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文彬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1
|本章字节:10922字
清早,空气湿润、清新。高思明一袭休闲装扮,推开了街门。往北拐,上了大街,穿过新拓宽的东方红路,再穿过尚没有几个人的早市,就在早市的尽头,登上了大清河堤。河堤很高,站在堤端,放眼望去,整个县城的轮廓便尽在眼底。一排排平房的红瓦屋脊,一行行路侧的浓绿树冠,甚至几层高的楼顶都历历在目。当年的白景丽即是站在对岸河堤隔着一条大清河,观望河东整个县城的轮廓,憧憬自己的美好未来呢,可惜后来的现实远非她设想的景况美妙。正有了这河堤的高,也便愈发感到了徐徐吹来的股股清风。当那清风拂面的时候,也便远离了城镇里地沟冒出的臭气、愈来愈多的汽车的尾气、街头烧烤飘荡起的烟气等污浊空气的氛围。尤其是随着九曲十八弯的河堤的走势而栽起的老拙弯曲又不失高大的杨树、柳树,满树的树叶呼啦啦翻飞的声响,以及其间啁啾的鸟鸣。正由于有了这一切,所以,这里也便成了已经退下来了的男人、女人们清早遛弯的好去处。已经自各自工作岗位上退下来的男人、女人们清晨一早便来到这里。然后,沿着曲曲弯弯的河堤,或一人独步,或老夫老妻相携,或三五个人结伴儿。有疾步穿行者,有缓步遛弯者。有的则不时地驻足,抬眼望远。有的则循着树上啾啾的鸟鸣,抬头观望,整个身心便都溶进了这大自然之中。
高思明一个人行动,一会儿大幅度地前后甩着手臂,两腿夸张地迈着步子。一会儿便又换一种步子,用他素有的标准的军人步伐,快步走去。往往在浑身汗津津的时候,才恢复了常态,慢下步子。完全很随意的样子,信马由缰地随意遛着。每到了这个时候,他便会很友好地向迎面遛来的熟面孔点点头,或摆摆手,算作打招呼。而更多的便是任别人向自己相反的方向走去,或者有顺行者快步走到自己的前边。这时,自己的耳朵里也便常会捕捉到对方的几句话。这无意中听到的几句话,又常引发他的思考。
已经卸任的原劳动局长顾月与老伴儿并排遛了过来。又有两个岁数轻者放慢了脚步,让他两个先遛过去,在与之并肩的时候,似无意间向其斜了一眼。待了一会儿,这两个便望着顾月夫妇的背影悄悄说:“看到了吗?原劳动局长。”另一个“啊”地一声,说:“这就是那个劳动局长顾月?听说这家伙黑着呢!”另一个说:“可不是呗。像那些大中专毕业生、非农业户口的复退军人、部队下来的志愿兵等,本来按照政策规定,完全应该安排工作的,但到了他那儿,就是他娘的百般刁难!非等到你提着茅台、五粮液摸到了他的家门,他才松口。真他娘的黑!”另一个说:“那是早几年的事了,后来你再提这些东西也不顶用了,不塞几个几千、上万的红包,安排工作?门儿都没有!你打听一下,像安排到供电局呀什么好单位的,哪个不得扔上几万块?”高思明听了,便想起自己的儿子高志远毕业分配的那年,完全听凭组织上分配,真的就分配到了条件最差的水泥厂。高思明便忿忿地想:这个党的干部队伍中的腐败分子!然而,就是这样的人,竟然安安全全地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又体体面面地退了下来,竟没受到任何党的纪律的触及,简直让人不可思议。
一位女人着一身宽大的粉色练功服,竟高高地将一只脚丫子翘起,搭到树干上,再将一只手压在那只腿上,上身便向着树干方向一下下压了过去。又遛过来一个男人,便将两眼滴溜溜地盯着她看,以至于走过去老远了,仍将脑袋扭过去,看不够的样子。高思明眼神朝着他一瞥,便瞥见了那双淫亵的目光,同时也便认出这人是原副县长。就是他本刚上任不久,却即趁夜间前往市郊钻到路边店嫖娼,被市里的公安人员当场抓获。据说当时公安人员对他说:“是怎么回事?干了什么?说吧,说了,你便可以回家了。”他竟无所谓的样子,便真的将他嫖娼的过程如实交代个清清楚楚。完事后,站起身来,问公安人员:“我可以走了吗?”面前公安人员的脸上便现出了一丝笑,说:“走?对,跟我们走吧!”高思明斜着眼睛盯着这位已放出并同时被罢了职的男人看,心里想笑:嘿嘿,就是这样的人,竟能干到副县长的位置上!
