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无边无际的哀伤,1952年(6)

作者:李西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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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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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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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70字

这个清晨,对于唐镇人来说,是喜悦的。尽管他们还是饥肠辘辘,还是兴高采烈的走出家门,享受着盼望了几个月的珍贵雨水。唐镇的小街,一片欢腾,据说,解放的时候,也没有如此欢腾。有人甚至拿出了锣鼓,使劲地敲打。这么多蒙面人在雨中狂欢的情景,真是十分罕见。


郑雨山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浑身湿漉漉的。他背着龙冬梅的尸身,默默地走进了唐镇。满脸肃杀的游武强跟在他身后,手中还拿着那根防身用的扁担。在回来的路上,游武强要替郑雨山背龙冬梅的尸体,郑雨山没有让他背,并且对他说:“这是我和冬梅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一路上,郑雨山摔了几跤,跌破了膝盖皮……饥寒交迫,也没有放下龙冬梅的尸体,咬着牙把她背回了唐镇。游武强被他感动了,心里说,郑雨山,别看你像个文弱书生,可你是一条汉子。


疯狂的人们起初并没有理会郑雨山他们。


他们在小街上穿过疯狂的人群,默默地来到了棺材店。


其实,有很多日子,棺材店没有卖出棺材了,那些死人的家人,连饭都吃不上,哪有钱去买棺材,只能用个破席子,把尸体裹了,抬上山,挖个坑,埋了。游武强打开棺材店的门,一股木头和油漆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郑雨山说:“挑副最好的上过漆的棺木。”


游武强说:“我心里有数。”


郑雨山说:“那我在家里等你的棺木。”


游武强说:“好的,放心吧,一会我就和人抬过来。”


郑雨山把龙冬梅的尸体背回了家。他写下了一块门板,放在厅堂的地上,然后把龙冬梅的尸体平放在上面。此时,郑雨山没有了眼泪,也不嚎叫,只是默默地擦干净龙冬梅残破的尸体,用一种香料填满被掏空的肚子,然后给她穿上干净的衣服。他刚刚给龙冬梅换完衣服,游武强就和几个青壮汉子抬着一副沉重的上好棺材,来到了他家。


郑雨山把游武强叫过来,说:“武强,你去帮我办一件事。”


游武强说:“有甚么事情,你就尽管吩咐吧。”


郑雨山说:“你能不能去给我把三癞子请来,让他给冬梅画张像,留个念想。”


游武强说:“没有问题,等着。”


游武强来到小街上,狂热的人都散了,再狂热也顶不住肚子饿呀。雨还在下,透出秋日的寒气。游武强来到小食店门口,拍了拍门,大声说:“三癞子,开门!”三癞子把门开了条缝,说:“游武强,我都把画店让给你了,你还来做甚么,是不是想把这个房子也谋去。”游武强说:“谁要你这个破房子,赶快给老子滚出来,否则老子把你这个房子拆了。”三癞子说:“那你说到底甚么事?”游武强说:“带上你画像的家伙,跟我走,别罗嗦。”


一提到画像,三癞子就牙关打颤,说:“武强,你饶了我吧,我已经不会画像了。”


游武强说:“你骗鬼哪,你是不是担心画了像不给钱?我告诉你,一分钱也不会少你的,快跟我走。”


三癞子哭丧着脸说:“我真的画不了了,不骗你的。”


游武强一脚踢开了门,把他提了出来,说:“你要是不跟老子走,老子扭断你的脖子。”


这时,胡二嫂举着砍柴刀要出来帮丈夫,游武强瞪了她一眼说:“你敢过来,先拧断你的脖子。”胡二嫂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砍柴刀落在了地上,求饶道:“武强,你放了他吧,我们可没有得罪你。”游武强说:“我只是来请他去画像,你们这是怎么了,好像我要杀了他。”三癞子说:“我真的画不了像了呀。”游武强说:“别罗嗦,去画了再说。”


三癞子说:“你看,我画像的东西都留在画店楼上的床底下了,我怎么画呀。”


游武强说:“走,我带你去拿。”


三癞子在画店阁楼的床下掏出了一个很旧的皮箱,从皮箱里拿出了画笔和纸墨,就和游武强去了郑雨山家。到了郑雨山家,三癞子才知道龙冬梅死了。三癞子也有些感伤,说:“龙医生好人哪,好人哪。”郑雨山说:“求你了,给冬梅画好点。”三癞子说:“雨山,实在对不住,我真的不会画了哪。”游武强踢了他一脚,说:“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油不得你了。”


