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路开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38
|本章字节:8008字
一
母亲躲在一片茂盛的玉米地里,将欢腾着路过的我一把搂在怀里。我吓坏了,愣愣地看着她。她故作神秘地将一个裹满黄土的罐子递给我,眨着眼睛说:“虎子,给你爸送去,就说,这水是你帮他从山里舀来的。”
我将陈旧的水罐抱在怀里,双手迅速地向母亲摊开。她从口袋里摸索出两个硬币塞到我掌心里,而后潜伏在绿叶深处目送我渐然离去。
许多时日后,仍不明白,如此短暂的路途,母亲为何不亲自将水送到父亲手里?当然,我不曾当面问过母亲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能比永无休止的报酬更重要?万一,我的提议让母亲豁然领悟了,她从此独自一人抱着水罐去茫茫的黄土地上寻找父亲了,我岂不是要即刻面临“失业”?
滚滚的烈日下,父亲只要瞥到了我,便会不顾一切地放下手中的板锄,将我搂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问:“虎子又给爸爸送水来了?虎子今天去哪儿打的水?”
母亲似乎太过于了解父亲。从第一次送水,她就猜到父亲会问怎样的问题。因而,将那些虚无的答案,一条一条地罗列给我,让我铭记。
我仰着面,安躺在父亲怀里,镇定自若地把母亲先前所说的话语复述给他听,看他嬉笑,展眉,用坚硬的胡茬扎我,咯咯乱笑。这时,我相信母亲是在暗处注视着我们的,只是,父亲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听隔壁邻居闲谈,才知道母亲不去地里劳作的原因。生我的前一天,山野里飘起了鹅毛大雪。母亲为了省钱,提议在村里接生。父亲死活不答应,嫌不够卫生,怕沾染恶疾,将她抱上了门前的木板车。
山路多长啊,呼呼的雪花飘洒在破旧的棉被上。父亲一面走,一面用粗糙的大手帮母亲拍打雪花。
母亲在县医院安然生下了我。但也从此,不能再下地干活。这个在旁人眼中看似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对于能力有限、地广牲少的父亲来说,丝毫不亚于晴天霹雳。
从此,执拗的父亲再不要母亲干涉农活。他愧疚地以为,是自己当年的固执,硬驮着母亲赶路,才让其落下今时的病症。
二
10岁那年,父亲终于决定外出谋生。他说,村里的男人大都出去了,他也得出去挣点钱,以后让我进城念好的学校。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正依在门上,用破旧的头巾兴高采烈地扑打着堆积一年的灰尘。
随着父亲的高谈阔论,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慢。她心里知道,父亲如果不出去,此生都是有遗憾的。父亲出去的目的,其实并不仅仅是为了我以后的前程,更多的,是为了慰藉一个年轻男人的梦想。村里所有的男人都已经出去了,看过了外面精彩纷呈的世界,为他们的家人带来了城市里的商品。惟独我的父亲没有。整日守着我与母亲,还有那片宽广的黄土地。
母亲没有阻拦他,默默地进屋帮他收拾行囊。父亲和她说话,她也仅是勉强地笑笑。她不想让父亲看出她的伤悲。一直以来,她都是以温柔贤惠、善解人意的形象,出现在父亲的世界里的。她不想因为此刻不情愿的分离,而一反常态,面目狰狞,并阻挡父亲渴慕前行的脚步。
父亲走的这天,母亲没有出门送他。我以为,母亲是不在乎父亲的走与留。殊不料,却在午后的偶然玩耍中,看到了蹲坐在玉米地埂上的母亲。她独自默默流泪。身旁,还有一罐昨日外出时打好的泉水。
面前的母亲,和一个小时前与父亲欢笑着告别的母亲,俨然判若两人。我捧着那个陈旧的水罐,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审视父亲劳作过的土地,泪水再次奔流。此刻,这些热泪不为我的父亲,而是感动于我的母亲在无意间所流露出的真情。
母亲提着水罐默默行走在山路上。我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跟着她。晚饭的时候,她一如往常般兴冲冲地将三副碗筷搁在桌上,亮着嗓子轻喊:“虎子,虎子,快叫你爸回来吃饭了!”她一面喊着,一面噼里啪啦地将锅铲捣得脆响。我知道,今天是母亲的生日。因为往日空空如也的门缝里插进了些许鲜绿的艾叶。艾叶代表团圆,代表美满。
我放下手中的玩具枪,独自奔出木门。跑了一段路之后,恍然记起些什么,又兴奋地回来问:“妈,妈,我爸什么时候回来的?”
门内,忽然没了锅碗瓢盆的动静。我似乎听到母亲心碎的声音,如同风过草隙。父亲临走时,门上已经插满了鲜绿的艾叶。他以为,这些艾叶是母亲买来为他送行的,意在消灾解厄。因此,还在临行前轻责,何必如此铺张浪费?
他忘了,他走的那天,便是母亲35岁生日。
三
父亲回来的那天,隔壁邻居都过来看了。母亲死活不说话,直到父亲从兜里掏出一枚精致的黄色发卡展现在她眼前时,才咯咯地讪笑。
我认识,那是一朵多么漂亮的迎春花啊!黄色的蕊,黄色的瓣,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父亲将它***母亲的发隙中,用手指一按,“嘎达”一声,便定住了身形。母亲欢喜着进了厨房,惟剩我和父亲在门前吵闹。
父亲说:“城里的姑娘都在头上带这种夹子呢。”
母亲漫不经心地问:“城里的姑娘都漂亮吧?”