高思明沿着曲曲弯弯的河堤遛着,眼睛很随意地看着,心里边也很自然地想着。但无论如何,还是一副轻松无虞悠然自得的样子。然而,很快他的心情便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就在这个因嫖娼而被革职的副县长遛过去后,高思明抬起头来,朝着县城方向望去,下意识地是要远眺一下这个“副县长”曾供职的政府大楼似的,视线却自政府大楼顶飘远了一点,一下子落到了县城以东十里长街南侧那栋鹤立鸡群似的名曰“凤凰大酒店”的高楼上来,心里便即咯噔一下子。就是这座朱立强非法集资所盖的十二层高楼,拍卖给了自己的昔日部下田长安了?显然高思明也得到了田长安已经轻而易举地将其拍买到手的消息。向自己透露这一消息的那人同时还补充说:“田长安500万拍到自己手的。随后得到该楼拍卖信息的一位南方人说,宁可一千万也愿再自他手中购得。田长安脸上笑得灿烂,说:‘别说一千万,你就是给我一千五百万我也不卖哩’!”稍有一些经济头脑的人,都会自那高楼所处的位置、它的真实价值以及对它的经济前景的预测,便没有不意识到田长安捡了一个天漏儿的。高思明的心里便沉沉的,再也轻松不起来了。一千五百万哪,一千五百万都不出手,五百万却轻松地拍到了手。二者差额一千万哪。而这一千万的差额,得到手,那简直是易如反掌,不费吹灰之力!啊喝,是谁让田长安将这么大额的一笔资产轻而易举弄到了手的呢?抛开这层意思不谈,只说现今田长安名下的资产吧。只这一项就是上千万,而他现已拥有的高频焊管厂呢?以一个外行人的目光看,资产也不下一千万吧。那么,田长安的身价也就不言自明的了。当年,作为他的顶头上级,自己曾不止一次批评他的不得力,而今作为批评者的自己的资产呢?高思明再清楚不过了,仅有的也就是自己眼下居住的那三间平房啦,而这三间平房,也就是自己当年一直居住的公房折价卖给自己的,它如今值多少钱?高了说,值五万顶天了。高思明便清楚自己与当年被自己屡屡批评的部下间巨大的反差了!高思明本平静的心里便掀起了波澜,再也难以平静下来了。
高思明即扭过头来,将自己的视线扯离远处那清晰可见却引起自己诸多不快的楼顶,有意识地顺着河堤的走向看去。再一转头,那视线又偏离河堤,先望着大清河中那曲曲弯弯的并不宽的河流,再自河流移开,终于又落到了对岸颇为宽阔的河床。到了这时,他的思绪也便向着更遥远的一个方向飘去。
基于职业的习惯,当然也由于工作的需要,多少年前,高思明便自县档案馆(后扩编为档案局)借调过本县不同年代的三个版本的县志,在了解了本邑历史沿革风土人情的同时,也了解过穿过该县境内即眼前这条大清河的历史。其实,这条大清河,原自上游流经尧山北麓后,便一个转弯,直奔向东南。在百里之外,与滏阳河交汇。再流经海河,终注入渤海。而到了宋时,河床改道。就在小钓台村口处,河道取直。大清河便直朝着东北而去,与海河汇流,入海。这样一来,就在小钓台村东南便出现了颇为宽阔淤满黄沙的大清河古道。到了建国初期,人们便在古河道上统统栽种上速生林。先是将小擀面杖粗细二尺来长的杨树股、柳树股,一行行整齐地植入河沙之中,那杨树股、柳树股很快便滋生出一丛丛的杨树丛、柳树丛。那一行行的树丛一经修剪,很快便成为一行行青葱葱的树木。