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夏天的愤怒,2010年(3)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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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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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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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706字

他吼叫道:“不,我哪里也不去!”


耳边还是有人在说:“请跟我来”


就在这时,传来剧烈的敲门声。


宋淼大声说:“谁呀”


门外传来粗鲁叫声:“开门,快给老子开门,查夜!”


宋淼说:“你们是干什么的,查什么夜?”


“少废话,快开门!”


门继续被敲得山响,房间里的宋淼感觉地震一般。


他如果不开门,也许他们会破门而入。


没有办法,宋淼打开了门。


冲进来一个人,猛地推了宋淼一把,宋淼一个趔趄,倒在地上。那是个穿着制服的人,和镇政府看门的保安一样的制服。他后面还跟着个同样穿制服的人。推宋淼的人是个高大的汉子,满脸横肉,吊着三角眼,凶狠地挥了挥手中的警棍,吼道:“干你老姆!让你开个门还拖拖拉拉的!”


宋淼从地上爬起来,愤怒地说:“你们凭什么打人!”


那人说:“打你还要理由吗?你睁大眼睛看看,老子是谁!”


宋淼说:“我不知道你是谁,谁也不能打人。”


后面的人说:“张队长,干他!给他点颜色瞧瞧。”


这几天在唐镇,宋淼听说过有个叫张洪飞的人,是个狠角色,此人因为打架,把人的眼珠子打掉,坐过大牢,出狱后,在唐镇称王称霸,李飞跃当镇长后,成立了保安队,让他当了保安队长。宋淼想,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张洪飞。


的确,此人就是张洪飞。


张洪飞说:“今天老子高兴,就不打你了,把身份证拿出来。”


宋淼好汉不吃眼前亏,拿出身份证递给他。


张洪飞拿着他的身份证,装模作样瞅了瞅,说:“你来唐镇干什么?”


宋淼说:“来玩。”


张洪飞把身份证递还给他:“来玩没有问题,但是要守法,要老实点,你要清楚,在这个地方,老子收拾一个人,就像捏死一只小蚂蚁。”


宋淼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说的守法是什么意思。


张洪飞转过身,对另外那个保安说:“李效能,走!”


李效能说:“就这样轻易的放过他?”


张洪飞说:“少罗嗦,走!”


他们走后,宋淼颓然地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宋淼真想离开唐镇。宋淼不明白自己和宋柯有什么关系,因他一人之错,让那么多人痛苦,他是罪人,却要别人为他承受……宋淼心里恨透了宋柯。


迷迷糊糊中,宋淼觉得有人在拉他的手。


那人的手粗糙而冰凉。宋淼一激灵醒过来。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连个影子也没有,空调还在漏水,滴答,滴答……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此时,宋淼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起了床,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个女人在叫唤:“跟我来,跟我来”


刚刚走出旅馆门,宋淼发现好多人朝停在马路边的一辆大卡车走去,这些人手上都拿着鎯头钢钎等家伙。他们无声无息地上了车。车启动后,朝县城方向驰去。宋淼走向了镇街,黑暗中,他走得十分稳定,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他来到了游武强房子的地方,发现游武强的房子已经被拆了,成了废墟。


宋淼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些人,心里明白,是那些人悄悄地把游武强的房子拆掉了。


有种奇怪的声音从废墟里传出,仿佛是有人在废墟里呻吟。


宋淼突然想到了游武强,他是不是被埋在了废墟里。


宋淼摸到了呻吟声发出的地方,马上清理那里的杂物。呻吟声越来越清晰。宋淼被呻吟声折磨得癫狂,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在废墟里刨挖,指甲里渗出了血,也不觉疼痛。只要救了游武强,游武强就会把宋柯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他就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不知刨了多久,他竟然在废墟中挖出了一个坑,当他的手触摸到某种物件时,呻吟声消失了,天也蒙蒙亮了。宋淼挖到的是一个老式的皮箱。他赶紧提着皮箱,匆匆忙忙地回到了旅馆,生怕唐镇人误会他拆了游武强的房子。


刘西林被电话铃声吵醒。


电话里,一个男人吼叫道:“唐镇有没有王法了,咹!趁人不在家,连夜把人的房子拆了,你们管不管?你们到底是为谁服务的,咹!”


