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无边无际的哀伤,1952年(3)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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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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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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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690字

有些性格暴烈的病人,就大声吼叫,责备他们偏心,还要抢汤药去喝。他们保护着汤药,不被抢走。郑雨山看到这些丑陋脏污的麻风病人扑过来,吓得瑟瑟发抖,仿佛他们就是恶魔。好在龙冬梅不怕,她瞪着眼睛,大声喝斥:“走开,走开!我警告你们,你们再如此无礼,我们就不管你们了,你们就等着死吧!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们!”麻风病人见她凶悍,也就不闹了,退到一边。


其实,龙冬梅十分理解他们的痛苦和无奈,不忍心呵斥他们,可她没有办法。麻风病人退到一边后,郑雨山还站在那里瑟瑟发抖。龙冬梅笑了笑,柔声说:“雨山,我们进去吧。不怕,没有问题的。”郑雨山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来到了胡宝森住的房间。


胡宝森背靠黑乎乎的墙,半躺在沾满脓血的席子上,哼哼唧唧,痛楚的样子。其他几个麻风病人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像胡宝森那样靠在墙上,他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龙冬梅和郑雨山,沉默不语。


龙冬梅走到胡宝森旁边,轻声说:“老胡,今天感觉怎么样?”


胡宝森有气无力地说:“不行,还是那样。”


龙冬梅说:“你要有信心,配合我们治疗,这种病,和心情也有关系,心情好,治疗效果也会好的。现在才吃几天药,看不出效果是正常的,中草药比较慢,你要坚持,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好的。好吗?”


胡宝森说:“我这样,心情怎么能够好?”


龙冬梅说:“无论如何,要往好处想,天无绝人之路。”


胡宝森不说话了,闭上了眼睛。


龙冬梅就招呼郑雨山过来,先给胡宝森用外敷的草药。他们都戴着橡胶手套,尽管如此,郑雨山的眼睛里还是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龙冬梅鼓励他说:“雨山,放心,没事的。”郑雨山点了点头,他发现龙冬梅身上有种惊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同时也在支撑着郑雨山。给胡宝森敷完药,龙冬梅就把陶罐里的汤药倒出一碗,递给他,说:“老胡,把药喝了吧。”


胡宝森睁开眼,没有伸手去接那碗汤药,只是用迷离的目光注视着龙冬梅。


龙冬梅像对待孩子一样对胡宝森说:“老胡,我知道,这药很苦,可是,不喝,也许你会更痛苦,喝了,也许就慢慢好起来了,你乖乖的喝吧,咹。”


胡宝森摇了摇头。


这时,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传来气愤的声音:“真不知好歹,我们想喝都喝不上,他还不喝,甚么东西!龙医生,他不喝,给我喝吧,我不怕苦,只要能治病,屎我也可以吞下去。”


听了这话,胡宝森突然伸出手,抢过那碗汤药,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龙冬梅暗暗地笑了。


龙冬梅说:“药罐里还有一碗汤药,晚上你自己倒出来喝。我们走了,明天还会来的,要好好休息,这样抵抗能力会增强,对康复有好处。还是那句话,打起精神来,和病魔作斗争。”


胡宝森呐呐地说:“谢谢你,龙医生。”


他们离开大宅后,郑雨山说:“龙医生,我佩服你。”


龙冬梅笑笑:“佩服我什么?”


郑雨山说:“佩服你的地方多去了,比方说,你勇敢、冷静、善良、耐心……很多了,一下子说不完。”


龙冬梅说:“把我说得那么好,都被你捧上天了。”


郑雨山诚恳地说:“我说的是心里话。说实在话,如果没有你,我不可能这样做。我没有你这么无私。我想问个问题,你真的不怕这些麻风病人吗?”


