刑徒名册一一点名。这是每天黄昏必须要做的工作,人都在,都安好,他便没有失职,一天便可顺利度过。今天的点名却不同于往日,也许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履行县尉的职责。刑徒回答的声音依然同往日一样,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位刚替一位案犯活狱的官吏,可能这是最后一次同他们相见。


点完名,义山走出监牢。抬起头,远处的荆山在暮色中浮现出淡淡的轮廓,起伏蜿蜒,是那样深沉雄浑,像在低声诉说着亘古以前的传说。


义山忽然有一丝愧意涌上心头。荆山,如此沉雄敦厚,内蕴广博,此刻,它就在自己的眼前。《史记·封禅书》载:“黄帝采首山铜,铸鼎於荆山下。”相传黄帝曾采首山之铜在荆山脚下铸鼎,弘农郡也因此在唐武德年间一度改名为“鼎城”。


苍苍荆山横卧在眼前,却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为。而自己的不平与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山有大境界,有大荣耀大智慧却不言不语,人却无法承受世间的丑陋不公。


与其说义山在荆山面前有了愧意,倒不如说义山达到了人性的真境界。在遭遇不平时,有几人能作此想?有几人能怀有愧负之心,把自己贬为一粒尘沙,去想时空的广博浩瀚,把自然山川皆纳之胸怀?在即将离开的此刻,义山尚且能顿悟,他的超然旷达,已非锱铢必较的常人可比。


但是,之于荆山的博大,义山虽然高山仰止,满怀倾敬,但生逢这乱世,他宁愿像卞和那样被砍去双足,不用违心地趋附那些达官小人,使自己忧烦纠结。


卞和,又称和氏,春秋时楚国人。《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记载了卞和献玉的故事。


卞和在荆山寻得一块宝贵的玉璞后,将它献给了厉王。厉王的鉴玉人却说这是块石头,厉王生气地将卞和处之以刖刑,砍去了他的左脚。厉王崩,武王即位。卞和又将玉璞献给武王,武王同样认为卞和在诳骗他,于是砍去了卞和的右脚。武王崩,文王即位。失去双足的卞和抱着玉璞痛哭于荆山下,三天三夜后,双眼流干了泪水,继而流出了鲜血。消息传到文王耳中,文王使人传问:“天下受刖刑的人很多,你为何特别悲伤?”卞和说:“我并不是因为受刖刑而悲伤,是因为我的宝玉被当作石头,忠贞之人被看作诳骗之徒,这才是我悲伤不已的原因。”文王于是让玉匠刨去玉石外层的璞,果然得到一块稀世珍宝,便是日后广为流传的和氏璧。


后来,秦国强行以十五座城池换取和氏璧,才有了蔺相如的完璧归赵。秦始皇统一六国后,传说这块宝玉被制成了传国玉玺,它的至尊价值,使它成为传国镇邦之宝。围绕和氏璧,历经几个朝代,帝王为了争夺它,不惜以城池交换,甚至不惜牺牲将帅的性命,只因它的价值无以复加。这一切,都是附着在一个叫卞和的人身上,他为此葬送了双足,让珍宝的真面目现诸人世。


“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视之石也,忠贞之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卞和的这句回答也是义山的心声。悲的不是身受刑罚,悲的是宝石被轻贱,忠义之士被蒙冤。


义山也是忠贞的,他忠贞于自己的职责和良心,可是,这黑暗腐没的世道,没有人愿意为他的忠义买单。


于是,他反其道而想,即便没有脚,也强过于为一步步晋升而去违心地趋附权贵;即便身体残缺,也强过于心灵的桎梏和扭曲。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他这样写下来,心中是无所顾忌的解脱,诗句间,充盈着一腔忠愤气,酣畅淋漓。


《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按义山的说法,这首诗,是献给虢州刺史孙简的,目的是为了告假回京。拟题时义山甚至是恭敬的,一个“献”字,一个“乞”字,多少有些仰视和卑微的意思。


但这只是假象而已。他既然敢为了正义忤逆孙简,又何必为了离开向他卑躬屈膝?诗中的内容和含义,即便不把孙简气得七窍生烟,也会恨得牙关作响。


名为乞假,义山却不输半分气势。义山说,我羡慕卞和砍去了双足,从此不再受趋附小人之苦。这哪里是乞假,这分明是挑战。


活狱,让孙简大为光火。一个小小的县尉,居然敢犯上忤逆,这样狂妄无礼,自然该受责罚,要处分罢职。他这个观察使有权这样做,升官罢职也尽在他掌握中,李商隐应该乖乖地认错讨好,乖乖地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求他开恩息怒,并保证永不再犯。这才是常理。他孙简也习惯了。


可是李商隐居然敢不。一封乞假信,不仅没有半点乞求的意思,甚至满纸荒唐不敬。如此狂妄的小子,真是闻所未闻。罢了他的官,还有什么好说。


而此时,义山已回到长安家中,如五柳先生,仰眠书屋,宁将五斗米,换了北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