然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一到,绵亘数百里整个古河道上的速生林,几乎一夜之间便被老百姓统统砍伐殆尽。那树股子、树叶连同用镢头刨出的树根,统统被塞进灶膛当柴烧了。经济困难时期过后,为经济计,古河道又种上了笸箩柳,那一丛丛有着紫红皮儿的生长颇为旺盛的笸箩柳,煞是喜人。人们渴望用它编织箩筐、花篮什么的,创造经济价值,以改善生活。却不料“割资本主义尾巴”的狂风一刮,那满古河道的笸箩柳,又顷刻间被毁于一旦。改善生活成了一场美梦。古河道很快又栽种上了洋槐树,那身上有刺的洋槐树长势颇快,春暖花开季节,满树便挂上一嘟噜一嘟噜雪白的槐花。走近了它,那甜滋滋的浓郁的槐花香沁人心脾。然而,改革开放伊始,人们又很快发现,那有着满树白花花槐花的洋槐树下的黄沙更急需、价值更大。又几乎是一夜之间,那绵亘数百里的古河道,便又成了黄沙的世界,满河道遂出现一个个的沙坑。一辆辆满载黄沙的两个斗的载重汽车,自这里驶向京、津、塘等众多的同样一夜之间骤起的建筑工地。那一个个的沙坑,也便愈发的大且愈发的深。可以想见的是,那沙坑的主人换来的金钱也愈发的多了。然而,很快便传来一个消息,那个赚钱最多的沙坑的主人,与自己雇来的七个民工,一次在沙坑里为汽车装沙时,竟在一瞬间,被骤然塌下来的黄沙吞没了生命。
高思明努力将思维收回,感慨愈发被激起。世事更迭,沧海桑田。大自然沿着它固有的轨迹演变。然而,它演变的轨迹又是那么的让人捉摸不定。而与大自然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旅程更是那么的短暂,这才有了古人感叹“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而任何感叹都于事无补。短暂的人生轨迹,更是那么的让人难以捉摸。
高思明沿着大清河堤走着,四下里看着。他丰富的生活阅历似乎在告诉他什么,他自己也颇有“唯我独醒”的感觉,对以往看得很清楚的样子。但高思明头脑的清醒,只保持了那么一会儿,却骤然被眼前的现实击得粉碎。
当高思明迈着缓缓的步子,沿着曲曲弯弯的河堤往前走着的时候,一抬头,吃惊地发现这天清晨堤上堤下的情况有些异常。只见一伙儿一伙儿的人们缕缕地往这里走来,所有的人或手里握着或肩上扛着铁锨、洋镐之类的工具。高思明抬头朝堤的尽头看去,同样有类似的缕缕的人群携各式工具爬上河堤。再回过头向河堤的另一个方向看去,竟然有同样的人群走来,高思明便觉出了情况的异常。他想,这些人要干什么?再看去时,便看到沿着曲曲弯弯的河堤上来的人们很快便又向河套里走去,寻找着什么。继而便听到有人嚷:“看,木橛儿在这儿呢!上边有字!”有人跑去看,也朝旁人喊:“这是咱们的地段!”有一位显然像工头模样的人朝着大家喊:“找到自己的地段就开始干啦!”人们互相招呼着,便开始挥动手里工具,清理堤坡上的杂草、浪窝以及雨水形成的沟壑。很快,又看到大小拖拉机甚至还有马车满载着水泥、石料驶来,与先到的人们互相招呼着卸到堤下。
