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7
|本章字节:41176字
正如男人都有处女情结一样。
女人们也有情结。
情人节情结无疑是女人情结中最严重的一种。
当然,我们广告人功不可没,是我们令商家赚得盆满钵满的同时,为东方女人培养起这种华而不实的西方情结。
因为女人收花,其实是收获一份虚荣心的满足。
所以,尽管这一天,玫瑰泛滥成灾,但男男女女都不能免俗。
这天,公司里的女孩子们,都纷纷收到自己的爱情玫瑰。
我同温旭生结婚几年,都不曾在情人节这天收过花。
看到唐美妍收到一束蓝色妖姬时,那些玫瑰的细刺,还是毫不客气地刺向我的心。
我暗暗同自己说,不过是浸泡过蓝墨水的滥俗玫瑰,刷上一层银金色粉末在花瓣口,更显得像暴发户。
可是,看到她喜滋滋的样子,我仍然觉得嘴里直泛酸。发现我在看她,她居然非常识趣地将花收到桌下。
我更加觉得一阵冷风扫过心底,卷起几片枯残的黄叶。
她是怕刺激我?抑或是同情?
我将自己关在办公室——外面一阵一阵的笑声传进来。
原来是公司长得最美的王云舒收到花。
她男友送了她一束香槟色法国玫瑰,每一朵都有拳头大,紧紧团在一起,还未睡醒似的。拢住玫瑰的包装纸,竟然是昨天才出版的《费加罗报》。看得出,她这束玫瑰,刚下飞机不久。
王云舒一收到花,立即被公司的女孩子们包围,收获更多的艳羡——还有妒忌。
我是公司里,唯一被这个伧俗的节日遗忘的女人。
以往的情人节,没有鲜花礼物,我丝毫也不觉得异样,因我属于已婚女性。
已婚妇女就是,虽然心底还希望收到花,可是嘴巴却硬撑着说,韭菜花比玫瑰花更实用的一群人。
可现在,我又变回单身女郎。
而孙晋州——他含蓄的浪漫,只绽放在“浮生”一张餐桌上。
我喝口茶,普洱已凉,喝到嘴里又苦又涩,香醇不再,就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
正在兀自感伤,前台小妹通知我去前台签收快件。
前几天买了个彩釉镂花茶叶罐子,今天该到货了。
我慢慢蹭到前台去签收,却在看到快件的那一刻,愣住了。
办公桌上放着的,并非我包裹严实的罐子,而是一盆鲜活的植物——
一只青花冰纹瓷钵里,一丛青葱般细长的叶子袅娜地向上伸展着。
谁会在这送花的节日里,送我一瓷钵繁茂的大蒜苗?
我狐疑地取过叶丛里插着的一张黄色小卡片。
卡片上蓝黑色的钢笔字,十分俊逸——
whosenamewaswrieninwaer?
我皱眉——这句话好熟悉。
对了,这是大诗人济慈的墓志铭。
是谁送我一丛写着墓志铭的蒜苗?
我翻过卡片,背面写着——
等她开放的时候,上帝与春天,会重回你身边。
我顿时豁然开朗——孙晋州。
这钵蒜苗叶子的名字,也确实盛放在水中——这是一钵没开花的水仙。
这一刻,遥远的春光忽然照进冬日。
我将水仙放在案头,不禁望着秀美的叶子微笑——含蓄才是浪漫的至高境界。
在这个俗气的节日里,孙晋州不能免俗地,送了我一份不俗的礼物。
经过前台妹妹的宣传,公司里的姑娘们,都跑来看我的水仙。
王云舒甚至抢过那张卡片,大声朗读上面的字,读完夸张地对我说:“老大就是老大,收的花都比我们的有创意!”
然后,她又故意用很酸的语调念:“whosenamewaswrieninwaer?哇,要不要搞得这么浪漫啊——受不了啦。”
我原本可以阻止她,但私心里,却又忍不住想在唐美妍面前炫耀,好让她知道,温旭生那一页,早被我撕掉了。
我看见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仿佛我应该还对温旭生念念不忘,怎么一转身,就有了新的追求者?
我虽被高妹搞得面红耳赤,虚荣心却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孙晋州一定没想到,如此低调的水仙,此刻却在高调地张扬着我们的恋情。
我见效果已经收到,便吩咐大家去会议室开会。
这次我们接到一个比稿邀请,是做一套珠宝公司的品牌广告,品牌定位照例是奢侈品。
其实,真正的奢侈品并非花钱就能买到的。
真正的奢侈,不是花多少钱,搞多大排场,而是看你有没有能力不计成本地给予,而不求回报。
比如,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永世都不会爱你的人!
按照孔金诸他们制定的品牌策略,我们需要做两套创意表现。
我和周建辉各带一组,我选了高妹、胖张、唐美妍、林钦风同我一组。
唐美妍创意能力虽然平凡,但胜在美术功底好,对画面的把握能力很强,认真起来,做的平面也还过得去。
我渐渐也将一些重要的工作分给她。也许,私心里,我希望她累死在公司,永无机会窝在温旭生的膝头吧。
可是,唐美妍对我的歹心毫无察觉,反而做过几次不错的作品后,竟对工作也生出几分兴趣来,加班时的怨言也少了许多。
今天日子特殊,我特意让大家去吃完情人节套餐,再回公司加班。
孙晋州在公司附近订了位子,我也如约前往。
吃饭时,我故意同他说:“别人今天都收到玫瑰,我却收到一盆大蒜苗。”
他竟也不恼,反而对我说:“你赠我梅花,歪歪斜斜,我当然送你蒜苗,礼尚往来。不过等真正的凌波仙子驾到,你就会发现玫瑰夫人太俗气了。”
我忍不住笑着捶他,然后凑近他耳畔说:“这是我有生以来,收到过最妙的礼物。”
他立即回望我,“那你怎么感谢我呢?”
我挑挑眉,用极为轻佻的语气说:“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不想,他却不接招,反而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能用已经属于我的东西来贿赂我?”
想起那一幕,我脸都差点红了,强辩道:“我可没说属于你。”
他低下头吻我的手背,声音低沉,“那天晚上你说过,我记得!”