三癞子没有办法,只好铺开纸,拿起画笔。


他刚刚拿起画笔,全身筛糠般颤抖,像中了邪魔。


他喊叫道:“痛,痛,痛死我啦”


接着,他拿画笔的右手手腕马上就红肿起来,画笔在他的激烈颤抖中掉落在地。怪异的是,画笔掉在地上后,三癞子就停止了颤抖,红肿的手腕也渐渐消退,然后正常。三癞子惊出了一头冷汗。在场的人都看呆了,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三癞子哀声说:“龙医生,实在对不住了,本该给你好好画张像的,可是我真的不能画了呀。”说完,他就往外跑。郑雨山叫住了他:“三癞子,请留步。”


三癞子停住脚步,转回身,说:“雨山,你还有甚么吩咐?”


郑雨山说:“既然你画不了画像了,也就罢了,像不画了。可是,我还有件事情求你。”


三癞子说:“雨山,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够做到的,绝不含糊。”


郑雨山说:“唐镇人都知道,你是最好的挖坑人,我想请你给冬梅挖个墓穴。”


三癞子面露难色:“我已经好几年没有挖坑了。”


游武强瞪了他一眼:“如果你连挖坑都不会了,那你也活不久了。”


三癞子说:“唉,那好吧,我答应去给龙医生挖坑,,我回去换身衣服吧,你看我穿着长衫,怎么挖呀。”


郑雨山说:“好吧,你换好衣服就回来,吃完饭我们就上山。”


三癞子眼睛一亮:“有饭吃?”


郑雨山点了点头。


三癞子满脸笑容,说:“好,好,我马上就回来。”


郑雨山是个有头脑的人,初夏时,唐镇开始干旱,他就料到了秋后会有饥荒,所以就留了一手,多留了几斗米藏起来,以防万一。现在,果然闹了饥荒,就是现在下雨了,因为今年田地没有收成,饥荒还会继续下去。郑雨山藏有粮食的事情,连龙冬梅都不知道,他是准备等实在过不下去了,才把那些粮食拿出来的。没有料到,他心爱的人就这么离开了苦难的人世,他也没有甚么好保留的了。


郑雨山想好了,好好的让帮忙埋葬龙冬梅的乡亲吃顿白米饭,埋好她后,他把粮食拿出来,熬几大锅稠稠的白米粥,送到大宅去,也让那些可怜的麻风病人美美地吃上一顿,就是饿死病死,也没有白来人间走一遭。因为,龙冬梅是为了他们的饥饿才去区上的,如果她不去,就不会死。


三癞子出门后,郑雨山就把米拿了出来,对游武强说:“武强,生火做饭。”游武强答应了一声,就去厨房生火了。那几个帮忙的青壮年兴奋极了,他们有多长时间没有吃上香喷喷的白米饭了呀,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们吞咽着口水。三癞子很快就回来了,穿了一身破烂的衣服,还把老婆胡二嫂也带来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胡二嫂是为了那碗饭才来的,好在知道的人不多,如果消息传出去,全镇人都会涌进郑雨山的家。脸黄肌瘦的胡二嫂进屋后就直奔厨房,对郑雨山说:“雨山,我来帮你做饭吧,你出去歇着。”郑雨山说:“不要紧,我可以的。”胡二嫂不由分说地把他推了出去:“我来,我来,这是妇人家做的事情。”郑雨山出去后,坐在灶膛口烧火的游武强冷冷地说:“真不要脸。”胡二嫂说:“要脸有甚么用,饿死事大。”


游武强无语,站起身出去了。


胡二嫂在厨房里面做饭,郑雨山他们在厅堂里把龙冬梅装进棺材。龙冬梅安放在棺材里,郑雨山把她穿过的遗物都放进了棺材里,只留下了她用的药箱。游武强说:“是不是应该把她的遗物留给她的亲人。”郑雨山说:“她告诉过我,亲人都在战争时期死光了,现在,我就是她的亲人。”


郑雨山默默地看着棺材里的龙冬梅。


过了会,他喃喃地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冬梅,你安心去吧。我以后来了,会去找你的,也许不用太长时间,我们就会相见。”说完,他就吩咐游武强他们盖上棺材板。棺材板盖上的一刹那间,郑雨山才真正觉得,他和龙冬梅已经生死两隔,永不再见。他没有流泪,只是哀伤,哀伤到无能为力。


