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逸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8 05:27
|本章字节:26172字
隔了两个月,唐美妍来同我交辞职报告。
她不无甜蜜地同我说:“绍宜姐,我要结婚了。”
“同温旭生吗?”我早猜到会有这天。
“除了他还有谁?”唐美妍笑得意味深长,“我的单身生活终于要结束了。”
“结婚也不必辞职吧?”
“嗯,不怕你笑,我们是奉子成婚。”她有些不好意思,但末了又忍不住甜笑,“很土是不是?旭生很看重这个孩子,他一定要我辞职在家养身子。他说养家糊口的重任交给他。”
“那恭喜你,双喜临门!”我这才稍稍觉得震荡,有孩子了呢。
“虽然和你一起工作很愉快,可是现在有了孩子,我想也许我更适合家庭。”唐美妍那颗小蓝痣温柔得像一滴泪。
也许是酸葡萄心理,我觉得她笑容里有些许惆怅。
大概每个单身女子,在托付终身之前,都会有几分犹疑与胆怯吧。
我挥手在她的辞职信上签上大名。
她接过来,认真到近乎虔诚地仔细看了看,仿佛终于做出一项艰难而正确的决定。
看着她纤细依旧,但很快会急速膨胀的小腰,我还能说什么?
天要下雨,前夫要娶妻。
即便我对温旭生已经没有了任何爱意,但此刻想到那个在婚礼上宣誓,余生都要效忠于我的男人,此刻要去效忠另一个人,我仍然忍不住欷歔。
尽管他的忠诚,一钱不值。
当初温旭生想要孩子,我因工作所累,一直推辞。
结果他另辟蹊径。
如今,他也算求仁得仁,恋家的小娇妻,不久降世的孩子,离开我,他得到所有他想得到的。
我叹口气——
“何时举行婚礼?”我循例问道,“我查查我的时间表,不一定有空参加。”
“没有婚礼——”唐美妍脸上神色一黯,“旭生说,他已经举行过一次,没必要再铺张。而且他认为筹备婚礼太劳累烦琐,我身体吃不消。”
“哦!也对,举行婚礼是件极劳心劳力的事情。你现在身体娇贵,确实不适合操劳。”我连忙劝慰她,“单是婚礼当天敬酒,便可以让你脱一层皮。”
“可是——我从少女时代便开始憧憬穿着雪白的婚纱,与心爱的人一起步入人生的另一个阶段。那是女人一生最美的时刻。”唐美妍忍不住轻轻抱怨。
“那确实是一个女人最鼎盛的时刻,因为此后,她就委顿了,青春将消耗在烦琐而冗长的婚姻中。”我忍不住打击她。
“绍宜姐,你不觉得,婚礼是一个男人给女人的最大赞美?”唐美妍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不觉得。因为那个男人赞美过我以后,又转身赞美别人。”我故意同她开玩笑,她神经大条,并不觉得我在讽刺她。
“旭生可没准备赞美我。他一直觉得为我付出良多,甚至赔进了婚姻。所以,他不愿意妥协。他认为婚礼根本是虚礼。”
“他没有错啊。当年我与他也有过盛大的婚礼,但结果如何呢?所以婚姻与婚礼完全是两回事。”我尴尬地笑起来,“离婚后,单是处理那些结婚照片,便已经令人费神。”
“可是——有总比没有好。”她仍然不甘心,大抵此生都要带着遗憾了。
是呀,每个女人都渴望身披嫁衣的那一刻,那是一个女人最踌躇满志的一刻。
明亮、温暖、充满喜悦,之后便将转入月亮的背光面。
从此以后,她就得学会接受现实。
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温旭生同我求婚的一幕。
那是我的生日聚会上,在一干同学的哄闹中,他忽然单膝跪下,拿出一枚小小的钻石戒指,涨红了脸求我嫁给他。
那时候,他那么年轻,工作刚刚起步,存款颇为有限,但他的眼神那么真诚、那么动人。
他说,请让我照顾你一生一世。
