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边无际的哀伤,1952年(7)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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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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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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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360字

区干部说:“算了,回区上,我给你看她的材料,我们准备好上报材料的,里面有很多她的事迹。”


记者没有说话,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


区干部心里明白,不能让记者知道真相。区里上上下下已经统一好了口径,就说龙冬梅是上山采草药摔死的。其实真相是,那天下午,龙冬梅气冲冲地来到区里,找到了区长,告诉他麻风病人都快饿死了,要区长想点办法,多配点粮食下来。区长发了火说:“现在全县都在闹饥荒,那有多余的粮食,我们都勒紧裤带,饿着肚子工作,你要我们去哪里拿出更多的粮食?”龙冬梅也很生气,大声说:“你总不能让他们都饿死吧,本来他们得病就够可怜了的,你总该有点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吧!”区长瞪着眼珠子说:“我们怎么没有革命人道主义精神了,咹,要放在旧社会,他们早就死了,我们把他们集中在一起,给他们吃给他们喝,免费给他们治疗,这不是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是什么?龙冬梅同志,你给我说清楚!”龙冬梅无语了,忍着将要流下来的眼泪,默默地走出了区长办公室。天已经黄昏,饥肠辘辘的龙冬梅本来想在李屋村住个晚上,天亮了再回唐镇,心里堵得慌,就连夜踏上了回唐镇的山路。走到那个山坳时,她实在走不动了,饥寒交迫,就坐在路边的草丛上休息,结果,从黑暗中窜出了一只饿急了的豺狗……


记者来唐镇前,区长就交代区干部,不要让记者和唐镇人有交流,去看看就赶快离开。区干部等了好长时间,郑马水才回来。区干部焦急地说:“事情办妥了吗?”郑马水说:“妥了,走吧。”


郑马水带着区干部和记者,来到了大宅。


大宅的院子明显打扫过,虽然还是充满了恶臭,看上去还算干净。院子里看不到一个麻风病人。记者有些诧异:“怎么不见人影。”郑马水眼珠子转了转,说:“都在房间里休息吧,天凉,今天阴天,没有阳光,他们在屋里会舒服些,如果出太阳,他们有的会到院子里晒太阳,镇上健康的人也不歧视他们,他们白天可以在镇子里走动。”


记者在院子里拍着照片。


区干部说:“时候不早了,下午还要赶回区里,还有二三十里山路呢。郑马水,赶快带我们去看麻风病人吧。”


郑马水说:“好,好。”


郑马水把他们带进了前厅右边的一个厢房里。厢房里摆放着四张单人床,每张单人床上躺着一个麻风病人,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麻风病人的衣服也穿得齐整,就是他们头脸上鼓起的包块,和变形的五官,还是让人看了心生恐惧。区干部站在门口,没有进去,郑马水把记者带进房,给他介绍着什么。当然,记者听到的都是好话。记者问一个麻风病人,在这里生活怎么样。麻风病人说:“好,很好,政府对我们太好了,要是在旧社会,哪有人管我们。”记者不停地拍照,不停地问些问题。有的问题麻风病人答不上,郑马水就替他回答。比如说,记者问,在这里怎么治病。郑马水就抢着说:“我们采取中西医结合的办法治疗,取得了很好的效果。”


区干部在外面说:“快点,太晚回去了不好,山路难走呀。”


这时,一个人端了一木盆的米粥进来,说:“开饭了,开饭了。”


记者说:“你们生活不错吧,现在闹饥荒还有米粥吃,看来当地政府真的很重视你们。”


那个麻风病人说:“是呀,是呀,政府太好了,我们吃得好穿得暖,过着幸福的新生活。”


记者让这个麻风病人打了碗粥,要他端着那粥碗拍张照。麻风病人十分配合,拍照时,脸上还挤出难看而又古怪的笑容。记者拍完照片说,好,好,感谢你们。麻风病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盛满米粥的木盆上,内心充满了某种欲望。


区干部说:“好了吧,我们可以走了。”


记者被他催得没有办法,只好说:“走吧,走吧。”