龙冬梅说:“说不怕是假话,可是,怕又怎么样呢,谁让我们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呢。以前,我在部队的野战医院待过,那时打仗,伤病员很多,看到那些被炸弹炸断手脚,或者炸得体无完肤肠子都流出来的伤病员,惨不忍睹,常常跑到没有人的地方呕吐,饭也难于下咽。时间长了,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郑雨山说:“真不容易。”


龙冬梅说:“谁都不容易,活着就是受难。”


郑雨山叹了口气。


他重复着龙冬梅的话:“活着就是受难。”


张少冰让游武强暂时住在他家里。


游武强没有推脱,在唐镇,他没有投靠之人。那天晚上,张少冰买了瓶烧酒,吩咐老婆游水妹杀了只鸡,给游武强接风。游武强看了看桌子上的菜,说:“少冰,现在日子过得不错嘛。”张少冰说:“是好是坏,你慢慢就晓得了。喝酒吧,别说那么多了。你一回唐镇,就说了太多的话了。”游武强喝了杯酒说:“还好了,不算多。”张少冰说:“这么多年,你到底去了哪里?过着甚么样的生活?”游武强说:“以后再告诉你吧。”张少冰说:“你不说,我也不会强求你,你活着回来就好。我就是担心你两件事,一是话多,二是你的火爆脾气。现在不比从前了,管不了自己的嘴巴和脾气,要吃大亏了呀。”游武强说:“放心吧,没有甚么事的。”张少冰压低了声音说:“武强,你和我说实话,你那证明是不是伪造的?”游武强说:“怎么连你也不相信我。”张少冰说:“不是我不相信你,我只要你说句实在话,我好安心。”游武强喝了杯酒说:“少冰,我发誓,如果是假的,我不得好死!”张少冰说:“真的就真的,发甚么誓呀。”游武强说:“少冰,你胆子还那么小。”张少冰说:“没有办法,天生的。对了,以后不要和郑马水红脸了,惹不起他呀。”游武强说:“他有甚么了不起的。”张少冰说:“不要这样说,郑马水到区里去,不一定会把你说成甚么牛鬼蛇神呢,你还是小心点,我现在还担心着呢。”游武强说:“少冰,别担心,就是有甚么事,也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没有关系,我不会连累你的。”张少冰叹了口气说:“话不能这样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应该好好的过日子,不要再浪荡了。对了,你有甚么打算?”游武强说:“唉,你看我这个样子,能做甚么,能走到哪步就哪步了。”张少冰说:“实在不行,就和我一起卖棺材吧。”游武强说:“这样也好,可是,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呢?”张少冰说:“喝酒吧,一家人别说两家话,就这样定了。”喝了几杯酒后,游武强说:“水妹和孩子们呢?怎么不出来一块吃,你看,那么多菜,我们能吃完吗。”张少冰说:“武强,你在外面受了这么多年苦,应该好好吃一顿。他们在厨房里,有吃的有吃的。”


游武强见他说话时目光闪躲,觉得不妙。他站起身,朝厨房间走过去。


厨房间的门关着。


游武强推开门,怔住了。


游水妹和两个孩子看见游武强,也怔住了,他们手中都端着一个碗。


游武强走近前,发现他们碗里盛着的是照得见人影的没有几粒米的稀粥。游武强从张少冰大儿子张开规的手中拿过那还剩下半碗稀粥的碗,说:“你们就是这个?”张开规望着母亲,不说话。游水妹笑了笑说:“武强,你快出去喝酒吧,我们吃过了,喝点稀粥清清油腻。”两个孩子的脸都呈菜色,游水妹的脸寡黄惨淡。


突然,张少冰的小儿子张开矩轻声说:“我要吃鸡肉。”


游武强明白了什么,一阵心酸。


他拉起两个孩子的手说:“走吧,跟我出去吃。”


张少冰站在厨房门口,说:“武强,不要管他们,他们以后有的是东西吃。”


游武强说:“他们不吃,我也不吃。”


张少冰的脸色十分难看。


游武强说:“怎么会这样?”


张少冰说:“年景不好哇,再过两个月,说不定有钱也买不到东西吃了。还不让人离开唐镇,到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麻风病的流行,唐镇很多店面都关门了,包括胡二嫂的小食店。只有几家店还开门,比如杂货店,人们离不开油盐酱醋;还有粮店,再怎么样,人们还要吃饭……张少冰的棺材店照样开着,因为死人频繁,需要棺材。三癞子的画店也开着,本地人死了,还是希望能够留下一张画像,可是,麻风病人的死状十分可怖,许多人家就不找三癞子画像了,直接放进棺材,抬到山上,挖个坑埋了,连葬礼都省了。


游武强在棺材店打杂的第一天,就没有用布条把脸蒙上。


他好像对令人谈虎色变的麻风病不以为然,没有丝毫的恐惧。


张少冰给他弄了布条,递给他说:“蒙上吧,凡事还是小心点好。”


游武强把布条扔还给他,说:“我不用。”