他语气低回温和,令我的呼吸都甜得凝住了。
饭后,他送我到公司楼下,临别时他握住我的手,贴着我的耳朵说:“加完班来我家喝酒。”
我还没答应,便听见有人叫我——“绍宜姐。”
竟然是温旭生也送唐美妍到楼下。
他毫不避忌地直直看向我,目光中满是惊诧和质疑。
而唐美妍更是不断打量着孙晋州,好奇的目光简直要把他剥光似的。
我不禁将面前的孙晋州与温旭生对比。
气质出众的孙晋州,像一把深藏在剑鞘里的宝剑,即便敛尽锋芒,却仍然掩不住华光。虽然温旭生看起来略为年轻,但气场上却输出老大一截。
我心中颇为欣慰。
我的男伴,并没有越换越差。
若此时此刻,我挽着一个秃头大肚腩双下巴的男人,我一定做不到这般从容淡定。
我将手从孙晋州掌中抽出,招呼唐美妍与我一起上楼,却并没有与温旭生寒暄。
反而,温旭生盯着孙晋州看了许久,然后说:“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孙晋州笑而不答,只微微欠一欠身,算是同他有个回应。然后转身同我说:“我在家等你!”
呃,这句话好生暧昧,让人浮想联翩。
我忍不住笑,他真是杀人于无形的高手。
当晚,我工作太晚,并没有去孙晋州家饮酒。
我回家洗漱沐浴,脑袋只与枕头亲密了几个钟头,便又赶到公司。
唐美妍拿了她画的草稿,在我办公室讨论细节。
我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我看了一眼号码,竟然是温旭生。
我略微迟疑,要不要让唐美妍先出去呢?
转念,又觉得我同他已无交集,没什么好回避遮掩的。
于是,我接通电话,“喂——”
“绍宜,是我!”他同我说话仍然十分熟稔,仿佛我还是他的妻子,他不需要自报家门,我便应知道他是谁。
“你是谁?”我故意为难他。
“绍宜,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了?”他略微沉吟,仿佛不相信我真的听不出,但又不敢完全肯定,故而仍正面回答我,“温旭生。”
“哦,是你啊!有何贵干?”我故意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语气,好撇清同他的关系。
他迟疑一下问:“昨天那人,是你男朋友吗?”
我皱皱眉,故意说大声一点,“怎么你打电话就是来问我,有没有男友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我略一抬眼,唐美妍果然正侧耳在听我说话。
“绍宜,这个男人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并不接我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你当然见过!”我忍不住好笑,他同我去“浮生”不知吃过多少餐饭。
“果然——”他忽然提高声线,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质问我,“我就知道!他是楼下那家餐吧的老板!”
“对!”我笑了起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你们见过不止一次。”
彼时我们在“浮生”进进出出,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分道扬镳。更想不到,我有一天,会成为“浮生”老板的女友。
“绍宜,枉我那么信任你。你是不是,早就同餐吧老板勾搭在一起?”他突然在电话里阴阳怪气地质问我。
“我和谁在一起,什么时候在一起,与你无关!”我忍不住冷笑,“你没资格过问。”
“我没资格?谁有资格?江绍宜,你别忘了,你是我老婆!”温旭生的声音略略有些抖,似乎也急怒攻心,一副被我坑蒙拐骗的样子。
“温旭生,请你注意措辞。我只是曾经是你老婆,是你的前妻,前妻的意思就是以前发生的事情才和你有关系。我们离婚以后,我做任何事情,和任何人交往都与你无关。”我故意将他暴露在唐美妍面前。
“好!那我就跟你说以前。我说你怎么对这家餐馆百吃不厌呢,原来有感情因素啊。亏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冤大头,戴了这么多年的绿帽子,白白陪着你为人家贡献了这么多银子。”
他在电话里义正词严地谴责我,他忘了,他自己才是做贼的那个。
我闻言,气极反笑,“温旭生,你没跟唐僧取过经啊?怎么把二师兄的绝招都学会啦?”
“少跟我说这些。我就纳闷,当初你为何非要和我离婚,原来是为了早点和这个开饭馆的双宿双飞吧。江绍宜,你深藏不露啊!你可把我骗惨了,枉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看见你都绕道走——”
温旭生在电话里冷言相向,我也气得浑身发冷,当初是他背弃了我,我靠着在“浮生”醉生梦死,才挣扎着又活过来,如今却反倒成了我的罪过。
贼喊捉贼,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温旭生,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当初我对你如何,你再清楚不过。我同你离婚了,我同任何人来往都与你无关。你无权指责我,更无权诬蔑我。我未来的生活,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希望你自重!”
“江绍宜,请你坦白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的?”他步步紧逼,仿佛非要让我承认从头到尾是我对不起他。
“你没资格过问!”我断然挂断电话——
唐美妍皱着眉看着我,那颗蓝色小痣,略微颤动,仿佛她的面部肌肉已经不受控制。
过了好几秒,她才问我:“是旭生的电话?”
我没好气地冲她吼,“你听见了还问?”
唐美妍面色一黯,那颗小小的蓝痣,颤得像滑过面颊的一颗泪——
我忽然有点心软,又何必迁怒于她?若没有她,我今日也还看不清温旭生的真面目。
与这样一个心思龌龊的男人,同床共枕几年,真正是我的悲哀。
“唐美妍,和你无关。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介意。”我说完忍不住讪笑。
怎么和她没有关系呢?
此刻温旭生是她正牌男友,却打电话咄咄逼人地与前妻纠缠,关心前妻的交友状况。换了我,心里也会像卡了块鱼骨头。
想到这里,我的气便消了。
必然有人替我出这口恶气。
晚上,我窝在“浮生”的阁楼里,和晋州闲聊东野圭吾的《恶意》,聊得正酣畅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又是温旭生。
我接起来,还没出声,他便劈头盖脸对我吼道:“江绍宜,算你狠!上午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美妍就在你旁边?你居然暗算我!”
我笑,“我怎么暗算你了?又不是我让你给我打电话的。”
“你就不知道让她回避一下,或者暗示我一下?”
“温先生,我同你没有任何瓜葛,事无不可对人言。”我冷笑,“你小心鸡飞蛋打。”
然后不等他说完,我便挂断了电话。
我知道这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此刻我觉得对他不需要仁慈。
“怎么了?”晋州见我动怒,体贴地递上一杯柠檬茶。
我喝了一口,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我前夫今晚正在被他的小女友,刑讯逼供。”
他莞尔,“他骚扰你?”