到了这时,高思明心里便有了底数,大清河堤要加固、加高。一打听,自己的猜测果真得到了印证。高思明便高兴起来,心里想,好啊!政府还是心系于民的。几乎大半生都工作在大清河畔的高思明对大清河堤再了解不过了。就是在古河道与现河道的衔接处,河堤形成一个硬弯。每当汛期,滚滚河水直泄而下,直接危及县城及下游村庄群众生命财产的安全。往年每当汛期,高思明带领民兵在这一重点堤段防护时便都曾想到,必须下大力采取措施彻底解决这里的问题。只可惜因财力等种种原因,不曾落实。这下好了。高思明显然由于兴奋,眼前甚至还映现出当年他作为总指挥,带领全县民兵为大清河大规模清淤,以及开挖与之配套的水利工程时,那人山人海喧腾的热闹场面。他突然想到自己当年大概就在脚下这个位置,由树干、高粱秆临时搭建的指挥部的情形来。这便让高思明有了寻找这次工程指挥部的愿望来。他甚至准备以一个老同志的名誉,前去对他们表示祝贺。然而,当高思明前后看了,却并不见任何“指挥部”的影子。也就在这时,高思明又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王顺昌。
王顺昌乘着他的雪佛兰缓缓地停靠在堤下。车门开了,王顺昌跳下了车,直奔河堤而来。他的上衣敞开着,内衣很白净。看去,兴冲冲的样子。一蹬上河堤,便驻足,四下里观看。高思明朝着他看去,只见他右手叉在腰间,将衣角勒到身后,转着脑袋前看后看,满脸的自信,甚至明显地看出他掩饰不住的喜气。他的身后簇拥着三个人,视线随着王顺昌的视线移动,同样的满脸的兴奋,满脸的喜气。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王顺昌便沿着河堤向前走去,跟随的人随后。这时,便听到施工的人们中那个工头摸样的人向他打招呼:“王老板,活儿保证给你干好,工钱你可别拖着我们的。”王顺昌朝着那人笑一笑,说:“那还用说?活儿干好了,钱还能欠你的?”高思明听了,便觉得有些诧异:王顺昌给钱?这是怎么回事?待了一会儿,王顺昌似乎要补充几句的样子,“活儿干好点!验活儿不合格,可别怪我不给工钱!”对方回应他:“你放心,王老板,这次干好了,还指望着下次再从你老板手里弄到活儿呢!”
高思明听了,愈发地不解了。高思明便在王顺昌面前站定,疑惑地盯着他的脸,问:“你?”王顺昌对眼前这位已退下来的老领导显然是熟悉的。王顺昌也站住脚步,盯着高思明看,一脸的狡黠,显然十分得意的样子,甚至“哈哈”地笑出了声,说:“当年,你……哈哈,如今,我……哈哈……”王顺昌竟没直接说出他的话,显然省略了“指挥”这个词。而高思明心里顿然清楚了,王顺昌是这次河堤加高、加固工程的指挥。但高思明显然没能脱离开他固有的思维方式,仍不解其中的奥秘。脸上是极不自然的样子,嘴里也含含糊糊地“哦、哦”着。王顺昌显然过分兴奋,竟然与眼前这位昔日的“领导”开起了玩笑。他即现出满脸的笑,竟拿出当年日本鬼子的腔调,向着高思明说:“……你的,明白?”高思明显然体会到了少有的尴尬,但仍老老实实地摇着脑袋,竟然学着王顺昌的语式,嘀咕:“我的,不明白!”王顺昌仍一脸的笑,便不再搭理他,继续朝前走着。倒是他身后的一个人,面无表情的样子,朝着高思明甩了一句:“哼,你不明白的事多啦!”高思明便感到了莫大的不敬。他想,自己在位时,哪一个敢跟自己这样说话?退了下来,一切便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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