张少冰无奈。


这时,有个女人哭着走进棺材店里,外面还有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板车上还放着一箩筐的石灰。女人用布条蒙着脸,眼睛里流着泪。她对张少冰说:“张老板,给我买口棺材吧。”张少冰说:“现在解放了,不要叫我老板了,叫我名字好了。”女人说:“叫甚么都没有关系,我现在最重要的是要买口棺材,我男人死了,要去收尸。”张少冰说:“你节哀呀,棺材马上给你搬出去。”女人说:“多谢你了,少冰。”


张少冰对游武强说:“武强,过来帮个手,给她把棺材搬出去。”


游武强应了声:“好咧。”


这是口薄棺,他们俩人还是抬得动的。他们把棺材抬出了店门,放在板车上。和女人一起来的那两个男人打开棺材板,把那箩筐石灰均匀地撒落在棺材里。女人望着张少冰,眼中的泪水涌出来,蒙面布已经湿透,她嗫嚅地说:“张老板,我现在拿不出钱,你看”张少冰叹了口气,说:“先把棺材拉走吧,钱以后有了再说吧。”


女人深深地鞠了个躬,说了声:“恩人哪”


然后,她带着那两个男人,拖着板车朝大宅的方向走去。


游武强说:“少冰,我现在晓得了,为什么你守着棺材店,还喝稀粥。”


张少冰说:“没有办法,乡里乡亲的,谁家没有个难处。现在又是非常时期,不能光想着钱哪。”


游武强点了点头。


过了不久,他们就看到那两个男人拉着板车,从棺材店门口经过,往镇西头走去。板车上的棺材装着女人丈夫的尸体,散发出腐臭气味。女人哭哭啼啼的跟在板车后头,披头散发,悲痛欲绝。


张少冰说:“这样的日子甚么时候才能到头。”


游武强无语。


郑马水朝棺材店走过来。


张少冰见到他,点头哈腰,说:“郑委员,你来了。”


郑马水笑了笑说:“我刚刚从区上回来。游武强在吗?”


张少冰看他和昨日判若两人,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他说:“在,在,刚刚进去,我唤他出来。”


郑马水笑了笑。


张少冰喊道:“武强,快出来,快出来。”


游武强走出来,说:“甚什事?”


张少冰说:“郑委员找你。”


游武强看了看郑马水,脸上毫无表情。郑马水也用布条蒙着脸,从他的眼睛上可以看出和颜悦色。对唐镇人都蒙着脸,游武强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是没有嘴脸的人。他不知道是谁让人们蒙着脸过日子的,如果那人出现在他面前,非痛快淋漓地臭骂他一顿。游武强说,郑马水,你调查清楚了吗?郑马水说,调查清楚了,陈烂头是你杀的,没有错,还是你厉害,佩服,佩服。游武强脸上露出了笑容,说,你怎么调查清楚的?郑马水说,我到区里去,向区长汇报了你的情况,区长就打电话给了县委张书记,问了你的情况,张书记证实了这事,还要区长多关心你呢。


游武强说:“郑马水,你杀了猪牯,弄了个农协委员当。我杀了陈烂头,该给我个甚么官当呢。”


郑马水皱了皱眉头,说:“我这算甚么鸟官,只是个跑腿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


游武强笑了,说:“郑马水,你别紧张,不会和你争官当的,我这号人当不了官,就是给我当,我也不当,懒散惯了,就是去要饭也比当官舒坦。”


郑马水的眼珠子转了转,说:“区长让我告诉你,有甚么困难,和我说,我千方百计给你解决。”


游武强朝他抱了抱拳,说:“感谢,感谢。对了,我还真有个困难,不知你可不可以帮我解决一下。”


郑马水想,这兵痞虽然说难对付,可是十分讲义气,要把他笼络住了,以后当自己的帮手,唐镇的事情就好做多了。于是,他拍了拍胸脯说:“武强,你有甚么事,就尽管说吧,能做到一定解决。”


游武强说:“你看我现在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是不是能够给我找个住的地方。现在住在少冰家里,多有不便。”


郑马水说:“这是个问题,镇上地主豪绅的房子都分完了,那大宅子原来是区政府办公用的,现在住满了麻风病人,让你和麻风病人住一起显然不合适。容我考虑考虑,看谁家的房子多,能够调一间给你住。”


游武强说:“那就拜托了。”


郑马水说:“那是我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为人民服务。你等我信吧!”


