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夏天的愤怒,2010年(4)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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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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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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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62字

刘西林忐忑不安地走进谢副局长的办公室。谢副局长阴沉着脸,说:“刘西林,你太过分了!”刘西林说:“谢副局长,我怎么啦?”谢副局长说:“听说你在唐镇根本就不作为,不配合政府工作,还辱骂镇领导,这样是要不得的,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你有今天,还不是因为你岳父,我们是看在老局长的面子上提拔了你,你应该好自为之。”刘西林明白了什么,说:“我”谢副局长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要辩解,事情我很清楚,你做了些什么,都有人会向我汇报。唐镇镇政府进行旧镇改造,是符合新农村建设精神的,也是改变唐镇落后面貌的新举措,是县委县政府认可的,你非但不支持镇政府的工作,还站在那几个漫天要价的钉子户一边,这是十分错误的,你好好考虑怎么办吧!”刘西林咬了咬牙,脸色也变得难看。谢副局长说:“你回去吧,好好支持镇政府的工作,配合他们搞好拆迁工作,对那些领头闹事的人,该抓的抓,不要手软。”刘西林说:“事情不是这样的”谢副局长挥了挥手说:“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刘西林心里冒出股火:“你晓得我要说什么?”谢副局长没想到他较起真来,恼怒地说:“你撅下屁股我也知道你要放什么屁,够了,干工作是讲不得任何私人感情的,我该说的都说明白了,你看着办吧。我要去开会了,你回去吧。”


谢副局长急吼吼地叫他来,就是为了这没头没脑的一顿训斥。


刘西林灰头土脸地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就接到了妻子赵颖的电话。


赵颖说:“你在哪里?”


刘西林说:“在公安局门口。”


赵颖冷笑了一声,说:“你现在了不得了,回城也不告诉我,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家了?”


刘西林本来就一肚子气,听了妻子的话,更加恼火了:“家,你就知道家!把你家拆了,你就什么狗屁也不是了!”


赵颖说:“你疯了,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我告诉你,二十分钟之内你不回家,后果自负。”


赵颖挂了电话。


妻子经常蛮横无理地挂他的电话,他已经习惯了,可今天还真不想卖她的账。刘西林来到停车场,把车开出来,准备回唐镇。县城不大,很快地,他开着车离开了县城,行驶在通往唐镇的山间公路上。他脑海里浮现出女儿童稚的脸,还有那双清澈的眼睛,黑葡萄般的瞳仁……刘西林的心顿时柔软。他叹了口气,掉转车头,往县城里开去。


回到家里,5岁的女儿刘小陶在看动画片《喜洋洋和灰太狼》。他知道今天赵颖在家休息,否则孩子就送到岳父家去了。


尽管他知道这个动画片十分恶俗,没有一点营养,可他没有办法阻止女儿。


刘小陶并不是他想象那样,见到他扑过来,动情地叫爸爸。她的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表情专注。刘西林心疼,不是因为女儿对他的冷漠态度,而是因为女儿的孤独,孤独到靠电视打发她童年的时光。他过去一把抱起了女儿,刘小陶挣扎着说:“爸爸别抱我,我要看电视。”刘西林放下了女儿,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刘小陶说:“爸爸别碰我。”


赵颖从房间里出来,冷冷地说:“你再不回来,女儿就不晓得你是谁了。”


刘西林说:“什么都是你们说的,当初是你们非要我去唐镇,我想调回城里来,还是你们不答应,我不稀罕那个派出所长的位置,我只图心安。”


赵颖提高了声音:“你能够心安吗?你对得起我爸爸?对得起我?对得起小陶?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


刘西林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游武强。”


赵颖说:“游武强是谁?”


刘西林说:“恩人。”


赵颖说:“你要记住,你的恩人是我爸。要不是他欣赏你,你能够有今天?”