我吸了口气,决定说实话,“他觉得我在离婚前便和你有来往。”
“我们当然有来往。”晋州气定神闲,“你付钱吃饭,我收钱提供美食。”
“是,可他觉得我们有奸情。”我笑着瞥他一眼。
“哦?就算以前没有,现在也解释不清了!”他握住我握杯的手。
我低下头呷了口茶,酸酸甜甜,“那就别浪费口舌了。”
我抬头,他目光融融,像一池春水泡得我浑身酥软,每个毛孔都舒服得很。
正当我同他目光纠缠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绍宜!”
那声音三分亢奋、三分惊讶,还有几分了然。
我慌忙将手从晋州掌中抽出来,可是来不及了,汪子晴已经站在我面前。
她嘴角夸张地上扬,目光揶揄地盯住我慌乱回缩的手。
我心知躲不掉,只得微笑看向她,“子晴,真巧,来吃饭?”
“和运年来喝杯酒,正好珊珊想吃这里的巧克力慕斯蛋糕。”她优雅地颔首,然后将目光投向晋州,“孙老板,欢迎我们一起坐吗?”
晋州倒是从容得很,仿佛我同他自盘古开天便已是一对。他直接站起来坐到我旁边,将位置让出来。
子晴领着珊珊和莫运年坐到我们对面。
三个人,三双眼睛齐齐盯着我。
我一张老脸忽然就火辣辣的,像谁给了一巴掌,半边脸都麻了。
“绍宜,你是不是要重新介绍一下?”子晴故意拖长声音,嘴角扬起来,像一枚微笑的月。
我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引荐。
倒是晋州更从容不迫,他礼貌地颔首,向莫运年伸出手,“初次见面,欢迎常光临‘浮生’。我叫孙晋州,是绍宜的现任男友,请多关照。”
莫运年也赶紧伸出手,做自我介绍,“莫运年,我是子晴的现任男友。”
他俩相视一笑,手便交握在一起,莫运年手掌白皙绵软,骨肉丰匀。而孙晋州则长了一双旧式文人的手,手掌长薄,指节略大,瘦而有力。
我曾看相书上说,莫运年的手,属于肉欲风流的富贵手,而孙晋州是柏拉图式的精神至上者。
中国相术果然博大精深。
“我也是莫叔叔的女朋友。”珊珊奶声奶气地说。
莫运年显然已经被珊珊迷倒,立即将珊珊拉到怀中,笑着说:“你是我最最亲爱的小女友。”
子晴白他一眼,“没正经。”然后又将珊珊从他怀中拎出来,“汪宁珊,请像淑女一样端坐。”
珊珊赶紧坐直,但不忘向莫运年提要求,“莫叔叔,这里的巧克力慕斯很好吃哦,还有山核桃奶油酥饼和芝士球。”
她的声音娇糯甜软,奶香四溢,听在耳朵里,像舌尖上有一勺慢慢融化的焦糖布丁。
晋州立即亲自去吩咐,又开了一瓶波尔多干红请我们喝,红酒酸得恰到好处,果香味也浓郁,是瓶新酒。
因隔了两个男人,我和子晴忽然没有了平日里的熟稔不拘。
四个大人都端着,各有心事,倒是珊珊吃得不亦乐乎,整张脸都埋进杯碟里。
曾经我也和她一样,一根草莓味雪糕,便可以甜蜜整个世界。
但如今,生活的基调已经五味杂陈,给再多甜头,那些酸涩辛苦也无法调和了。
但酒精真是个好东西,平日里绷得硬邦邦的人,三杯两盏滑下喉,弹簧一样的神经,也松弛下来。
那层男人间的隔膜也淡了,酒到酣时,彼此也能说上几句投情投意的话了。
莫运年酒后特别风骚,妙语连珠,眼风不断扫向子晴,眉目间皆是水汪汪的情意。
而汪子晴整个人也如浸在油酥酥的杏花雨里,每个细节都是春意。
她的嘴角一直以一种饱满的态势绽开,像一朵花,开得正恣意畅快,谁来也阻止不了。那畅快,是早知明日会萎败、会凋谢、会被东风吹散,也要及时行乐,将春光占尽的矛盾心态。
我默默看着她,她坐在最爱的男人,和最亲的女儿中间。
如果没有几年前的一场意外,这该是泡在蜜里的一家三口。
可是,她的女儿,虽眉梢眼角都像她最爱的男人,可是那些隐秘的基因,却无一处是来自于他。
我完全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只觉得,她像一个通达的世外高人,非常清醒、非常沉醉地享受着当下。
她仿佛也只活在当下。
子晴举起杯,对晋州进言:“我这个老友,像枚荔枝。多雪白细嫩的内里,都藏得丝毫不露,只把拧巴疙瘩的好强个性,拿给人看。看起来粗犷不羁,其实剥开那层壳,还是水做的,且更脆弱易伤。你可得多多照料啊。”
晋州忙举杯相迎,嘴里连说:“定尽所能!”
当杯子碰撞在一起时,我眼眶微微有点润,嘴里却说:“汪子晴,怎么你一形容,我觉得自己长了张坑坑洼洼的大麻子脸?”