我在同学们的哄笑中,含羞点头,无名指上,风都能吹走的小钻石,重得仿佛承载了我一生的幸福。
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有一天,我亲耳听见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讯。
而且,心情如此平静。
真正让我心情不平静的是晋州的前妻卫欣。
她原本只同晋州保持了清浅如水的关系,只偶尔互相短信问候。
但自从她知道我的存在后,却一反常态。
然而,这反常也并不过火。
她只是每日必发一两条短信给晋州,言辞温婉有礼,无非是普通的关心与问候。
我也不便声张。
有时,她会突然现身“浮生”坐下来,静静坐在一角喝杯茶。
上门是客,晋州也做不到绝情地赶她走。
甚至少不了,还要上前寒暄几句。
其实她并没有上前打扰我们,相反还特别安静。
她已经尽量坐得远些,但又不会远到我们看不见她。
她也并不主动上前同我们打招呼,反而越加静默,只用一双幽怨的眼,脉脉地注视着晋州。
仿佛只要她这样看着他,便能重新点燃他对她的感情。
有天我加班较晚,回到“浮生”已经快打烊了。
往日这时,只得晋州一个人静坐一角,安逸地看一卷闲书。
而此时,阁楼里气氛诡异,有种刻意的安静,仿佛一万个人同时屏住呼吸。
晋州对面坐着一个女人。
他们之间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着,好似两个人融洽无比,但又各自固守一角,全身心在对抗对方的力量。
两人都没说话,甚至没有动,似乎时光凝固住这种抗衡的姿态,甚至眼神。
晋州微微后仰,一双眼静静注视着卫欣,目光笃定平和,却又那样矛盾。那眼中,有悲悯与不忍,也有包容与怜惜,还有一点点残忍和抗拒。仿佛他是俯瞰众生的佛,下一刻便要用舍身渡劫,挽救苍生的欲孽之苦。
而卫欣,则半佝偻着背,微微前倾,一对淡眉轻轻颦拢,那双眼,那么黯,黯得近乎空洞。然其后,又有一把火,熊熊地,以决绝的姿态从地狱深处燃烧而上。
那火势越烧越大,几乎要蔓延到对面晋州的身上,我仿佛可以闻到他身上,蛋白质烧焦的气味。
我轻轻吸口气,竟然被这诡异的气氛所震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木梯在我的脚下,不争气地发出轻微响动。
那咯吱声,细不可闻,却仿佛一枚顽石,投掷进了静水深潭之中,搅乱一池平衡,乱影纷动,层层漾开。
那水波扫到晋州,他略侧过头看过来。
见是我,他目光一闪,明显长舒口气,绷紧的背脊也松下来。
而卫欣,并没有看我,但紧锁住晋州的目光,却瞬时更加黯淡,像一锅水,沸腾到极致后,突然降为平静。双眸深处的焰火也渐渐灭了,荼蘼之花开到尽头,寥落一地颓败残英。
她站起来,挽起沙发背上的大衣,低头走开。
走至楼梯口的时候,她抬头望了我一眼。
一双眼里,尽是死寂。
我看得心惊,指尖都不由掐进掌心。
然而只一眼,她已擦身而过,清浅足音一路向下,黑色衣角猎猎飞起,像一只寒鸦,挥动一身清寂,孤单地遁成一道暗影。
“她想同我复婚。”晋州仰头看向我。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坐到他身边。
“你不问我怎么答她?”他握住我的手。
他手掌凉薄瘦长,指节明晰,但体温却是烫的,源源将温暖注入我手心。
“我知道答案。”我回望向他,“我信你。”
晋州忽然叹口气道:“只是难为她了。我没想到,她至今还存着这份心。”
我想说两句玩笑话,但一想到那双清寂空洞的眼睛,便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只是默默握紧晋州的手,将脸埋进他颈窝。