刘西林听不出吼叫者是谁。


他说:“你先别发火,是谁的房子被拆了?”


对方说:“还能是谁的,游武强的呀!”


刘西林浑身颤动了一下,说:“我过去看看。”


这个早晨,天空多云,阴沉沉的,像死人的脸。


刘西林匆匆地来带着值班民警马建来到了现场。现场围满了人,人们七嘴八舌在议论着什么。刘西林和马建走过去,人们就不说话了。废墟惨不忍睹,破砖烂瓦、旧衣服脏席子、破碎的盆盆罐罐等混杂在一起,看着就心酸。让刘西林难过的是,人们还发现了不远处死去的黄狗。显然,黄狗是被人打死的,它死不瞑目。这残留着刘西林童年温暖记忆的老屋,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对他恩重如山的人也不知去向,刘西林心如刀割。他无法掩饰愤怒的情绪,阴沉着脸。


人们默默地注视着他。


每个人的目光都是锋利的刀子,在剖开他皮,挖他的心。


刘西林对马建说:“找个地方,把黄狗埋了。”


马建说:“好的。”


刘西林转过身,朝镇政府方向大步走去。


刘西林在镇政府院里寻找那辆宝马轿车,已经不见踪影。郑怀玉带人拆完游武强的房子就溜了,刘西林心里十分明白。他来到镇政府办公大楼后面的镇政府食堂,发现镇长李飞跃和几个镇干部在吃早饭。他气不打一处来,走过去,冲李飞跃大声说:“李镇长,你还吃得下饭吗?”李飞跃慌忙站起来,说:“西林,你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大。”刘西林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清楚!”李飞跃赶紧把他拉出了门外。在一颗桉树下,李飞跃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看你火烧火燎的,再大的事情,我们兄弟私下里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多没面子,好赖我还是一镇之长。”刘西林说:“你有什么面子?你还知道你是一镇之长?游武强的房子被人拆了,你难道不晓得?我问你,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郑怀玉打麻将了?你是不是支持他把游武强的房子拆了?”李飞跃说:“昨晚,郑怀玉的确和我玩了会麻将,我们不到十二点就散了,他有没有拆游武强的房子,我真不知道。我一直劝告郑怀玉,要好好做工作,不要硬来,不要强拆,要和拆迁户讲道理,该赔的赔,该补偿的补偿。”刘西林说:“我告诉你,现在,游武强的房子已经拆了,他人也不见了,你自己看着办,要是出了什么大事,你不要找我们派出所,你自己负责!好自为之吧。”说完,刘西林气呼呼地走了。李飞跃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牙。


这个早晨,刘西林没有擦枪,也没有去吃芋子饺。


他回到办公室,坐在那里发呆。


他心里想着游武强。


游武强到底到哪里去了?


如果他回来,看到自己的房子被拆了,会这么样?他到哪里去安家?


镇子里关于李飞跃和郑怀玉勾结在一起的传闻很多,刘西林也有所耳闻。在那些传闻里,李飞跃和郑怀玉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相反的,他们极其丑陋。郑怀玉从政府手中购得那半边街的地,价格相当便宜,而他建好房后据说要高价卖出,从中牟取暴利,这得益于李飞跃。李飞跃当然不会白干,郑怀玉给他高额的回报。郑怀玉不仅仅以打麻将的方式输给李飞跃钱,还给他公司的股份。春天的时候,李飞跃听一个风水先生说,他父亲三癞子的坟要重新修建,这样有助于他飞黄腾达。李飞跃二话不说就开始造坟,坟造得气派辉煌,造价不菲。据说,那造坟的钱就是郑怀玉掏的。坟地落成后,李飞跃大宴宾客,请客的钱也是郑怀玉掏的,收来的红包却落进了李飞跃的腰包。更有甚者,郑怀玉在县城里给李飞跃买了套商品房,里面还养了个姑娘……对于李飞跃的传闻,刘西林开始是将信将疑,渐渐地,他越来越相信那些说法。


他不敢相信一个贫困山区小镇的镇长,会如此堕落。


可是,在世风日下的今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你可以管住自己不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却管不住别人,也许,连你自己也管不住,在一个巨大的泥淖里,要保证自己出污泥而不染,比登天还难。


刘西林正想着事情,手机响了起来。


看了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他知道是县公安局谢副局长打来的电话,谢副局长分管唐镇这一片。


谢副局长说:“小刘,你马上到局里来一趟。”


刘西林说:“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吗?”