珊珊听了我的话,一知半解地说:“出水痘,就会长麻子。昨天我们幼儿园有个小朋友就出水痘了。”
“珊珊,你和这个小朋友一起玩过吗?”子晴顿时紧张起来,一把揽过珊珊,非常认真地问她。
“昨天没有一起玩。老师说她出水痘了,就让她奶奶接她回家了。”珊珊老实回答,但显然觉得子晴大惊小怪。
子晴摸着珊珊的头,同我们说:“珊珊最怕打针,所以没给她注射水痘疫苗,还是小心为好。”
她温柔地替珊珊将嘴角的一点核桃酥抹掉,宽大的毛衣袖口微微后滑,露出雪白的手腕。手腕内侧月白色的细疤便毫无遮拦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不由看向莫运年,但见他神色如常,一只手轻轻晃着酒杯,宝石色液体在杯中漾圈,一派潇洒。
我一向觉得晋州姿态从容磊落,模样也不乏清俊舒朗。可是同莫运年一比,晋州又显得儒生气重了些,过于端方。而莫运年举手投足皆是风流,一双眼睛,似醉非醉,随时都带三分笑意。唇角天生微微上扬,唇线的每一处转折,都是诱惑。
可是,看到子晴手腕上的疤,我就想起那个晚上,那个晚上,子晴像惊痛的鸟,坠下夜空。
思及此,再看莫运年,他那温柔眼波下,冷硬的暗礁便浮出来。他会笑的唇线下,埋伏的尽是凉薄寡淡。
他潇洒的做派,不过是不负责任的姿态,却总被误解为倜傥多情。
是的,我们是那样心甘情愿地被蒙蔽。
一见钟情,明明是见色起意。
日久生情,不过是权衡利弊。
连白头到老,也只是习惯使然。
可我们却赋予它们太多美好的象征,那些象征一旦戳破,比什么真相都狰狞不堪。
我忽然没有了谈话的兴趣,只同他们说,我有点醉了,便沉默下来。
子晴与我心意相通,目光立即黯淡下来,却并未做声。
气氛稍稍有点冷落,幸亏莫运年是调节气氛的高手,加上晋州在一旁打圆场,总算没有出现尴尬。
吃饱喝足,珊珊很快便乏了,她歪在子晴的膝盖上,眼皮挣扎着颤了几下,转瞬便阖上了。片刻,便传出香甜的呼吸声,睡熟了。
子晴轻轻抚着她的背,让她睡得更舒服自如,然后小声示意我们,他们得离开了。
莫运年立即默契地站起来,极轻缓地将珊珊抱起来,横在胸前,并十分熟练地,轻轻一挪,让珊珊的头靠在他肩头。
珊珊在他怀中像条嫩粉色的胖肉虫子,软软地蠕动一下,将头埋进他肩窝深处,睡得更安稳了,幼女独有的甜香,随着她半张开的小嘴氤氲开来。
莫运年微微垂首,浓长的睫毛在他英俊的脸上,投下一道密实的阴影,显得异常温柔。这一刻,他所表现出来的慈爱,是高于一切情爱的,简直像是一名虔诚的教徒,恭敬地捧着圣洁的烛火,唯恐一阵风便吹灭了那点柔弱的希望。
那种小心翼翼的柔情,我曾经在我父亲身上也看见过。
我有些诧异,诧异这浪子也有如此温敦的瞬息。
我抬头看着子晴,她的目光缱绻地包裹着眼前的男人。
不得不承认,莫运年即便怀中抱着个孩子,也仍然不失潇洒。
都说旧欢如梦,真不明白,为何子晴偏偏要将一段残旧的梦,照进鲜活的现实。
待他们离开,气氛一下缓过劲儿。
“怎么,你很不喜欢莫运年?”晋州体贴地替我倒上一杯酒,又在掌心焐了焐,放到我面前。
“是!他曾经辜负过子晴。”我咬着下唇,从牙缝里挤出我对莫运年的痛恨。
“算了,当事人都选择了原谅。你这样,只会令朋友难堪。”晋州妄图开导我。
“可我不会原谅他。”我说,“你可看见子晴手腕上的疤痕?”
他点头,“看见了。”
“就是为了莫运年。”我简单叙述了一下当年的事情。
我以为,他会同我一起痛斥贼人,可是——
“绍宜,就算莫运年再不对,子晴也不该采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一再伤害自己。我觉得有问题的并不是莫运年,而是子晴。”
“我也知道伤害自己,是最傻的方式,但是子晴也是被莫运年逼的。”
“不!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心理有问题。她这种人,最自私。得不到的,便要毁掉,毁不掉便自我摧毁。”晋州说着,竟有些激动,杯子里的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差点漾到桌上。
“你怎么能说子晴有问题呢?”我有些不悦,“子晴不过是伤心绝望。很多女人,遭遇重大变故的时候,都难免产生这样的念头。”
“可是,正常人都不会将自杀……付诸现实。所以,是你的朋友有病。我建议你最好和她保持距离,不要被她偏激的言行所影响。”晋州越说越激动,杯子里的酒终于冲出来,在白色桌布上留下一个变形的惊叹号。
“她偏激?有病?”我跳起来,我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晋州,居然也有言辞这样激烈的时候,“偏激的人是你吧?”
“我怎么偏激了?别人不爱你了,你就去自杀?天下失恋的人那么多,都像你朋友一样,人类早灭绝了!”
“我承认,自杀是不对。可你不能要求一个女人在被自己最爱的人,背叛的时候,还能保持高度理智吧。”
“这根本不是理智的问题,这是心理正常与否的问题。她这种人,自私、怯懦,占有欲强烈,唯恐天下不乱,以后指不定还能搞出什么事情来。你也遭遇过背叛,可是你怎么没做这样的蠢事?”晋州简直咄咄逼人,仿佛子晴与他有刻骨仇恨。
他的口无遮拦立即触到我的痛处。
当年,温旭生背叛我的时候,我也觉得人生忽然被终结了。我也沉沦过,过了半年活死人的生活,不下楼、不见人、不工作、不娱乐……彻彻底底自我放逐。
那时候,我以为婚姻的失败,也宣告我人生的失败。
我以为,这半途而废的婚姻是我人生的拐点,从此生活际遇飞流直下,再无峰回路转的机会了。
午夜梦回,好几次都觉得不如睡去,长眠不醒便是一生的尽头。
我忽然想起,子晴一个人在异乡,还要独自生下珊珊,每一天都是煎熬。可此刻,晋州却这样刻薄地指责她。
“孙晋州——希望你尊重我的朋友。你不了解情况,就别乱发表意见。”我提高声线,像护仔的母鸡,张开了翅膀,瞪圆了眼睛。
“绍宜,我不明白,你这样理智的人,怎么会同情汪子晴这样的女人。”
“孙晋州,够了——我永远站在我朋友这边。”我恼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不依不饶。
“绍宜,那是因为汪子晴没有死成!你不知道她干这种蠢事,一旦得逞,会给活着的人,带来多大的痛苦!”晋州也不由提高声线,仿佛要和我争论到底。
“孙晋州,你太过分了——”我当即大声打断他的话,他越说越过分,已经超过我能容忍的范围。
子晴与我情同亲人,我怎么可能任他随意诋毁?