雨一直下了七天,降雨量还很足,唐溪又有了水流,田野上有了些许湿漉漉的生气。饥荒还在继续,麻风病还在流行。政府还是拨了些救济粮到唐镇,那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饿死病死的人,还是不断抬出唐镇,唐镇四周的山上,新添了许多黄土裸露的坟包,死鬼鸟在苍凉的山野凄惨鸣叫。


李秋兰无疑是唐镇最悲哀的女人。


每天天一亮,她就会来到五公岭挖野菜。唐镇四处山野的野菜都被挖光了,只有五公岭还有,因为这是唐镇人心生恐惧的地方,很久以来,这里都是乱葬岗,也是杀人场,就是在阳光灿烂的白天,这里也阴气逼人,仿佛有许多凄厉的孤魂野鬼出没。李秋兰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被抓到这里枪毙的。为了渡过难关,李秋兰管不了那么多了,第一个来到荒凉的五公岭寻找野菜。果然,在那草丛里,还可以找到一些可以食用的野菜。当她把满满的一竹篮野菜带回唐镇时,就被某些饥饿的眼睛盯上了,有人问她:“秋兰,你这野菜是在那里采的呀。”


李秋兰实话实说:“在五公岭采的。”


问话的人用狐疑的目光审视着她:“真的?”


李秋兰说:“真的。”


在饥饿和死亡面前,神鬼的可怕有时就会被忽略。李秋兰第二天一大早来到五公岭时,就发现了另外一些人,他们也斗胆来这里,在草丛和荒坟之间穿梭,寻找着那可以救命的野菜。李秋兰没有说什么,谁都要活,况且,这里也不是她独霸的领地,谁都可以来。


这天早晨,李秋兰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来到了五公岭。


其实,这里的野菜已经很难寻觅了。


只要有人出没过的地方,所有能吃的东西就会一扫而光,饥饿的人就像蝗虫一样。


就是这样,细心的李秋兰还是在某个角落找到几颗新长出的马屎苋。李秋兰心里一阵狂喜,她蹲下来,正要用小铲子把其中一棵马屎苋挖起来,突然扑过来一个妇人,和她争抢起来。李秋兰说了句:“你这个人怎么能这样。”那妇人一把推开了她,骂道:“烂狗嫲,老娘就这样了,怎么样!”李秋兰气得发抖,扑过去和她抢了起来。两个女人就扭在了一起,那妇人厉害,抓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按在地上,嘴巴里骂着不干不净的话。最后,那妇人得胜,走了。


李秋兰坐在草丛中,流下了泪水。


这个早晨,李秋兰一无所获。


她回到家里,躲在厨房里抽泣。


戴梅珍听到她的抽泣声,来到了厨房,发现她头发蓬乱,灰头土脸,就说:“秋兰,谁欺负你了?我去找他拼命。”


李秋兰擦了擦眼睛,说:“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欺负我。”


她是不想把事情惹大,自己是地主的女儿,丈夫又是个没用的人,婆婆也老了,还饿得皮包骨头,出去和人吵架,肯定是吃亏的,还不如息事宁人。


戴梅珍叹了口气,说:“秋兰,难为你了,都怪我儿子那畜生没有用呀。”


李秋兰说:“婆婆,你去厅堂里等着吧,昨天还剩下一点野菜,我煮给你们吃。”


戴梅珍惨淡地说:“你们吃吧,我这把老骨头,留着也没有甚么用,饿死拉倒了。我活着,也是给你们添麻烦。”


说着,她走出了厨房。


很快地,她煮好了野菜汤。往野菜汤里放了点盐巴,就盛了三碗。她端了一碗送到坐在厅堂里的戴梅珍手中。闻着野菜汤冒出的热气,戴梅珍说:“好香呀,好香呀,秋兰,老天开眼呀,让春发娶到了你。否则,我们早就饿死了。”


这时,她们听到王春发在房间里喊叫:“饿呀,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戴梅珍说:“不要理他,他还能喊出来,证明他还没有饿到要死的程度。让他喊去,不要给他吃。”