郑马水领着他们走出大宅后,大宅里就炸了锅,许多麻风病人闻到了粥香,涌进了那个厢房,争抢粥吃。人多粥少,不一会,厢房就挤满了人,抢夺的过程中,相互厮打起来,那盆米粥被打翻在地,被他们踩踏成了脏污的泥浆。一个麻风病人倒在了地上,他用手扒拉着地上的泥浆,拼命往嘴巴里塞。麻风病人们在他身上踩踏,活活把他给踩死了。没有人顾及这个麻风病人的死,还是有些人倒在地上,抢那泥浆吃。他们身上的脓血飞溅,惨不忍睹。外面的麻风病人挤不进去,都在嚎叫,一片混乱。突然有个人喊叫了一声:“有人被踩死了!”麻风病人还是没有停止厮打,继续抢夺地上的泥浆,那泥浆也充满了麻风病人的脓血,他们抢到泥浆,不顾一切地往嘴巴里塞。


记者离开唐镇时,根本就不知道他走后,大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郑马水把他们送出了唐镇。


他们走出了一段路,区干部对记者说:“记者同志,你慢慢先往前走,我忘了一件事情和郑马水交代,记者点了点头。”


区干部折回来。


在破落的土地庙外面的老樟树下,区干部对郑马水说:“过几天,会从外面调拨一批粮食过来,到时我和区长反映反映你们的困难,争取多给点救济粮,还有,给麻风病人的专用粮,你要落实到麻风病人的身上,要是县上下来调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可不好交代。区长特地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做好这项工作。”


郑马水说:“我心中有数,心中有数,你让区长放心。”


区干部说:“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一定要记住。”


郑马水说:“我记住了,记住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郑马水眼中掠过一丝莫测的神色。


唐镇还是有人感染上麻风病的病毒。


张少冰的大儿子张开规在饥荒开始不久,就死了,因为吃苦楝树的果实苦楝子中毒而亡。那段时间,十四岁的张开规总是来到唐溪边,站在一棵苦楝树下,呆呆地望着树上干枯的苦楝子。那是个阳光灿烂的正午,刚刚喝完一碗野菜汤的张开规,还是觉得饥饿难忍,他就来到了河边的苦楝树下,看着树上的苦楝子,想入非非。他的弟弟张开矩跟在他身后。


张开矩说:“哥哥,你说,苦楝子为什么和枣子那么像呀。”


说完,他还用力地吞了口唾沫。


张开规说:“是很像枣子。”


张开矩说:“要是能像枣子那样可以吃就好了。”


张开规不说话了,继续凝视树上的苦楝子。那一串一串的苦楝子在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


这时,在河滩上寻找野菜的李秋兰走了过来。


李秋兰说:“你们回家去吧,晒太阳也会让肚子更饿的。”


他们都没有理会李秋兰。


李秋兰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树山的苦楝子,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说:“开规,开矩,告诉你们,苦楝子不能吃的,吃了会死人的。”


他们还是没有理会李秋兰。


李秋兰叹了口气,走了,不一会就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之中,像梦幻中一样。


张开规突然说:“李秋兰的爹是地主,听说害了很多人,才被抓去枪毙的。她为什么不让我们吃苦楝子?是不是要让我们饿死?”


张开矩说:“她说的没有错,爹和武强叔叔也这样说的,苦楝子不能吃。”


张开规说:“可是,可是,他们没有说吃了会死呀。”


张开矩说:“要是能吃,还能留到今天,早就被人摘光了。”


张开规说:“可能是因为李秋兰造谣,大家才不敢吃。为什么我们在这里,李秋兰要跑过来说吃苦楝子会死。她是不是等大家都饿得差不多了,再把苦楝子摘回家吃。”


张开矩说:“我不晓得,我看她不像是坏人。”


张开规说:“我看她就是坏人,原来王春发不打人的,自从和她结婚后,老是用石头砸麻风病人,都是李秋兰让他干的。”


张开矩说:“不可能吧。”


一阵风吹过来,把他们的头发吹乱了。


张开规的肚子咕咕叫,好像在不停地说:“我要吃,我要吃”


不远处的一棵枯掉的老乌桕树张牙舞爪的树枝上停着好多死鬼鸟,它们不是发出凄厉的叫声。张开矩听到死鬼鸟的叫声,心里十分害怕,传说死鬼鸟会把人的灵魂带走,被带走灵魂的人很快就会死去。死鬼鸟是索命小鬼的化身。张开矩哆嗦着说:“哥哥,我们回家吧。”


张开规说:“等等。”


张开矩说:“哥哥,你到底想干甚么?”