刘西林无语。


关于自己和赵颖的婚姻,刘西林没有准确的判断。他的成长经历告诉自己,不能有太多奢望,包括爱情。在警官大学时,他爱过一个女同学,却从来不敢向她表白,那美丽而又高傲的女同学,白天鹅一般让他却步,他像只癞蛤蟆一样自卑。毕业分到了县公安局治安大队,他没有太多的野心,也没有想过要当官,只想做个小警察,找个合适的女子结婚,过平常人的日子。这个世界上,太多出身卑微之人,给了他一定的机会,就会野心勃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刘西林觉得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能够有碗饭吃,就满足了。刘西林怎么也想不到赵颖会看上他。赵颖是个长相平平,身材矮胖,却心高气傲的女子,她在县公安局政治处工作,负责写些新闻报道。因为她父亲,公安局上上下下都对她关照有加,没有人愿意得罪她,很多干警私下里称她为公主,不知是褒还是贬。起初,刘西林对她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只知道有这么个人。那次抓小偷,改变了刘西林的命运。穿着便衣的刘西林在汽车站盯上了一个小偷,他作案时,刘西林扑了过去。小偷掏出了刀子,扎伤了刘西林的手臂,受伤的情况下,刘西林也没有松手,和小偷搏斗,最终将他擒获。此事让赵颖接近了他,她要写篇报道表扬刘西林。采访时间很短,却为他们未来漫长的婚姻生活打下了伏笔。从那以后,赵颖总是找借口接近刘西林,时间长了,赵颖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刘西林也没有考虑那么多,答应了她。他已经不在乎什么爱情,觉得有个女人真心待自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他问过赵颖,为什么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孤儿。赵颖说,她喜欢他身上那种书生气,警察里小白脸不多,刘西林就是让她心动的小白脸,重要的是,这个小白脸骨子里还有种男人坚韧,难能可贵。结婚后不久,刘西林才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不是赵颖嫁给他,而是他嫁给了赵颖,也嫁给了赵家。赵颖是被宠坏了的女人,刁蛮任性,很多时候,他就是个奴隶,不像个丈夫。刘西林考虑到组建个家庭不容易,况且老局长经常和他谈话,要他照顾好赵颖,要用男人的胸怀包容赵颖的毛病。刘西林一直忍耐着,心想,一切事情,习惯就好了。


就是到现在,刘西林也还在忍耐,可是一直无法习惯。


有些小警察还特别羡慕他,刘西林却有苦难言。偶尔,他会想起警官大学里自己曾经暗恋过的那个女同学。这是他内心最美好的时刻,心就像一片带露的花瓣,飘飘渺渺飞向远方。那是他的幻梦,永远都实现不了的幻梦。心力交瘁时,这个幻梦给他片刻的温暖和安慰,也起到了疗伤的作用。


赵颖说:“刘西林,跟我进房间来。”


赵颖走进了卧室。


刘西林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刘小陶突然回过头说:“爸爸,妈妈喊你到房间里去呢,你听到没?”


刘西林摸了摸女儿的头说:“爸爸听到了。”


刘小陶说:“那还不快去,一会又该挨骂了。”


女儿是在替自己着想呀,刘西林感动。他站起来,走进了卧室。赵颖见他进来,说:“把门关上。”刘西林说:“搞什么鬼,神神秘秘的。”赵颖瞪了他一眼:“让你关上就关上,那那么多废话。”刘西林只好关上了门。


赵颖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刘西林:“你去把房贷还了吧。”


刘西林没有接那张银行卡,说:“哪来的钱?”


赵颖说:“别管哪来的,赶快去把房贷还了,心里就踏实了。”


刘西林说:“房贷我们可以慢慢还,这钱如果来路不正,我们不能要。”


赵颖说:“我怎么就嫁给了你这么一个死脑筋,你看看别人,当个所长,什么没有,你还却还在还房贷。我不管,你今天非去把房贷还了不可。”


刘西林认真地说:“我这个人做人清清白白,你不说清楚钱的来路,我是绝对不会去的。”


赵颖说:“好,好,你不去我去,以后,你也不要回这个家了!”


刘西林心里窝了一肚子火,说:“不回就不回了!”