得借助他暖热的气息来令我平复刚才的惊动。
这天后,卫欣便仿佛真正消失了,像一滴水终于汇入大海,再也泛不起波澜。
然而,我心中始终像藏了一头怪兽,总觉得在某个时刻,蛰伏的它,会突然奋起反扑。
冬至那天,一早便开始下起细如碎末的雨。
清冷的雨,携着寒气,自早上淅淅沥沥到晚上,空气越发寒冷,呵气成霜。
我同晋州窝在我家书房中,将暖气开足。
我穿一件极薄的羊绒衫,赤足踩在地毯上。
我整个家中,最奢华便是这条羊毛地毯,一踩上去,深深的羊毛便盖住脚背。
这是上个月,我同晋州逛街时发现的。
米灰色细羊毛,触手柔软温暖,令人想将整个身体都匍匐上去。
我当时忍不住脱了鞋,赤脚踩上去,整只脚顿时陷入厚长的羊毛之中,我的心都软了。
但这张地毯价格不菲,我只能望而兴叹。
没想到过了两日,晋州便捧了它来敲我的房门。
而且一买便是两条,分别铺在书房与卧室。
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收到的,最奢侈、最贴心的礼物了,暖暖踩在上面,整个冬天都在它面前融化了。
早上晋州来的时候,我还在睡觉。
打开门,他满身清寒站在门口,怀中是一大束粉紫色郁金香,花瓣上不知是雨还是露,晶莹得似一颗颗珠子,几乎已经结成冰粒。
但他唇角有好暖的笑容,春风一般扑向我,让冷冰都化为软水。
我不禁看得有些呆,这好看的男人居然属于我了?
而我什么也没做。
“还没醒?”他含笑在我面前晃晃手。
“谁让你来这么早?”我尴尬地接话,因未睡醒,声音还朦胧微哑。
“今天冬至,太冻了,给自己放一天假,来你这里取暖。可容我进屋说话?”他故意哈口气,白霜便氤氲而开。
我这才醒悟过来,忙将他让进屋。
看他一脸好笑地从头到脚盯着我看,我才恍然——
自己刚自床上仓促爬起来,衣衫不整,发乱如鸟巢,满脸床单印,赶紧羞愧地扑进浴室沐浴洗漱。
幸亏他早在我家长驱直入,我也不当他是客人,自顾自敷了面膜救急,又沐浴洗发,最后上了点极薄的淡妆,才肯从浴室出来。
一出浴室,满屋浓香,原来晋州正用文火为我煲着鲍鱼鸡丝粥。
他站在厨房里,往一只水晶瓶里插郁金香,拳头大的花朵,一看便是上品。
“几天前才送了我好大一束腊梅,今天又送郁金香,你准备在我家办花展吗?”我笑盈盈地走过去,将脸贴在他背上。
他的羊毛衫已经穿得很旧,正是最舒服的时候,脸贴上去,只觉得软。
“天寒地冻,有花养着,便觉春天不远了。”他的声音透过后背,嗡嗡传出来,震得我的耳朵微微有些痒。
因是冬至,晋州特意煲了一大锅当归生姜羊肉汤来驱寒。
晚上喝过奶白羊肉汤,饮了大枣姜茶去膻味,我们便窝进书房。
窗外冷雨不断,让人疑心这些雨下到一半会凝成冰帘。
我最爱在冷雨凄风的晚上,将暖气开得足足,营造出另一个世界。
晚上饮过羊肉汤,我便觉得浑身说不出的暖热舒适,仿佛血液里都流动着热气。
我端杯红酒,窝在他身前,与他同看一本《加菲猫全集》。
这套大开本的《加菲猫全集》,是我最宝贵的收藏,轻易不肯拿出来与人分享。
此刻我们也似加菲一般懒洋洋,音乐细碎地响着,偶尔传来窗外大风呼啸而过的喧嚣声,更显得一室静谧春暖。
因暖气开得足,瓷瓶里的素心腊梅被纷纷催开了,满室都是清幽的香味。
有晋州在,连腊梅的冷香也变得静暖。
正好一支曲子较为活泼,晋州便跳起来,拉我与他一同跳舞。
我赤脚踩在地毯上,厚软的羊毛,挠得我脚心微微发痒,晋州的脸近在眉睫,我抬眼看他。
唇边笑意还未凝住,他已经趋上前吻住我。
我唇上一暖,身子也跟着软了。
我爱煞他的唇舌间的柔软,他呼吸间清净的兰香味令人沉溺,我闭着眼,与他唇齿相交,由他带着我在音乐里轻轻晃动。