父亲不语。
“怎么了?都漂亮到让你茶饭不思,不要我们了?”母亲不依不饶地追问。
其实,我当时能看出,母亲的心里是欢喜异常的。对于父亲,她从来没有过多的要求。从记事起,她就隔三岔五地叮嘱我,你爸这辈子为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他,知道吗?
我的回答总是令她满意的。但后来想想,竟有许多不明之处。譬如,她从不曾要求过我,以后要好好地孝顺她。似乎在孝顺这件事儿没过几天,父亲又回到城里去了。这次,他要去很长时间,春节才回来。期间,他给家里写过两封无关痛痒的信,他说,自己在一家公司帮忙搬运,货物虽不重,可都是高档货。因此,按提成来算,很能赚些钱,叫我和母亲不要担心,照顾好自己。
那两封简短的信,不识字的母亲硬是让我立在门头念了许多遍。而她每听完一遍,都要在地埂旁坐上很长时间。
春节前,母亲收到了父亲的汇款。经过一夜的深思,母亲最终决定,带我坐上书记的车,去城里添置些东西,好给父亲一个惊喜。母亲买了一条男士羊毛围巾,两张年画,和一个偌大的二手衣柜。母亲说,这种衣柜,放在家里够气派,你爸很早以前就想要了。
衣柜有了,可搬运成了问题。母亲干不了重活,而我又尚处年幼。因此,只得花一点工钱,去桥头上雇个工人,帮忙搬上书记回程的汽车。
桥头的工人可真多啊,躺的躺,坐的坐,密密麻麻地聚集了一地。前头的几个老练的小工一看到我和母亲,便迅速起身围了过来,不停地问,要不要工人?要不要工人?
母亲不理会他,慢慢地往里找。她想,可得找个壮实一些的。这样,不但不会把柜子磕坏,还只需付一个人的工钱。
寻思间,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对着密集的小工打趣:“嘿,是不是又来老板了?找我啊,我力气可大着呢,庄稼人!不偷懒儿!”
母亲迅速拨开人群,朝发声的位置看去。不远处的空地上,赫然坐着一个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男人。我看不清那张黑黝黝的脸,只是他手臂上特有的疤痕,让我辨认出,他便是我的父亲。他在见到我与母亲的一瞬间,惊慌失措地捂着肚子往里跑,似乎是急着上厕所。
母亲没有叫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里。母亲想,如果她在此刻硬拉住父亲,询问他信中所说内容的话,一定会深深触伤父亲的尊严。于是,她坚强丢扭转头,随便指了一个在旁的男人。而后拉着我,飞也似地向前奔去。
我气喘吁吁地抬头,想要母亲慢些,却看到那些簌簌掉落的热泪,一串一串地下来,打湿了那条新买的羊毛围巾。
四
父亲出事的那天,母亲正在门前扫雪。一个神色匆忙的男人从那头的马车上跳下来说:“不好啦,不好啦,虎子他爹出事儿啦!”
新落的雪花,如同书背上的白纸一般,又急急覆盖了新扫出的空地。母亲跟着那个矮小的男人上了马车,我孤零零地站在门口,抱起那堆沾满黄泥的衣服,一声又一声地叫着妈妈。
村里有人说,父亲是在搬运家具的时候出的事。楼梯上有水结了冰,太滑,父亲一时没有站稳,摔了下来。于是,那张原本一百多斤重的八仙桌,便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的身体。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着父亲摔下楼梯的情景。那样的颠簸和磕碰,该有多疼啊!
父亲终于还是没能救活。抬棺那天,母亲盘起了头发。她将那朵柔黄的迎春花,又缓缓***了发隙。我没有哭,母亲亦没有。
亲朋散去之后,我和母亲默默地收拾家里的残局。洗碗时,她捋着蓬乱的头发惊呼:“我的发卡呢?我的发卡呢?”
当夜,母亲硬拉着我,在漫天的雪光中,寻找父亲送她的那一枚黄色发卡。我从来没有见她如此疯狂过。印象中,她一直都是那么安详,内敛,而又矜持,和书本上所写的那些村母亲一般,从不善于表达心中的情感。
大雪呼啸着席卷了山野。黢黑的路上,我和母亲趴跪在蚀骨的雪地上,一步一步地顺着掩埋父亲的方向找寻而去。
母亲的发卡真丢了。我当时极为不悦,不明白母亲为何如此看重一个普通的发卡。父亲的早亡,她不曾哭泣,如今,却在惨白的雪夜里,为一枚毫无瓜葛的发卡哭得没了声息。
时光荏苒,我终于渐渐明白,当年的那枚发卡,已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饰物。它是一种念想,亦是母亲对苦难父亲惟一可寻的情感寄托。
当雪花再度悄然覆盖了村庄,我已不觉寒冷。因为我知道,在这个白雪皑皑的世界里,一定有一枚温热的发卡在寒冬的深处,默默地护着一朵柔黄的迎春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