赵颖突然歇斯底里喊叫道:“滚,滚,给我滚得远远的”


刘西林走出了房间,对女儿说:“小陶,爸爸走了,你要乖乖的。”


刘小陶站起来,朝他扑过来,抱着他的腿说:“爸爸,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


赵颖快步走出来,把刘小陶拉过去,继续喊叫道:“滚,滚,你不配做小陶的爸爸”


赵颖的话犹如一把利刃,插进刘西林的心脏,异常疼痛,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刘小陶大哭起来。


一个穿着破旧黑衣的老太婆出现在唐镇。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瞎眼老太婆,两个眼窝是两口空洞的枯井。她左手挽着个竹篮,竹篮上遮着块蓝粗布;右手拄着拐杖。瞎眼老太婆是不速之客,唐镇人都没有见过她。她下了唐溪桥,走进唐镇时,人们都用怪异的目光注视她。瞎眼老太婆走得缓慢,旁若无人,她走到哪里,人们都避让她,仿佛她是瘟神降临。


瞎眼老太婆的出现,细雨濛濛的唐镇平添了几分诡秘气氛。


她没有打伞,也没有戴斗笠,雨水打湿了头发和衣裳还有沟壑纵横的老脸。


瞎眼老太婆走到剃头店门口时,游缺佬好心拿了塑料雨衣出来给她,说:“披上雨衣吧,这样会淋病的。”


瞎眼老太婆低沉地说:“拿开,谁要你的雨衣。”


游缺佬讨了个没趣,也没说什么,回剃头店里去给顾客继续理发。顾客说:“这老太婆真不知好歹。”


游缺佬说:“算了,算了,不要计较。”


瞎眼老太婆走到游武强家的那片废墟前,喃喃地说着什么。


叶湛和宋淼走了过去,他们都穿着雨衣。


瞎眼老太婆听到脚步声,警觉地闭上了嘴。


叶湛说:“老奶奶,你从哪里来?”


瞎眼老太婆转过脸,面对她,阴沉地说:“少管闲事,我从哪里来,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说完,她缓缓地离开。


叶湛呆在那里。


瞎眼老太婆走出一段路后,宋淼说:“这真是个奇怪的老太婆。叶湛,你认识她?”


叶湛摇了摇头,说:“不认识,从来没见过。”


宋淼说:“她来这里干什么?”


叶湛说:“不晓得,不过,我想她一定和游武强有关系。”


宋淼说:“何以见得?”


叶湛说:“凭我的感觉。”


宋淼说:“那她一定知道游武强的去向。”


叶湛说:“有可能。”


宋淼说:“我们跟着她?”


叶湛说:“跟!”


他们朝瞎眼老太婆的方向走过去。怕被她发现,他们和她保持着距离。瞎眼老太婆竟然走到了镇政府的大门边,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竹篮放在面前,伸手取下了盖在竹篮上的蓝粗布,擦了擦雪白的头发和松树皮般的老脸。宋淼和叶湛躲在离她最近的一棵大桉树后面。宋淼说:“你看她竹篮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叶湛说:“我看清楚了,啊,是穿山甲。”宋淼说:“原来这就是穿山甲,我第一次看到过这东西。”叶湛说:“小时候,经常可以见到,山里人捉到穿山甲,就会拿到唐镇来卖,他们自己舍不得吃。现在少了,因为这是保护动物,没有人敢拿出来公开卖,那些捉到穿山甲的人,偷偷的卖到饭店里。”宋淼说:“那这老太婆怎么敢把穿山甲摆在镇政府门口,不是找死吗。”叶湛说:“是呀,好奇怪。”


他们看到一个人走到了老太婆面前。


他们都知道,此人就是唐镇保安队队长张洪飞。


叶湛说:“不好了。”


宋淼也替瞎眼老太婆捏着一把汗。


张洪飞用脚尖踢了踢竹篮,凶巴巴地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跑到镇政府门口来卖穿山甲。”


瞎眼老太婆不慌不忙地说:“你是谁?你管得好宽,我这是在卖穿山甲吗?”


张洪飞说:“说出我的名字吓死你!”


瞎眼老太婆说:“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什么人没有见过,还能怕谁?”


张洪飞说:“死老太婆,你是哪个村的,难道没听说过我张洪飞的大名。”


瞎眼老太婆说:“没听说过,无名小辈。”


张洪飞十分恼怒:“死老太婆,你晓得你犯了什么法吗,凭你竹篮里的穿山甲,老子就可以让你蹬大牢,你这把老骨头就丢在大牢里,永远也出不来了。”


瞎眼老太婆说:“随你便。”


张洪飞像是把重拳打在棉花上,对方毫无感觉,使得他很没劲。他只好提起竹篮,说:“看你老得屁都放不出来了,就不送你去蹬大牢了,但是,穿山甲是要没收的。”说完,他就提着竹篮,飞快地走进镇政府大院。


瞎眼老太婆缓缓地站起来,抬头朝阴霾的天空怪笑了几声,然后,朝镇西头走去。


宋淼说:“便宜了那混蛋。”


叶湛说:“是呀,欺负一个瞎眼老人算什么。可是,可是我总觉得不对劲。”


宋淼说:“哪里不对劲?”