他轻轻吮吸我的唇瓣,连带吮走我的灵魂,只留一个躯壳,享受单纯的肉体欢愉。
待我稍稍恢复几许清明,我们已交卧在那软厚的地毯上。
我重重咬一下他的唇,轻笑道:“原来你送我地毯,别有目的。”
他眼睛明亮如星,情欲令他的声音喑哑低沉,越发令我心跳加快,“物有所值。卧室还有一块,可以再来一次。”
我忍不住大笑,“果然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翻身压住我,低头吻我的颈侧。
晋州一向温文儒雅,非到这关键时刻,不流露他的野狐气质。
我紧紧搂住他的腰,攀紧他——
我真是幸运,在重创之后,以一个弃妇的身份,遇到如此良伴。
连垂垂老去的肉身与灵魂都得到双重慰藉。
然而——
就在这个时候,晋州的手机不管不顾地响了起来。
在旖旎静谧的氛围中,那铃声突兀单调,令我的心无端跳起来。
果然——
晋州接起电话,我因一直贴着他,也听到电话里传来卫欣饮泣的声音,“晋州,是不是非要用这种方式,才能留住你?当年,你可以为了她离开我。现在,我也要让你为了我,离开她。我宁肯死,也要你记住我一辈子!”
接着,卫欣不断在电话里哀哀痛哭,言语混乱,似乎神志都有些不清了。
我和晋州相对一望,立即跳起来抓过衣服,胡乱套上,便狂奔出门。
我负责开车,晋州一边指路,一边在电话里柔声安慰卫欣,想尽量平稳她的情绪。
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卫欣都已经听不进去了,她颠三倒四地说着话,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讲些什么。
我脑中一片混乱,我只想着——
如果她死了,我和晋州也完了。
我一路将油门踩到底,脑子一片混沌。
十分钟后,晋州和我便赶到了。
无论怎么敲门,也没人回应,连电话也挂断了。
我的心不断下沉,仿佛那深渊永没尽头。
幸亏卫欣家住的苏式旧楼,阳台与阳台之间,有窄窄的一条台阶连着。
我们求邻居开门,让我们从阳台爬过去。
“你别跟来,危险。”晋州头也不回便从阳台上跨出。
然而,我内心如火在焚烧,只觉一股力量推着我非要跟进去,我也奋力爬过阳台,顺着巴掌宽的台阶,跟在他身后,向前移动。
七楼风大得厉害,我挂在阳台边沿,整个人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走,我却丝毫也不觉得怕。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卫欣死。
晋州发现我跟上来,不断回头嘱我小心,但声音被风一吹,几乎听不清,黑暗中,我只看见他一双眼睛急得要滴出血来。
他先行爬上阳台,立即回身伸手拉住我,我跟着他翻上阳台。
顾不上说话,他脱下外套,裹在拳头上,用力砸开窗玻璃,伸手进去打开窗闩。
我跟在他后面利落地爬进去,动作居然十分矫捷。
一进去,便看见卫欣正摇摇欲坠站在客厅窗口,她一手握着刀,另一只手上殷红的鲜血,正顺着手腕滴滴答答往下滑落。而这只流着血的手上,居然还端着一只红酒杯,地上凌乱扔着两支喝空了的红酒瓶。
看到我们从厨房奔进来,她愣了一下,显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下一刻她便看见了晋州,迷离的双眸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涣散开,失去焦距。
她摇摇晃晃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臂,似乎想抱住他。
但可惜,她一眼便看见了我,“她是谁?”