我站起来,挺直了脖子,挑衅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回事?”
他也站起来,看了我一眼,竟然掉头走掉了。
我清晰地听到“浮生”大门的铜铃响了起来,他居然将我一个人留下,一走了之。
我孤零零站在桌前,像一只被遗弃的袜子。
一口气顿时堵在胸口,差点咽不下去。
我狠狠地从钱包里掏出钱,扔到桌上,也拔腿奔出门走掉。
走到街头,我才发现,今晚很冷。
冷到连风都被冻住了。
我不是不经世事的天真女孩,以为一男一女在一起,只要情投意合,便永无分歧,永不争执。
我知道,只要我和晋州继续发展下去,便总会有磕磕碰碰的一天。
可是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而且我最恨男人与女人一吵架,便摔门而去。
他倒是潇洒痛快了,只把女人扔下独自憋闷生气。
我在空气都要结冰的街上,疾步飞走,胸中积郁着一团火,越发烧得旺了——
我发誓,若他不肯低头认错,从此我们便是路人!
但翌日早上醒来,又觉得非常无聊。
男人同女人,向来没有道理可讲,根本是两个星球的人,却偏生要凑成一对。
活该有那样多的分歧、怨怼,以及纷争。
我性格刚烈,换了以前,早沉不住气,找到男友死缠烂打,不依不饶,非要辩个是非对错。
可如今,什么打击都经历过,倒修炼出宠辱不惊的脾性。
他不开腔,我也不做声,静观其变是最佳解决方案。
一进公司,我发现一向来得很迟的唐美妍,居然已经坐在位置上。
她看见我,嘴巴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她气色晦暗,下眼睑处,一片青影,眼睛还有些肿,兴许哭过了,连那颗俏皮的蓝色小痣也暗淡无光。
我摇摇头,温旭生并不是个良伴。
他从小就被宠惯了,同我结婚后,我也凡事顺着他,他做事一向只顾自己,鲜少同人低头。
唐美妍也是个顺风顺水长大的娇小姐,平日里虽没心没肺没理想,但也活泼娇艳,没想到这才多久,便已经开得有点蔫了。
哈,抢来的东西,不一定是好东西。我幸灾乐祸地想。
但转念想到昨晚,孙晋州也是拿了一番气给我受,又笑不出来了。
晚上加班,我正与两组人在会议室讨论新的工作,大门外有人轻轻叩门。
我一抬眼,王云舒已经自座位上弹起来去开门。
她在外面耽搁了一会儿,拎了个外送食盒进来,将食盒往我桌上一放,两只眼睛兴奋得闪闪发亮,急不可耐地嚷嚷道:“绍宜姐,你在哪家叫的外卖啊?送盒饭的伙计,长得真帅。是不是新开张的饭馆啊?我猜是老板亲自兼送外卖。”
“我没叫啊。”我狐疑地接过她递过来的食盒。
“可外面那个男人,说这是你叫的外卖啊——”王云舒忽然有点摸不清状况了。
我瞄了眼饭盒,是个不锈钢的保温盒,心中有几分了然,便不慌不忙地打开——
盒盖上有张淡黄色小卡片,上面用墨水笔,飘逸地写着几个字——
雪梨银耳杏仁猪骨汤,清火润肺,滋阴养颜,平喘去燥。
我憋了一天的气,在这当儿,忽然消了。
亏得他想出这一招,他真是个含蓄的人,连道歉都这样隐晦。
看来昨晚,他激烈的言辞举止,实属例外。
也许,他曾有朋友如此自弃过,所以特别痛心疾首。
我小心地揭开盖子,烫人的热气便扑了出来,把我面前的空气都蒸湿了,挡也挡不住的香味乘势攻城略地,霸占了整个空间,隔了氤氲的热气,奶白色的汤更是勾得人食欲汹涌。
一桌的人都望着我,胖张更是垂涎欲滴,“老大,这汤真香,你在哪家叫的外卖啊?”
我尴尬地冲众人笑了笑,解释道:“我昨晚和人闹了点小矛盾。所以,这汤是送来赔礼道歉,让我消火的。”
王云舒立即恍然大悟道:“我说呢,怎么会有如此有气场的外卖伙计。老大,你这个男友手段不是一般的高明啊。”
我笑而不语,只舀了勺汤来喝,差点把舌头鲜掉。且汤滚烫,仿佛才从锅里盛出来,看来他是一路飞车——真难为他了。
一抬头,看见唐美妍微微瘪了嘴坐在角落,目光复杂地盯着我的汤。
我猜,温旭生至今未向她道歉。
他同我结婚多年,同我低头认错的机会,十个指头就能算完。他向来需要别人迁就,如今找了小女友,恐怕一时也难改过。
我忽然又从前夫的身上,看出几分晋州的好来。
现在想来,温旭生就是我的一段梦魇,彻底醒来,反而一身轻松。
我和晋州又恢复到以往的默契。
我们不提从前,只一心往前看,日子也流水一般顺畅地滑过。
待我案头的水仙,忽然间绽开玉盏般的白花,鹅黄色的花蕊,染得满室都是隐秘的甜香,我才发现,原来这个难熬的冬天,已经过去。
这一天,到客户处提了两个案,又在内部开了三个讨论会,争取到一个新的客户,累得我面如死灰,真想一头栽倒在地。
熬到下班,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我习惯性翻开日历,查看时间表,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数字,心顿时一窒。
今天居然是我生日!