张开规说:“如果我证明苦楝子能吃,是不是我们就不会饿死了。”


张开矩点了点头。


张开规说:“那今天的事情,你回去不要告诉爹和妈姆,也不要告诉武强叔叔,好吗?”


张开矩点了点头。


张开规说:“你发誓。”


张开矩说:“我发誓,如果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们,我就变成一块石头。”


张开规说:“好吧。”


说完,张开规爬上了树。苦楝树摇晃起来。张开矩喊叫道:“哥哥,你当心,不要掉下来了。”张开规在树上说:“放心吧,我爬树是老手了。”树还是乱晃,张开矩还是十分担心哥哥的安全,生怕他摔下来,摔死了,或者摔断了手脚。张开规的双脚站在一根树枝上,一只手攀住另外一根树枝,另外一只手把一串苦楝子摘下来,扔到地上。不一会功夫,他扔下来十几串苦楝子。


张开矩提心吊胆,说:“哥哥,差不多了,快下来吧。”


张开规这次听从了弟弟的话,从树上爬了下来。回到地上,张开规拍了拍手,笑了笑说:“我说没事吧,你瞎担心,也不看看我是谁,每次我和镇上的孩子们比赛怕树,我都是第一名。”


张开矩望着神气的哥哥,说:“爬树你厉害,我还是担心。”


张开规说:“担心甚么?”


张开矩说:“担心你吃苦楝子会有问题。”


张开规说:“死不了的,最多肚子痛。”


张开矩说:“你怎么知道?”


张开规说:“我想是这样的,如果苦楝子是毒药,那些自杀的人怎么不吃苦楝子?”


张开矩想了想,哥哥说的也有道理。他说:“哥哥,那你不要吃太多。”


张开规说:“好吧。”


他们把苦楝子放成一堆,然后面对那堆苦楝子坐了下来。镇子里传来凄惨的哭喊声,他们都知道,又有人死了。张开矩眼神惶恐,说:“哥哥,我怕。”张开规扯下蒙脸布,笑了笑说:“弟弟,有甚好怕的,等我成功,很多人就有救了,就不会死了,你看看,我们这地方有多少苦楝树呀。”说着,他就拿起一串苦楝子,捏了一棵,扔进嘴巴里。他嚼了几口,嘴巴就不动了,从他脸上表情可以看得出来,苦楝子变非他想象中的好吃。张开矩说:“哥哥,是不是很苦呀,我看还是别吃了。”皱着眉头的张开规没有听他的话,继续嚼起来,嚼得差不多了,就把苦楝子的核吐了出来。他张开嘴巴,往外呵着气,好像是吃了辣椒一般。张开矩咂了咂嘴,说:“哥哥,辣吗?”张开规说:“辣甚么辣,味道还不错咧。”张开矩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我也吃一个吧。”说着伸手去拿地上的苦楝子。张开规一把拍开他的手,瞪着眼睛说:“你现在不能吃!”张开矩说:“为甚么呀。”张开规说:“让你不要吃就不要吃,哪那么多话。”他又把一颗苦楝子扔进了嘴巴里,皱着眉头,不停地嚼着……张开规一连吃下了四串苦楝子,然后说:“弟弟,我吃得好饱。”


张开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张开规的背靠在树上,无力的样子,眼神也十分疲惫,肚子鼓起来,微微张开嘴,有微黄的粘液从嘴角流下来。


张开矩感觉到了不对,不知所措。


张开规有气无力地说:“弟弟,你等会,等到太阳落山,如果我没有事情,苦楝子就可以食用的,我吃的好饱,好舒服”


张开矩的眼泪流下来:“哥哥,你骗人,你根本就不舒服,你很难受。你要是舒服,早站起来跳来跳去了,每次吃饱饭,你都喜欢跳来跳去。”


张开规说:“弟弟,听我的话,看着我,等到太阳落山”