我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她便已经哗啦一下拉开窗户,寒冷的北风瞬间倒灌进来,她的一头乌发被卷得飞起来,妖冶得像个巫女。
我脑子嗡地一炸,不等她动作,便已经下意识飞身扑过去,一把将卫欣扑倒在地。
我的额角重重磕在打开的窗户角上,痛得眼泪急涌,但心中却一块巨石落地,因我倒下时,身下紧紧压着卫欣。
幸亏女人们知道的自杀方式有限,否则防不胜防。
我愤愤地想。
下一刻,晋州已经冲上前,他一把拉起我,将卫欣手中的裁纸刀抢过,扔到一边。
卫欣被我一扑、一压,原本便已经醉得一塌糊涂的她,彻底晕过去了。
晋州扯过一条围巾,用力扎牢卫欣的手腕。
“去医院!”我顾不上额角的疼痛,翻身从地上爬起来,帮着晋州抱起卫欣。
我眼中不断出现她手腕切开的伤口,红肉厚厚向外翻开,似肉嘟嘟的唇,正不断向外吐出血和热。
晋州将外套裹在她身上,她在他怀中,一头黑发长长垂下来,仿佛已经失去生气。
我只觉触目惊心,腿脚都软了,只怕来不及。
我一路咬紧下唇,控制住抖索的腿,死死踩住油门,飞车赶到医院。
晋州在车内一言不发,双目死死盯着卫欣,不断用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到了医院,医生护士呼啦啦便涌上来,从晋州怀中接下她。
幸亏冬天血液凝固较快,等我们赶到医院,伤口处的血液已经大半凝结住了,医生说,失血并不多,不会造成生命危险,便将她推进手术室,输血和缝合伤口。
坐在手术室门口,一路惊魂未定的我们,三魂七魄总算归位了。
虽然短短几十分钟,我们俩却像过了一生那般漫长,浑身酸痛,说不出的疲惫倦乏。
要到这时,我们才能分神去看顾对方。
因出门时,我们正在缠绵,衣衫尽褪,此刻更加狼狈不堪。
晋州只穿了一件单薄衬衫,外面罩了件大衣,大衣一路用来裹住卫欣,此刻他整张脸都冻得略略发紫,自己却浑然不觉。他左颊有一道划伤,是砸窗户时,飞溅的玻璃碎片擦伤的,血已经干涸,留一道暗色的划痕。
而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羊绒衫,风一吹便透骨凉,四肢早就冻麻木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路哆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为着冷。
“绍宜——”晋州忽然惊呼,伸手抚上我额角。
他动作轻柔,可是一触之下,却疼得我眼冒金星。我抬头看向对面的玻璃窗,窗里倒映着我的脸,额角高高隆起,红殷殷的血几乎要沁出来了,连眼睛都肿成一条缝。
“没事,几天就消了。”我挡开他的手,故作轻松。
晋州怔怔望着我,原本夜海般深沉的眼,慢慢涨了潮汐,他忽然将脸埋进掌中,良久——
“为何每个女人遇到我,都落得这般下场。”他闷声自问。
片刻后,他平复好情绪,再望向我时哀恸之色已经敛去,“绍宜,连累你陪我一起受罪。我实非良伴,若你要走,我不会再阻拦。”
我沉默地望着他——
尽管此刻境遇狼狈,你仍不能忽视他身上潇逸儒雅的书卷味,他实在是个耐看的男人呢。难怪会有女人前仆后继,以命相搏。
可是他自己,也在这些爱里伤痕累累。
他原本该是云淡风轻的翩翩君子,却为情债所累,落得如此狼狈。
远离他醉心的讲台和学问,屈居在一家小餐馆里,成日遁逃于书中,夜夜孤坐在“浮生”一角。
难道他真要这样度完余生?