我一下怔住,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公司里人早走光了,连水仙花也香得那么静。
人人都把我忘了,包括我自己。
可是——
时光没有。
我苦笑,收拾东西下班。
车到半途,我又想,还是到“浮生”,与他一起,静静将这个生日的后半段过完吧。
然而,一向安坐在“浮生”一角的晋州,今天却非常罕见地——不在。
小马同我说,他一整天都没来“浮生”。
我略感诧异,忙拨了他的手机,可是电话那头,只有客气的语音提示——用户已关机。
我又拨他家中电话,也无人接听。
这个生日的后半段,也只得我自己同自己过。
走出“浮生”,室外的寒气已不如冬日那般彻骨,但吹在身上却格外寂寥。
那是春天来临之前最后的萧瑟。
风贴着我的脸,像谁的手,一下一下轻拍着我的面颊,渐渐便麻木了。
路边光秃秃的梧桐树开始抽出绿意,是极小极嫩的芽包,衬着灰蓝色夜空作背景,远远望去,像一树树软青暖黄的薄雾。
然而,树有轮回,人却没有。
要看到如此蓬勃繁盛的希望,我才发现,生命已走了一半,我仍然一无所有,而青春却已用完了。
我不得不在而立之年,回到起点,再来一次。
如此狼狈,却仍得继续。
离婚后,我最怕晚上开门的那一瞬间。
总觉得那扇门后面的黑暗中,隐匿着莫测的凶险……
只有等灯光亮起来,房间里一切井然有序,我才会长舒口气。
然后安心地关上门,将自己关进这形单影只的死寂之中。
然而今晚,我打开门,厨房里却透出一线暖暖的灯光——
我狐疑地循着灯光走进去,电磁炉上的大砂锅,正噗噗地往外冒着热气。随着氤氲的热气,熟悉的香味溢得满室都是。
清冷的房间里,也直透出热闹的暖意。
我揭开锅,是老爸最拿手的香菇竹笋炖老母鸡,奶白的汤,正咕噜噜翻滚着,引得我空寂的肠胃,也跟着咕噜噜响起来。
炉灶上还端坐着一口小锅,一揭开,卤鸡蛋的香味就飘出来——居然是黄酥酥、油澄澄的五香茶叶蛋,还剥好了壳。
锅边一只空碗下,压着一张小纸条——
宜宝,生日快乐!
落款是:爸爸妈妈。
我忽然想起,早上老妈有打电话给我,问我是否回家吃饭。我推说加班,回绝了。
原来,我以为谁都忘了我生日的时候——我的父母却一丝一毫也没有怠慢。
看着爸爸草写的“宜宝”两个字,我只觉心里一股暖意激荡。
也许,我只是别人眼里的一根草,可是在我父母眼中,我却是无可替代的一块宝。
我盛了一大碗香浓鸡汤,就着卤鸡蛋,喝了下去。
不知是汤太烫,还是热气熏眼,只觉眼睛湿了又湿,心里却是又酸又暖。
我忽然醒悟,从我出生到现在,我从未真正孤单,也从未真正不幸。因我时刻在父母心中,片刻也未离开过。
翌日到公司,孔金诸已在等我。
他竟神色如常地同我说生日快乐。
看来我们那一段尴尬的暧昧,终于彻底翻过。
我笑着接受,并同他调侃道:“不要同老女人提生日。”
他回答得很妙,“怎么如今,二十五岁就算是老女人了吗?”
我莞尔。
然后他同我说正事,本市一家著名的银行,邀请我们去参加比稿——全年的形象广告。
我一听银行名字,便忍不住皱眉。
我对这家银行十分熟悉。温旭生便在这家公司任职,他父亲曾经贵为分行行长。
我纳闷,这么大的客户,线上广告一向被外资公司垄断,怎么如今也向我们这种本土公司抛橄榄枝。
孔金诸料到我有此疑虑,不等我发问,便揭开谜底——
这家银行本来就邀请了好几家4a公司参加比稿,而唐美妍的男友,我的前夫温旭生刚好调到总部,便做了个顺水人情,把我们公司也推荐给负责品牌策划与宣传的市场部。
当然,是看在唐美妍的面子上。
孔金诸特意强调,若比稿成功,按照公司惯例,要拿出该项目金额的百分之七作为奖励。
我很是震惊。
我同温旭生在一起十年,他从未为我做过这类事情。
没想到,他如今却愿意用手上那点权力,换取女朋友的欢颜。
也许,这也是他因为电话事件,向唐美妍低头道歉的一种方式吧。
我竟在心里升起一点醋意,唇齿间酸溜溜的,脊背都软塌下来。
我以为我已经放下,却原来,还是梗在心里。
再看见唐美妍,便觉得她前几日灰溜溜的小蓝痣,特别嚣张,扬眉吐气地炫耀着。
晚些时候,客户部同我们下工作单,我赶紧收拾起心情,招呼部下开会,制订方案。
我特地叫上唐美妍。
既然我们要为这个项目通宵达旦地熬夜加班、劳心劳力,她这个罪魁祸首,当然不能放过。
眼下正是经济危机,各银行日子也都不好过。
孔金诸他们策略部,目前定下来的方向,是增加老百姓对银行的信任感。
按照这个策略,我将任务布置下去,特意合并了两组人来做这个项目。
因为我们是半途加入比稿队伍,所以时间很紧迫。
不过,任务刚布置下去,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消化,我反而能准时下班。
下班途中,收到晋州短信:有事外出,暂不能与你联系。
我立即拨电话给他,却仍然处于关机状态。
搞得如此谨慎,反倒令我有些疑虑。
然而,一切又都无从怀疑起。
我这才豁然发现,其实我对晋州知之甚少。
虽然他一向摆出坦荡的姿态,但却很少同我提从前,甚至是讳莫如深。
也许,下次我该多问问他,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下班后我特地回到父母家,如今我唯一能回报他们的,便是多陪他们吃顿饭。
果然,老妈打开门,看见是我站在门口,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每个神情都是笑意。
连声问我昨晚有没有喝汤吃蛋,又嚷着要做两个好菜,给我补过生日。
老爸甚至拿出一瓶红酒,要与我好好喝几杯。
珊珊从我房间里跑出来,搂着我脖子用力亲了几口,从桌上拿了个小盒子给我,说是子晴昨天送我的生日礼物。
原来,她昨日以为我会回家,便带了礼物过来,却没想我浑然把自己的生日忘得一干二净。
我连忙拆开礼物,居然是爱马仕的苦柚玫瑰,正适合在日光亮烈的春天使用。
我赶紧对着自己喷了喷,新鲜柚子被切开时,鲜汁飞溅的味道立即弥漫整个空间,紧跟着玫瑰的馨香便缠绕而上。
我立即陶醉其中。
“江姨,妈妈说这款香水适合你。因为这香味简单、层次分明,像你的个性。”珊珊老气横秋地说,一看就是在背书。
我扑哧笑出声,一把将她举起来,“小公主,你妈妈呢?”