谢副局长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


谢副局长的口气冷冰冰的,刘西林摸不着头脑。


他向马建交代了一下工作,就开车往县城里赶。天下起了雨,山色空濛,刘西林的心情异常的灰暗。


王秃子走出家门。


雨水落在他的秃头上,麻酥酥的。他站在家门口,望着那片废墟。游武强的房子已经不复存在,王秃子有种兔死狐悲之感。对面剃头店的游缺佬说:“秃子,下来就该拆你的房了。”王秃子没有说话。游缺佬说:“秃子,你们斗不过他们的,还是和大家一样,拿点钱得了,不要弄得一无所有。”


王秃子还是没有说话。


他朝西门外的菜市场走去。


游缺佬朝他背影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什么世道,自己的房子也保不住。”


王秃子来到菜市场,找到了正在卖猪肉的郑文浩。郑文浩的脸油叽叽的,和他牛皮围裙一样脏。他边给一个顾客切肉,边对王秃子说:“你害怕了?”


王秃子说:“有点,他们拆房子就像你剔骨头上的肉,又快又狠,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就把游武强的房子拆光了。”


郑文浩冷笑了声,说:“要拆我的房,可没那么容易。”


王秃子说:“那我的呢?”


郑文浩说:“那就看你自己了。”


王秃子说:“我坚持可以,你可要帮我。我家老太婆都吓坏了,她可能快坚持不住了,说再这样下去,她就要去投靠她儿子了。”


郑文浩说:“我帮你,没问题!干他老姆的,我就不信那个邪。”


王秃子说:“有你这话,我放心了,我回去守着我的房子。”


郑文浩说:“去吧,去吧。”


王秃子还是不放心:“他们要马上来拆,你能够马上赶到吗?”


郑文浩把杀猪刀往案板上一扔,说:“放心吧!”


王秃子这才往回走。


他还没有走出几步,郑文浩叫住了他:“秃子,回来!”


王秃子折回来,说:“甚事?”


郑文浩切了一刀五花肉,装进方便袋,递给他:“拿回去吃吧,吃好了有精神和那些王八蛋对抗。”


王秃子说:“我没带钱。”


郑文浩爽朗一笑:“送你吃的,我们现在是同一条战壕里的兄弟,不收你钱,以后你家吃肉,我包了。”


王秃子十分感动,提着肉走了。


走出菜市场,张洪飞大摇大摆地迎面走来。王秃子有点怕他,想躲开,但来不及了。张洪飞皮笑肉不笑地说:“秃子生活不错嘛,又割肉吃。”王秃子不想理他,加快了脚步。张洪飞挡在了他面前,不让他走。王秃子想到菜市场里的郑文浩,胆子壮了些,说:“你想干什么?”张洪飞说:“你说我想干甚么?”王秃子有点恼怒:“鬼晓得你要干甚么,让开,好狗不挡道。”张洪飞冷笑道:“老东西,你嚣张什么!你看到游武强的房子了吗,拆了,你有甚么感受?你还是放明白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家房子是铁定要拆的,按李镇长的话说,你们是挡不住唐镇发展的进程的!”王秃子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来。张洪飞笑着和他擦肩而过。


好大一会,王秃子才骂了声:“流氓!”


张洪飞回头看了看他,说:“老子就是流氓,怎么样?”


王秃子不再理他,赶紧回家。


宋淼把满是泥土的老式皮箱擦干净,放在了床上。这种皮箱现在已经很难找到,也许只能出现在某个古董商店,他在一些反映民国时代的电影和电视剧里见过这样的皮箱。也许以前他家里也有这样的皮箱,一定是被他父亲卖掉了,困难时期,他父亲经常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值钱或者不值钱的东西被他卖了许多,以至祖母苏醒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把他赶出了家门,她的遗产也不可能留给他了。找祖父的重任本来落在父亲身上的,却让宋淼承担,情何以堪。


那个老式皮箱磨损得很厉害,破旧不堪,失去了往昔的光泽,估计丢在路边也没有人拣,可它有种魔力,深深吸引着宋淼。


这里面是不是装着一些封存已久的秘密?