也许每一段失败的爱情,都特别伤人。
但我觉得晋州特别倒霉。因爱上他的女子都特别决绝,且不肯自爱。
“绍宜,我必须坦白告诉你,这不是卫欣第一次自杀了。”晋州平静地望着我,眼里一片死寂。“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发烧,你来照顾我吗?其实那之前,卫欣就希望和我复合,我拒绝后她也吞了安眠药。但她事先也有通知我,所以我正好赶得及去救下她。那次我便同她讲得清清楚楚,我和她绝无可能,她也表示明白。没想到,她知道你的存在后,又故态复萌。”
我终于想起,是有那么几天,我始终联系不到晋州。
当时我颇多疑虑,但顾忌到人人都有隐私,便没有探究。
原来如此。
但懂得在自杀前通知人,可见并非真想寻死,而只是一种宣泄。
“绍宜,我会连累你的。你离开我,我决无任何怨言。”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仍然感激你,曾给过我那么美好的希望。”
他面色憔悴,双目里神采尽失,与之前的他,几乎判若两人。
不知为何,我只觉心里一阵钝痛,没来由地膝盖发软。
他失败的婚姻中,他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
我伸手,轻轻替他理了理额前的乱发,“我不会离开你的。”
“绍宜——”
“别高兴太早。我虽不会离开你,但若有一日,你要离开我,我也绝不挽留,绝不自弃,更不会自我伤害。我永远要爱自己,多过爱你。希望你别介意。”我微笑看牢他眼睛。
话还未说完,他已经一把拥住我,紧得我差点窒息。
我埋首他肩头,听见一向沉稳的他,声音微微发抖,“绍宜谢谢你。谢谢你永远爱自己多一些。”
我微笑,知道一切都值得。
经此一役,我知道,我同他的感情会更进一步。
走廊里,穿堂风浩荡而过,我们抱在一起,以彼此体温温暖对方。
一个人的体温非常有限,但若加上另一个人的,便能抵御任何寒冷。
后来我们知道,卫欣自杀并不单纯为了晋州。
她因之前的事情,在学校一向受人排挤,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直在接受治疗。
加之知道晋州有了新生活,而她仍然存活于旧日阴霾下,一时激愤,喝醉了酒,才又做出如此极端的事情。
此事之后,卫欣辞去了学校的教职,搬到一个海滨小城去生活。
她的家人,希望南方温暖的气候,能够帮她平复伤痛。
我们不知道,远方的卫欣会不会有一天再次爆发,但是谁也顾不得太远。
因噎废食不再是我的生活方式。
我同晋州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只看今朝吧。
我知道晋州对两任前妻都心存愧疚,这种负疚感常年压在他心上,如泰山般沉重。
他待人处世那样沉稳泰然,也许便是因经历过大劫。
他对我如此体贴入微,也是因曾经的爱情太过失败,故此特别珍惜现有的一切。
他知道,平淡是福。
所有激情与刺激,都只是一瞬的烟云,终会消逝在平淡如水的真实里。
我想,他不会再像温旭生一般,到了中年又开始寻找新的乐子。
因他最大的乐子,便是平静。
早一刻,我这种理智凌驾于感情之上的女人,一定不是敏感浪漫的他会选择的类型。
而早一刻,我也得不到这么甘心平凡的晋州。
就像被蛇咬过的人,会分外小心。
下意识会学多两种防御方式。
我同晋州又回到了平静的真实世界。
但我们的心比以前贴得更近了。
他对我,甚至存了几分感激,因危难之时,我没有弃他不顾。
而经过此事,我之前因他令前妻自杀而耿耿于怀的情绪,此刻也彻底放下。
爱情,一开始只是异性间荷尔蒙的吸引,但再后来,是共同经历过事情之后,建立起了解与敬重、并肩作战、相濡以沫的一种感情。
几天后,我又一次面临了人生中一场分外伤感的离别。
晋州开车,载我去机场为子晴母女送行。
子晴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拉着珊珊,站在机场大厅里,显得异常单薄孤单。
珊珊则坐在自己的小拖箱上,从头到尾瘪着嘴,眼里噙着泪。
嘴里一直叨念着,“我不想回英国,我想同莫叔叔一起……”
“莫运年怎么没来?”连我也忍不住低声问她。
“我没通知他。”子晴淡漠地开口,“没有必要了。”
“你真放下了?”我拍拍她的肩膀,这么瘦削的一副肩骨,怎么能承受得住那么多情感的重压呢?