“同莫叔叔约会去了。”珊珊嘴角往下一弯,“她不让我去。哼,重色轻女。”
“那你就和江姨一起过生日吧!”我抱着她大笑,一边转动一边将她往外甩,“不准乱用成语。”
珊珊被我甩得哈哈直笑,且不忘同我谈条件,“但我要吃生日蛋糕。”
“没问题。”我笑着放下她,然后到楼下西点店,买了一只她最爱的草莓慕斯蛋糕。
有了珊珊,这顿饭吃得又热闹又开心,因她小大人似的语言,让我们一路笑到肚子疼。
自我离婚后,家里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了。
我一边觉得幸福,一边又觉得心酸,因我的缘故,父母着实少了许多乐趣。
晚上十点一到,爸妈便上床休息了。
今晚我在,他们觉得特别轻松安心,连珊珊都交给我带。
我替珊珊洗过澡,安排她同我一起窝进我的被窝里。
她软软香香的身子,毫无戒备地靠着我,故意压低声音同我说话,“江姨,我们来说悄悄话吧。”
我也学她捏着嗓子,把气憋在喉咙里,“好啊,你想说什么?”
“孙叔叔是你的男朋友吗?”她将头靠在我肩头,呼出的热气触在我面颊上,我的心立即温柔地软下来,她冷不防问出这个问题,令我啼笑皆非。
“算是吧!”我仍然认真回答她。
“就像莫叔叔是妈妈的男朋友一样吗?”她孜孜不倦地问我。
“是的!珊珊喜欢孙叔叔,还是莫叔叔啊?”我逗她。
“当然是莫叔叔啦。”
“为什么呀?”
“因为莫叔叔给我买草莓冰激凌,还买迪士尼的动画片和芭比公主给我。”珊珊忽然抱紧我的手臂,黑漆漆的大眼睛,直直看向我眼里,“江姨,你说莫叔叔能当我爸爸吗?我从小没有爸爸,我想有个爸爸。别的小朋友就不敢欺负我了。在英国的时候,隔壁的威廉和凯恩两兄弟,总抢我的玩具。不过——我有妈妈,露比没有妈妈,她的爸爸总给她买裤子,她没有小花裙子穿。”
我听得心里一酸,我真想告诉珊珊,差一点,莫运年就是她爸爸了。
可是一转念,我又觉得好笑,就算子晴和他没有离婚,生的孩子,也不是今天的珊珊。
“珊珊,你不喜欢你的爸爸吗?”我有些纳闷。
“我喜欢我的爸爸,可我没见过他。妈妈说爸爸和她不相爱了,我还没生出来,他们就分开了。不过,她会重新给我找个爸爸的。”珊珊无限向往地说,“我希望妈妈找莫叔叔给我当爸爸,我真喜欢他。”
“下次,你自己告诉莫叔叔吧!”我想象莫运年听到有个小女孩,想找他当爸爸时惊慌失措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
笑完又觉得心酸,情场浪子莫运年,怎么可能是一个好父亲呢?
此刻他又同子晴走到一起,不外因为隔了几年的时光,他的前妻又带给他新鲜的感受。而且,那玫瑰般的小人儿,也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可爱,令浪子在情欲沉浮之际,还能享受片刻不用负责任的、家庭式的温馨罢了。
珊珊缠着我絮絮叨叨,又提出让我给她讲故事。
我的故事才讲了两个,她便已经酣然入梦,小小鼻翼呼出奶甜的气息,诱得我眼皮也越来越沉。
很快,我便也跟着珊珊睡得酣甜。
迷迷蒙蒙,听到楼下汽车引擎轰鸣,我一激灵,醒了。
我撑起脑袋,用手挑开窗帘,楼下停了辆车,车灯将弄堂朝得雪亮。
很快车门打开了,一个窈窕的身影从车里下来。
灯光将她的影子迅速拉长,我认出她是子晴。
她转过身,对车里的人挥挥手,正欲走开,车里的男人便已经推开门,一步跨下车。
我赶紧调整一下姿势,将窗帘稍稍拉拢,从较宽的缝隙处望下去。
我知道偷窥是不道德的,但窥视欲此时占了上风,我目光如炬地锁定楼下的目标。
莫运年一下车便拉住子晴,然后半靠在车的一侧,摆出一个十分潇洒的姿势,低声同子晴说了几句什么。
我听不见,只能揣测,那是句暧昧的话,因子晴的脸一下就埋下去了,但眼睛却是亮得烫人,夜色里一闪,像两颗星子忽然划过,还来不及惊艳,便已经隐没。
子晴站在那里,微微垂着头,眼睛偶尔向上一抬,眸光在黑暗中闪动,十分动人。
莫运年显然经不起这个诱惑,手上使力一带,便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子晴身子一顿,便已经扑上前,转瞬便贴向他怀中。
只一个来回,她的身体便变了。刚才还是骄矜挺立在风里的身体,立即化了,融成一滩软软的水,顺着他的身体曲线,诡异地流淌,每一个起伏都与他的贴合。简直像河水依附河床,契合得天衣无缝,密不可分。
而莫运年的双手像藤一般延伸而出,将她缠绕住,紧紧箍向自己,恨不能下一刻她便能嵌进他的身体,成为他的一部分。
然后,他的吻落下去,与手臂表现出来的强而有力的占有欲相比,这个吻却异常的轻柔,像盈盈一片雪花,自空中毫不犹豫落下,在触及皮肤的那一瞬,却温柔得没有一丝重量。
是那样缱绻的一个吻,由浅而深,由深而入,仿佛真的在吮吸她的灵魂。
子晴紧紧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欢愉、是痛苦、还是亢奋——但我能看出,她在用整个身心来承受唇上方寸之处的全部情感与欲望,她的身体融化在他的臂弯中,我仿佛可以看见她每根睫毛都在呻吟、战栗、迎合。
他在用吻狩猎她,而她也在用吻诱捕他,唇舌的纠缠,是试探、是诱惑、是挑逗、是攻掠、是占有与被占有之间的拉锯。
我不是没有在街边、小巷、酒吧见过拥吻的男女,可是却第一回见到这样缠绵激烈、激情四溢的吻。
吻的那个男人,是将下半身的全部力量与渴望都转化到唇上,他的吻是情欲的宣泄。但是,他却巧妙地将所有的欲望化作一种情绪、一种感情,通过对方的唇舌传递,直探向她最敏感、最脆弱、最隐秘的私处。
被吻的女人,却是用整个身心在回应这个吻,她的青春、她的疼痛、她的执念、她的得不到、已失去,统统在唇齿间释放。她把十年的爱与恨浓缩在这个吻里。
不知吻了多久,连我都怀疑,再吻下去,他们便要窒息了,这个吻才结束。
是由她,轻轻地推开了他。
要多大的决心与力量才能推开自己渴望到身心都在疼痛的一个男人?