从夏天开始到入秋,天上就没有落下一滴雨水。田野上的水稻和地瓜都枯死了,看着干枯的禾苗和瓜秧,人们眼泪都流不出来,加上麻风病的威胁,唐镇人正在步入一个极度危难的时期。


这是一个清晨,太阳还没有从东山坳露出头,龙冬梅就起了床。旁边房间的郑雨山还在睡觉,她怕吵醒他,就蹑手蹑脚地开了门,走了出去。清晨的空气还算比较好,少了些古怪的臭味。唐镇小街上十分安静,偶尔有个人匆匆走过,一会就没了踪影,像一块小石头投进水塘,冒个泡后就无声无息。听郑雨山说过,原先的唐镇,早上十分热闹,卖菜的,杀猪的,早起挑水的……充满了生活气息。可是现在,冷冷清清,落寞凄凉。龙冬梅无法想象以前的情景,同样也无法想象未来会怎么样。她十分担心,麻风病会在唐镇继续蔓延下去,那样,唐镇也许就真的成了一个死镇。


沿着小街往西走,细碎的鹅卵石砌成的路面还是有种特别的风情,但是,在这个时候考虑什么风情,有点不合时宜。龙冬梅想,要不是因为麻风病的肆虐,来到这样古朴的小镇住上一段时间,也是件惬意的事情。一天到晚,龙冬梅为那些麻风病人操碎了心,觉得身心都很疲惫,难得这样的早晨起来,吹吹清爽的风,让自己紧张的情绪得到些许的缓解。走出镇子,龙冬梅来到了唐溪边上。因为长时间的干旱,唐溪断了流,两岸的田地龟裂,庄稼枯死,一片肃杀。龙冬梅抬头望了望瓦蓝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


龙冬梅在干枯的河道上慢慢走着。


河道上,有些原来比较深的地方,还有些积水,里面还有些小鱼在游动,它们不知道面临着渴死被阳光晒干的命运,龙冬梅心里隐隐作痛。


在离一个水潭不远的地方,龙冬梅发现了一朵小花。


那是一朵野菊花。


晨风拂过,野菊花在颤动。


龙冬梅内心突然充满了感动。


她蹲下来,凝视着这脆弱的生命。


她看到花瓣的周边已经有干枯的迹象,心里针扎般疼痛。


龙冬梅站起来,来到水潭边,弯腰掬起一捧清水,来到野菊花跟前,浇在了它的根部,她希望野菊花不要过早地凋零,就像那些麻风病人,不要过早地被死神夺去生命。


靠近水潭的地方,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草地还没有完全干枯,如果来一场大雨,或许那些地方还会长出鲜嫩的青草,无论是龙冬梅,还是那些靠种地为生的唐镇人,都渴望一场大雨,把旱魔赶走。


这时,不远处走过来一个手上挎着竹篮的女子。


龙冬梅在唐镇待的时间比较长,镇上的很多人,她都认识。


女子走近了,龙冬梅看出来了,她就是花痴王春发的老婆李秋兰。他们家的事情她都清楚,李秋兰还找过她,企图让她治好王春发的病,李秋兰认定,王春发一定有病。龙冬梅知道王春发的心理有病,这种病不好医治,需要专门的心理医生,可是,哪来的心理医生。


李秋兰的脸色苍白,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她朝龙冬梅笑了笑,说:“龙医生,你早呀。”


龙冬梅说:“你怎么也那么早起。”


李秋兰说:“没有办法,命苦。”


对于她的身世,龙冬梅有所了解。她说:“会好起来的。”


李秋兰说:“原来以为嫁人了,会有好日子过,最起码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老被人抓去批斗了,可是现在,比以前更惨了。”


龙冬梅知道她信任自己,才说这样的话,可是,怎么劝慰她呢。


龙冬梅一时无语。


李秋兰说:“龙医生,我想问个问题。”


龙冬梅说:“你说吧。”


李秋兰的目光变得迷离:“人死的时候会很痛苦吗?”


龙冬梅说:“看什么样的死法。”


李秋兰说:“人死后会怎么样?”


龙冬梅说:“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连希望也没有了。秋兰,你还年轻,还有希望,你看看那朵小花,在如此干旱的日子,也要开放,这就是希望。我想,困难是暂时的,总会过去的,你个人的困难,家庭的困难,唐镇的困难……都会过去的,要相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