“放不下,也得放。”子晴微微一笑,将背脊挺得更直,“做人,始终要向前看,我不会输给内心的软弱。”
“子晴——”我伸手拥抱她,她那么瘦,瘦得蝴蝶骨都要飞起来。
“常和我联系。”我抱住她不肯撒手。
“放心,用网络电话,一次讲几个小时都行。”子晴轻轻拍我的背,故作轻松的语调却终是掩饰不住微微颤抖的尾音。
“子晴,常回来。”
“同晋州一起来英国度假!”子晴轻轻在我耳边说,“费用我出。”
我笑起来,眼泪顺着鼻翼滑下,“伦敦多阴雨,你要小心身体。多吃点,别太瘦了。”
“放心,我比凯特?莫斯胖多了。”子晴松开手,打量我一下,“呀,你不会是一直嫉妒我身材比你好吧?”
我捶她一拳,狼狈地吸住眼泪。
而她的眼睛里也晶莹闪烁。
但我们,都没有哭,想将笑容留到最后。
安检的最后时间到了,子晴拖起珊珊,向检票口走去。
我同她挥手道别,她潇洒地转身,不再回头。
只是珊珊不断四处张望,但等不到要等的人,开始低声抽泣。
子晴蹲下来,一把抱起珊珊,径直通过安检口。
她那么决绝,背脊那么挺,仿佛什么也压不倒她。
我多希望这一刻,莫运年能突然出现,然而这毕竟不是偶像剧。
我只能默默忍住眼泪祈祷,今年伦敦的冬天不要太过阴冷。
回到停车场,晋州正在车里等我,一见到他,我压抑的情感便再也控制不住。
我伏在他膝头,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为子晴。
为我们曾经逝去的、永不再有的青春。
也为那很多很多付出、却没得到回报的爱。
年底,广告公司忙得人仰马翻。
因唐美妍辞职了,我们又招到新人顶替她。
是个很能吃苦的小姑娘,我很欣慰。
有天下班,我去星巴克买咖啡,看见温旭生与一个年轻女孩正促膝而谈,举止亲昵。
他一脸意气风发,手上新款iphone,在灯光下特别显眼。
有些人,总是对这些游戏乐此不疲,左右逢源。
这游戏,他玩得那么娴熟,也许当年还有很多个唐美妍,只是我没有发现罢了。
我忍不住微笑——
幸亏,这个人再也与我无关了。
那些痛彻心扉的日子,那些差点沦为烂泥的日子,已经离我很远了。
我真的重新站了起来,有勇气面对新的人生。
天气越来越冷。
但我觉得春天越来越近。
除夕早上,我同子晴通电话,听见电话那头有男人的声音。
我愕然,“怎么?这么快觅到新欢?”
子晴支吾一下,终于爽快告诉我说:“是莫运年。”
“他追来英国?”
“嗯!”
“来看你,还是——”我立即兴奋起来,体内八卦因子在疯狂跳跃。
“他过来向我求婚。”子晴沉吟一下说,“他卖掉了国内的事务所的股份,放下一切来英国。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知道,英美另有一套法律体系,中国律师到英国,几乎无用武之地。
“他说他愿意在家照顾珊珊,另外准备考新的律师牌照。况且他颇有一些积蓄,足够维持生活。其实,就算他不工作,我的薪水也完全够用。”子晴轻轻说,声音有说不出的欢愉,“此刻我很满足。”
“你不怕他故态复萌?”