李秋兰没有理会婆婆的气话,焦急地来到厨房,端起一碗野菜汤,匆匆地走进卧房。王春发闻到野菜的味道,从床上坐起来,衣服也来不急穿,赤身裸体地从李秋兰手里抢过那碗野菜汤,狼吞虎咽。很快地,他喝光了那碗野菜汤,还用舌头把碗底添得干干净净。他把空碗递还给李秋兰,说:“还有吗?”李秋兰点了点头。王春发说:“站着干甚么,还不赶快去给我端来。”李秋兰默默地走出去。不一会,她端着那碗本来留给自己吃的野菜汤,回到了卧房。王春发又很快地吃完那碗野菜汤,照样舔得干干净净。他把碗递给她,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


李秋兰端着空碗正要走出房间,王春发说:“不要出去了,把门关上。”


李秋兰十分听话,把门关紧。


她知道王春发要干甚么。


李秋兰把碗放在桌子上,脱光了衣服,爬上了床,朝着王春发那张小床的方向半躺着,叉开双腿,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她就听到了王春发的嚎叫。王春发是在看着她的身体和私处***,她已经习惯了这个变态花痴。王春生的叫声很响,厅堂里的戴梅珍也听到了。她站在门外,骂道:“畜生,你怎么不死呀,你自己不好好活,为甚么还要折磨别人。”他根本就不会理会母亲,此时,他被欲望之火烧坏了脑袋。李秋兰就那样叉着双腿,心在流血,男人的叫声让她绝望。几乎每天,她都要这样叉开双腿,而且每天都要重复很多次,王春发不厌其烦的***,让她对性事充满了厌恶。她弄不明白,王春发可以忍受她做的饭,就是忍受不了亲近她的身体,而他对她的身体是那么的迷恋,看着她的身体,他很快就会到达高潮。李秋兰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这个花痴羞辱的,有时,她真想杀了他,在他忘乎所以地***时,用一把剪刀插进他的心脏,但是,她没有这样做,因为,她觉得这个男人比自己更加可怜。


完事后,王春发像条死狗一样瘫在床上。


李秋兰这才穿上衣服,走出了卧房。


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够过多久。


这天,区里来了个干部,陪着一个拿着相机的中年男人。


他们来到了郑马水家里。原来这个干部陪的是省报的一个记者,来采访麻风病人的生活情况。区干部把郑马水叫到一边,说:“郑马水,闹饥荒你也不见瘦呀。”郑马水说:“那是野菜吃多了,浮肿。”区干部说:“骗鬼,我们每个月下拨给麻风病人的粮食,你都自己吃了吧。”郑马水说:“冤枉呀,你们那一点点粮食,够他们吃几顿的。我为了他们都操尽了心,你还这样说我,没天理呀。”区干部说:“好了,别叫苦了,你赶快去安排一下。”郑马水说:“安排甚么?”


区干部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


他说完后,郑马水说:“那我去了。”


区干部说:“快点,快点。”


郑马水的老婆端了两碗水,给区干部和记者喝。他们都戴着口罩,郑马水老婆笑了笑说:“我们家干净的,放心喝吧。”区干部说:“你忙你的去吧,我们坐会。”记者取掉口罩,端起碗,喝了口水。区干部朝他挤眉弄眼,记者笑笑:“没那么严重吧。”区干部看郑马水的老婆进了房间,才低声说:“还是小心为好,要是染上了麻风病,那可就倒了大霉了。”记者听了他这话,神色有点慌张,赶紧把口罩戴上,再也没碰那碗水。区干部说:“你要不是带着任务来,我们是不主张你进入疫区的,一会等郑马水回来,带我们去拍完照片,就赶快走吧,情况我在路上都和你说了。”记者说:“嗯,嗯。”区干部说:“对待这些麻风病人,我们县里区里可是相当重视的。”记者说:“听说有个女医生长期蹲点在这里?”区干部眼神有点慌乱,他想了想说:“是有这么一个女医生,她叫龙冬梅。”


记者有点兴奋:“她人呢,一会能否采访她,如果能够拍到一张她和麻风病人的合影,那就太好了。”


区干部叹了口气说:“唉,这可是个好同志呀,可惜牺牲了,现在区里正在给她报烈士呢。”


记者睁大了眼睛:“啊,怎么牺牲的?快说说”


区干部说:“为了麻风病人,她希望能够从草药中找出一条救治之路,眼看就要成功了,可是,就在前几天,她在上山采草药时,不幸摔下了悬崖……多好的一个同志呀。”


记者说:“真的可惜,我想采访一下熟悉她的唐镇人,这可是个好素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