而那些秘密正是宋淼所要的?


好几次,宋淼伸出手,企图解开皮箱扣子,打开皮箱看个究竟,可他还是把手缩了回来。房间里的空调虽然漏水,制冷效果却异常的好,就是在冰冷的空调房里,宋淼也憋出了一身汗。


他对这个皮箱好奇而又恐惧。


好奇是想探寻皮箱里的秘密,恐惧是因为那黑夜里诱惑他的呻吟,他不希望打开这个皮箱,发现里面藏着一个鬼魂。


宋淼搬过来椅子,坐在皮箱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祖母苏醒说,宋柯当年就是提着一个皮箱出门的。她至死没忘记,那是个雨天,宋柯提着皮箱走出家门,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背影。苏醒无法阻止他的离去,站在家门口目送他,心里说:“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我会一直等着你”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了眼眶,她突然闻到了丁香花的味道,那是久违的花香。宋柯没有回头,直到消失在弄堂尽头。


也许这就是当初祖父带走的那个皮箱。


宋淼又伸出颤抖的手,心跳得厉害,无论如何,要打开这个皮箱。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难道白天他们也来查房?宋淼看了看皮箱,有点紧张,仿佛自己是个贼。他赶紧把皮箱藏在了床底下,然后匆匆去开门,拍开门晚了挨打。


宋淼打开门,十分惊喜。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叶湛。她微笑着说:“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


宋淼连忙说:“没想到,没想到,快请进。”


叶湛进屋,抽了口冷气说:“房间里好冷。”


宋淼说:“我把空调温度开高点。”


叶湛说:“这里的条件差,和你家没法比吧。”


宋淼点了点头:“请坐,请坐,我给你倒杯水。”


叶湛说:“不用了,不用了,我刚刚在家喝过茶。”


宋淼笑了笑,说:“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叶湛说:“家里的稻谷收割完了,也没有什么事情了,就想到了你。你人生地不熟的,看看有什么能够帮你的。”


宋淼内心感动:“谢谢。”


叶湛说:“不客气。”


宋淼说:“刚才你敲门,我又以为是镇上的保安来查房了,吓了我一跳。”


叶湛说:“那是一帮流氓地痞。他们经常借着查夜,敲诈人家的财物。有回,一对外地的夫妻在这里住旅馆,没有带结婚证,就说他们卖淫嫖娼,不仅打了人,还狠狠敲了人家一大笔钱。他们心黑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镇上的人暗地里都咒骂他们不得好死。”


宋淼说:“他们如此嚣张,难道没有人管吗?”


叶湛说:“这里山高皇帝远,他们又是镇政府的保安队,谁管得了呀。”


宋淼说:“恐怖。”


叶湛说:“你知道吗,游武强的房子被拆了。”


宋淼目光往床底下瞟了一下,慌乱地说:“知道了。”


叶湛发现他的手指上都是伤,又青又肿,有些地方还破了,说:“你受伤了?”


宋淼说:“没什么,没什么。”


叶湛说:“游武强要是回来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小镇上很多人等着看好戏呢。”


宋淼说:“你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吗?”


叶湛说:“不知道。好像听我爹说过,爷爷以前知道他经常去个什么地方。”


宋淼说:“如果要能够找到他就好了。对了,能不能带我去找找你爹,也许他真知道游武强的去向。”


叶湛说:“没有问题。我爹是跑客运的,他和几个朋友合买了辆中巴,在唐镇到县城之间来回拉客,白天没空,晚上才有时间。对了,今天是‘尝新禾’节,他会早点回来吃晚饭,干脆,晚上到我们家过节吧。”


宋淼说:“方便吗?”


叶湛爽朗笑道:“方便,方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宋淼看着眼前这个美貌开朗的姑娘,心里涌起了股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