叶湛说:“我还没有想好,想好了告诉你。对了,我们还跟吗?”


宋淼说:“跟!”


他们继续跟在瞎眼老太婆后面。


瞎眼老太婆好不容易走出了唐镇,踏上了唐溪桥。唐溪桥以前是小木桥,前两年大家集资建了钢筋水泥的大桥,大卡车也可以通过。因为下雨,上游冲下来山洪,河水浑黄,水位也上涨。瞎眼老太婆站在桥上,缓慢地转过身,面对唐镇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她说话的声音冰冷,宋淼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叶湛小声说:“我有点害怕。”宋淼说:“有我在,你不用怕。”叶湛说:“其实我胆子蛮大的。”


瞎眼老太婆要去的地方好像是五公岭。


五公岭从前是乱坟岗,杀人场,因为鬼气太重,不长树木,只长野草。20世纪80年代末,汀州城里有个叫吴八哥的退休干部,突发奇想,要到乡下去开果园,他到各个乡镇看了好多地方,最后选中了五公岭这个地方,承包下了这片荒山。开荒前,吴八哥想在唐镇雇些劳工,唐镇人都不愿意干,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也不说。吴八哥无奈,只好到别的乡村雇了些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些乱坟平了,种上了蜜柚、柑橘等果树。果树种下去后,要三年才能开花结果,还没有等到果实丰收,却出了问题。他当时雇来开荒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得了莫名其妙的重病,死的死,残的残。消息传到吴八哥的耳里,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不认为他们遭殃和开荒种果树有关,他住在果园里,也没有发现什么邪性的东西,反而觉得这里宁静,空气好,是个养生之地,身体越来越好了。果树种下去第三年春天,五公岭上的所有果树开出了花,面对鸟语花香的世界,吴八哥喜不自胜,还四处邀请朋友和以前的同僚前来赏花喝酒。就在果实收成前一个月的某个清晨,果园里的一个工人早起到果园里除草,发现吴八哥倒在果园深处。他走近前一看,吴八哥早就断了气,身体已经冰冷僵硬。没有人知道吴八哥的死因。吴八哥死后没几天,果园里的工人全部跑光了。五公岭变得更加的神秘和恐怖。果子成熟后,都没有人去摘,那些天的夜晚,黑漆漆的五公岭传来一阵阵吵闹声,吵闹声令人胆寒。没过多久,那些挂着饱满果实的果树一棵棵枯萎……来年的春天,五公岭又回到了荒凉的境地,野草丛生,阴气逼人。


瞎眼老太婆似乎无所顾忌。


因为今天是庆祝丰收的“尝新禾”节,田野里没有劳作的人,虽然说这个节日过于沉闷,人们还是在家休息,并且弄些好吃的东西犒劳辛苦了一季的自己。瞎眼老太婆穿过那片寂寥田野时,许多毒蛇和虫豸纷纷逃窜,发出各种恐惧的怪叫。


瞎眼老太婆对那些毒蛇和虫豸不屑一顾。


那情景让叶湛觉得不可思议。


宋淼却充满了好奇。


叶湛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宋淼说:“为什么?”


叶湛说:“我不想去五公岭。”


宋淼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跟着她去。”


叶湛想,如果宋淼知道关于五公岭的种种传说,他也会胆寒,他这是典型的无知者无畏。如果让他一个人去,要是出了什么事情,那是令人难过的事情,叶湛心里对这个瘦弱的异乡青年产生了同情。叶湛迟疑了会,说:“我还是跟你去吧。”


宋淼笑了笑,说:“谢谢。”


叶湛说:“我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唐镇。”


宋淼说:“好。”


瞎眼老太婆终于走到了五公岭,她来到某个低洼处,站在杂草丛中,喃喃地说着什么。一阵风吹过来,杂草瑟瑟作响,瞎眼老太婆头上的稀疏白发,枯草般飘飞。宋淼和叶湛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注视着神秘的瞎眼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