“谁知道呢?也许他还会在花园对着隔壁的主妇发挥余热。但眼下,珊珊需要一个父亲,而我厌倦了床的另一半,总是空的。”子晴声音轻盈活泼,往日压抑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真为她高兴。
也许,他对子晴的爱并没那么坚定,但一个男人一生的挚爱,必是他的女儿。
这样风流不羁的男人,打遍情场无敌手,却被自己的女儿轻易打败。她只要张开手臂要他抱,他便会立即自投罗网,像从前被他网住的那些女人一样,义无反顾。
子晴用他的女儿打败了他。
“想不到莫运年愿意为了女儿退让到这样的地步。”我轻轻笑,子晴真的走对了这步棋。
“不,他并不知道珊珊是他女儿。”子晴在电话那头轻笑出声,听得出,她正用手捂住话筒。
“莫叔叔,给我买只小狗吧,我们一起把它养大——”我听见珊珊在电话那头大叫。
“天啊,她真的仍叫他叔叔。”我惊讶极了,原来他肯到英国,并非单为了珊珊。
子晴终于求仁得仁。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真相?”
“看他表现吧。”子晴得意地笑起来,好久没见她这样意气风发。
我终于替她放下心来。
原来真有柳暗花明,拨云见日这回事。
稍晚一些,天色暗下来,黑云压城,风像夜枭般盘旋。
可是,空气再冰,岁末的喜乐仍无法被冻结。
我正要出门,回父母家吃饭,晋州忽然来找我。
他还带了一份超大的礼物给我——一张白色的豪华型按摩椅,皮质柔软,温润似月光。
我终日伏案,肩颈都有旧患,常常酸痛难忍。
我立即扒掉包装,接上电源,坐上去享受。
舒服得我几乎呻吟出声。
“喜欢吗?”他含笑望着我,眉目间都是柔情。
我轻轻抚摸身下这贴心又昂贵的礼物,“晋州,让我何以为报?”
“那么,请嫁给我吧!”他忽然单膝跪在我身边,“给我个机会,让我们坐着按摩椅,一起变老。”
“晋州——”我吓得从椅子上弹起来。
“嘘,别紧张。”他眉梢眼角都是笑意,抬头仰望着我的姿态无比虔诚,“嫁给我。”
“你这是在求婚吗?”我惊讶地捂住胸口,但心跳声仍然大过窗外的爆竹。
“当然,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轻笑,仍然跪在地上,坚定不移。
“喂,谁会用一张按摩椅求婚?钻石呢?鲜花呢?”我拼命摇手,太突然了,我完全接受不了。
“江绍宜,别那么俗气——”
“晋州,实在太突然了,我无法马上回答你。”我拼命掐自己大腿,努力平息激动的心情。
原来一个女人,不管多大年纪,不管结过几次婚,有人求婚,仍然会心潮澎湃。
“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他笑得温和。
“可若我不答应,这按摩椅,你会收回吗?”我胆战心惊地问。
“当然不会。”
我松口气,“那就好。”
“但我会常来坐。”他故意逗我。
他跪着,我居高临下地站着,这样谈话实在怪异。
我干脆也跟着跪下去,与他视线持平。
“你不是这么快,就想同我拜天地了吧?”他见我激动得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忍不住出声取笑我。
我故作愠怒,举拳捶他。
他笑着搂住我,凑上前吻我的唇、我的眼、我的眉、我的发——
窗外的雪,便在这个时候轻轻飘下来。
他含住我的耳垂,诱惑地说:“晚上,我跟你一起回家吃饭吧。”
“但不代表我答应嫁给你。”我犹疑着答应,话没说完,他已经再次堵上我的唇。
温热的气息,在我们之间流动,仿佛窗外天寒地冻只是另一个世界。
我知道,今晚的除夕夜,我家会分外热闹。
而明天,明天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