子晴退后两步,莫运年又缠上来,她又退两步,他再跟进。
居然像一支探戈。
最后子晴退到阴影处,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莫运年无奈上前,拥抱了她片刻,才又松开。
然后,各自离开。
我立即放下窗帘,披上外衣,趿拉着鞋,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拉开大门候着。
子晴一上楼,猛见我靠在门框上,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被我及时出声制止。
潮湿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得子晴像湖心柔靡妖曼的水草。
她双手压在胸口,因受到惊吓,胸部像藏了两只受惊的鸽子,双眸里前一刻的春潮还未褪尽。眉梢眼角情欲的余韵,还清楚地铺陈在上面,嘴唇略微有点肿,像一朵花开得正兴起,微微向外伸展着。
我同晋州也在恋爱,但是,我们是真正如温吞水的恋情。
我最投入的时刻,也有一线清明的理智,我的眼睛从未如此燃烧过,面色也从未如此娇艳过。
我忽然有点羡慕子晴。
我伸手,抚了抚她略微凌乱的发丝,就势坐在楼道的台阶上。
地上霜白的月光,湿漉漉地顺着台阶流泻。
她低头挨着我坐下,低声说:“小时候,我们常常半夜溜出来,坐在这里聊天。”
我抱着膝盖,将脚蹬进鞋里,轻声哼了段旋律调侃她说:“我和你吻别,在无人的街——”
子晴白了我一眼,“无人的街,也要小心窗后有眼。”
我略转过身,“子晴,你到底怎么想的?刚才楼下,他在游说你什么?”
子晴眼底闪过一丝窘迫,但仍然选择坦然对我说:“他想上来过夜,想同我——”
“怎么?你们在一起都好几个月了,还没有发展到上床这一步?”我惊讶极了,连我和晋州都裸裎相见了,何况子晴与莫运年还曾经是夫妻。
“我连他的吻都抵御不了。我怕同他一上床,更会溃不成军。何况,男人一旦得到了,红玫瑰也变成蚊子血。我们虽然曾经是夫妻,但因隔得久了,此刻我仍然有新鲜感。”子晴的声音像一杯苦艾酒,清醒苦涩却透着迷醉。
“那么,你怎么打算的?”
“绍宜,你一定想不到,表面上看起来我们似乎已经和好如初,其实我主动与他约定,我和他只是朋友——偶尔吃顿饭、看场电影、在路口吻别的朋友,不影响他同其他女人来往。”她的声音透着无奈。
“什么?你怎么会和他做如此荒唐的约定?”我难以置信地拽住她的胳膊,“如果你还不肯原谅他,你就不应该再同他来往。如果你想和他继续下去,就不应该制定如此不平等的条约——”
“绍宜,我已经原谅他了。只是,我太了解他,他是风一样的男人。你怎么可能束缚住风?”
“子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握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炙热有光,却又像此刻的月光透彻清冽。
这是一个女人,热切而理智的眼睛。
子晴握住我的手,“绍宜,我爱这个男人,离开他,我更加痛。青春有限,再不羁的浪子,也有渴望家的时候,不可能终生在女人中流浪。”
“你怎么能保证,他最后回归的对象,一定是你?”我忧心忡忡。
“一切皆有命数。有时候我们不得不选择放下,虽然放下不代表舍得。”子晴若有所悟地回应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要怎样深沉的爱,才能够爱一个人到如此纵容?
“遇到感情,我第一件事便是先武装好自己,再去爱别人。大多数人失恋、离婚都会难过伤心,但不是因为多爱对方,而是因为太爱自己,不舍得自己受委屈。而你不一样,你难过,真正是为了失去所爱。”我轻轻握住子晴的臂膀。
“是,你我从不是同一类人,我的同类是莫运年。”
“他?他最自私无情,怎么能和你比?”我从鼻子里哼出不屑。
“你不了解他。他和我都是不肯驯服的人,只遵从内心的渴望。他爱自由、新鲜感和刺激。他痛恨墨守成规,热爱挑战伦理道德。但他的工作需要他条理分明、循规蹈矩,他就只能从生活中去寻求混乱。其实,我和他婚姻的失败,是因为我们有太多不同,又太过相似。只是,我渴望爱情的从一而终。而他则认为,给我一个从一而终的婚姻就已经够了。”
“到现在,你还维护他!他明明就是薄情寡义、见异思迁的标杆。”我狠狠地说,想到莫运年看到子晴割腕时,居然怯懦地逃跑,刺激得子晴从二十七楼跳下去,我就无法原谅他。
“绍宜,你以为我不明白吗?但是,他也有自己独一无二的魅力,吃喝玩乐无一不精通。同他在一起,你永远都不会厌倦。而且,在他面前,你唯一的身份是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只需要爱与被爱。只要站在他的面前,我便是湿润的、热切的、柔软的。他什么都不用做,便可以撩拨起我作为女人全部的欲望与知觉。每次他吻我,我便觉得,倘若生命就此结束,也值得了。”她说得那样坦白,甚至是充满渴望。
我听得不断欷歔,回想自己浅白清寡的情感经历,没有任何人,是我不顾一切要得到的,没有任何人,能令我甘愿臣服。
有一天,我也会遇到这样一个人吗?
让他成为我身体里,最华丽的伤口。
我摇头,“虽然你的爱情,听起来很美,但却实实在在是段坏关系。最后你仍然逃不过伤情。”
“绍宜,我们如何定义一段坏关系呢?是拥有甜蜜刺激的过程,然后黯然收场,还是安全到老,却无惊无喜?生命只有一次,若平淡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宁愿享受惊心动魄。”子晴看着我,目光里是对生命的坦然和执著。
这一刻,我忽然受到感染,生命本来就变化莫测、险象环生,再小心翼翼也难免意外,倒真不如随心所欲来得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