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熊召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2
|本章字节:3518字
老远我就看到那棵大樟树了。那是怎样的一棵樟树啊,它的主干比碾盘还要粗壮,盘曲着伸向天空的枝丫,每一根都分明留下铁打铜铸的英雄气。树上所有的叶子葱绿、晶亮,它们密密簇簇,横拓出去,遮盖了村落前大半个稻场,填满叶与叶之间缝隙的,不仅仅是被春雨洗亮的阳光,更有比田间的蛰气更为轻盈的鸟声。
这棵大树后面,是一栋江南常见的白墙青瓦的古民居,那种四水归堂的泥砖建筑。从墙上的铜牌得知,这是当年毛泽东担任中央苏维埃政府主席时的旧居。
我们说战争是残酷的,但战场上的风景往往如诗如画。就像这栋位于瑞金叶坪的住过伟人的古民居,无论是瓦檐上苍郁的针菲,还是泥墙上被风雨剥蚀的苔痕;无论是它天井里潮润的细沙,还是瓦脊上等待炊烟的雨燕,给予我的都是恬淡的乡村牧歌。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面对数十倍于红军的敌人围剿,毛泽东指挥若定,他以浓得化不开的战场硝烟为墨,写下这样的诗句: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从这激战之后的诗句来看,伟人自有伟人的胸襟,伟人自有伟人的浪漫。在诗人眼中,历史总是充满诗意。
走出这所房子,我站在大樟树下。突然,不知什么地方的广播,唱起了《十送红军》。尽管陪我前来的当地人说,宋祖英唱这首歌失去了赣南的韵味,已经不是乡音了。但我仍在这略带忧伤的旋律中,领略到七十年前那些浸在血水与泪水中的记忆。
毛泽东在这棵大樟树下骑上战马,迈向重重关山;十万红军在这片土地上起程,在乡亲们期盼与炙热的眼光中,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为壮烈的长征。
我的家乡是另一片苏区,红军战士头上的八角葵帽,成为我童年记忆中不可亵渎的神圣图腾。神圣可以沉眠,但不会消失。此刻我站在这棵大樟树下,听完《十送红军》后,忍不住四下逡巡:与漠漠水田上的白鹭一起飞扬的战旗呢?在青石板上驰过的嘚嘚马蹄呢?它们都去了哪里?
我常说,如果我早生半个世纪,我可能不会成为一名作家。几乎不用置疑,多血质的我,肯定是一名红军战士。我羡慕像毛泽东、周恩来、朱德这样一些伟人,在中国的大地上,写下民族的史诗。一支笔比之一杆刺杀黑暗的长枪,一本书比之一场决定国家命运的战争,毕竟分量太轻、太轻。
十送红军,送的是我们的亲人,我们的骨肉。多少个苏区的母亲啊,在漫漫长夜里,她们纺车上的手柄,一次又一次摇圆了中天明月,但总不能摇圆她们无尽的思念。那永远不能收回的,村头送别的眼光啊,又怎能穿透二万五千里的重重阴霾。雪山草地,沼泽荒漠,一寸一寸,不仅涂满了战士的血,也涂满了亲人的泪。
纵览历史,我们可以说,所有通往天堂的路,都充满了艰辛与苦难。一个人扭转乾坤的能力,取决于他化腐朽为神奇,化苦难为诗情的禀赋。历史拒绝呻吟,但历史不拒绝浪漫。毛泽东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吟唱“谁持彩练当空舞”,这是何等的想象啊!正是他和他的战友们,用自己的如虹豪气,为我们的民族炼出了一条魅力四射的彩练。
彩练初出,赣水那边红一角;彩练当空,神州大地舞翩跹!炮火不能烧毁它,风雨不能摧残它。当这条彩练飞过于都河、飞过金沙江、飞过娄山关、飞过乌蒙山,飞过南国的雾、飞过北国的雪,我们惊异地发现,原来这一条彩练,竟是一条长达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路。
谁持彩练当空舞?是我们的红军,我们餐风饮露、百折不挠的炎黄子孙。
物换星移,历史的烽烟早化做大地上的虹霓,我们也只能从竟夜的春风,从山间的鸟啼来谛听烈士们的呼吸。但是七十年前的那棵老樟树,还是那么苍翠欲滴,这是因为它的根须,始终抓住了泥土;七十年前的那条彩练,还在我们的仰望中飘舞,这是因为民族的精气还在向它凝聚。对于我们来说,长征不仅仅是一段逝去的故事,也不仅仅是一种奋进的象征;它是一支还在吹响的号角,一首还没有完成的史诗。
夕阳西下,暮色氤氲,我依依不舍离开那棵大樟树。在归程的车上,我在想,当年亲人们送走的红军,虽然没有回来,但他们给乡亲们捎回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今天,我们所有离开故乡投入新长征的儿女,几十年后,会拿什么奉献给魂牵梦绕的故乡呢?我们还会为这伟大的民族,重炼一条令世界目眩神迷的彩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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