张开矩点了点头,擦了擦眼睛,默默地注视哥哥。他提心吊胆,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只有等待,等待奇迹的出现。


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面的天空,张开规就开始了撕心裂肺的喊叫。


他满头大汗,双手抱着肚子,喊着:“痛呀,痛死我啦,痛死我啦”


张开矩见状,知道大事不好,也大哭起来。


张开规倒了下去,在地上乱滚起来,滚得浑身都是泥沙,面目全非。张开矩不知道怎么帮助哥哥,在痛苦焦急之中,想到了父亲张少冰。他说:“哥哥,你坚持住呀,我去叫爹来。”说完就往镇子里狂奔而去,边奔跑边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张开矩跑到棺材店门口,朝里面喊叫道:“爹,哥哥不行了,哥哥不行了”


张少冰和游武强神色仓皇地走出来。


张少冰说:“怎么啦?怎么啦?”


张开矩见到父亲,就痛哭起来,反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游武强说:“开矩,别哭,好好说,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少冰也说:“快说,到底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开矩哽咽地说:“哥哥,哥哥要死了”


游武强说:“他在哪里?”


张开矩什么也不说了,朝镇子外狂奔而去。张少冰和游武强跟在张开矩后面,奔跑起来。张开矩没命地跑着,竟然把两个大人甩在身后几丈远。


等他们赶到现场,张开规已经七窍流血,奄奄一息了。


张开矩扑在哥哥身上,喊叫道:“哥哥,哥哥”


张开规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说完了他短暂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弟……弟……苦……苦……楝……子……子……是……是……不……不……能……能……吃……吃……的……会……会……断……断……肠……”


张开矩大声喊叫:“哥哥,哥哥”


张少冰抱起儿子的尸体,什么也没有说,泪水横流。


游武强也流下了泪水。


成群的死鬼鸟从乌桕树上飞起,怪叫着在他们的头顶盘旋。


哀伤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太阳也黯淡下来,大地是一张死灰的脸。


祸不单行,张少冰的小儿子张开矩竟然染上了麻风病。刚开始时,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突然十分嗜睡。他就是在白昼,也会做梦。在梦中,他呼喊着:“哥哥,哥哥”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醒来后,他萎靡不振,目光黯淡。游水妹认为是因为张开规的死,让他受到了刺激。她会在儿子噩梦醒来后,端上一碗温热的水,让他喝下。眼圈发黑的张开矩喝完那碗温水,又倒头便睡。游水妹心酸,抚摸着儿子的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个晚上,也就是龙冬梅死后第八天的晚上,张少冰回到家里,听到了游水妹的惊叫:“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游水妹的声音是从儿子的卧房里传来的。


张少冰冲进了儿子的房间。


游水妹站在儿子的床边,浑身乱颤,泪水飞舞,惊声叫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张开矩平躺在床上,赤裸着身子,眼睛紧闭,不时地用手指抠着鼻孔,他的鼻孔又红又肿。他的脸上、手臂内侧、肚皮上、大腿内侧等地方长满了淡红色的斑块。张少冰也呆了,他想到了麻风病,可是,儿子怎么会得这种病,唐镇还没有发生过孩子得麻风病的先例。张少冰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游水妹说:“别急,别急,也许就是出点皮疹,没有甚么大问题的,我去找武强,你先给他衣服穿起来,不要让他着凉了。”


游水妹说:“嗯,嗯。”


张少冰来到画店门口,使劲地敲门。


游武强在阁楼上大声骂道:“干他老姆,谁呀,半夜三更敲甚么门!”


张少冰焦急地说:“武强,是我呀,快开门。”


游武强快步走下楼,开了门:“少冰,又发生甚么事情了?”


张少冰说:“开矩又出事了。”


游武强“啊”了一声,二话不说,就和张少冰走了。


三癞子和胡二嫂还没有睡,胡二嫂总是说肚子饿。他们听到了街上张少冰他们的动静。三癞子说:“又出甚么事情了?”胡二嫂没好气地说:“别多管闲事。”三癞子说:“好吧,不管那么多,困觉吧,困觉吧。”胡二嫂说:“饿得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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