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霍夫曼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04
|本章字节:11212字
满怀着苦闷,维吉气鼓鼓地上了床。他老婆躺在他身边,也是忧心忡忡,认为丈夫的脑瓜子很可能出了毛病。一连几天,维吉生着闷气,对妻子不理不睬。可他到底坚持不下去,而是又下定决心,要拿出男子汉的严厉来贯彻自己的主张,强迫他妻子达到他的要求;为此,她有朝一日会感激他的。他迅速制订出一份培养计划,逃选好一大堆书,然后坚决地走到老婆跟前,指示她要认认真真地读,认认真真地学他给她的所有东西。这一来真难坏了他老婆。她看出,家庭的和睦安宁很可能全给毁了,但又不敢去任何地方请人想办法,怕的是把丈夫的怪念头公开出去,使他成为好些等着看笑话的人们嘲讽的靶子。她虽然一肚子气,却只好顺从,按照他的要求接过那些书,尽可能集中注意力读起来。她还专心听他讲话和朗诵,生怕听着听着又睡着了,甚至有时还不懂装懂,以为这能快些逃脱厄运。然而私下里,她却痛哭流涕。对于眼前这愚蠢而可耻的处境,她对自己感到羞愧,常常把书扔进屋角,或者扔在脚下狠踩狠踏。要知道,她的丈夫魔鬼附了体,把他能找到的一切乏味无聊,一切虚假浮华的书本,统统塞进她的手里。
一开始,维吉对妻子的听话顺从颇为满意。可是,几个星期以后,他仍然不能从她身上得到鼓舞和灵感,就忍不住说:“咱们这样子不会有什么好处!因此只得求助于生活本身,求助于美好的激情!今儿个我要出远门,因为得为秋天的营业开个头。我说,咱们好好通信吧,让它们成为可观的文学作品!你呢,我亲爱的妻子,就尽情地表现你的思想,抒发你的情感好啦!到了下一座城市我马上给你写第一封信,你得给我相应的回信。不准写什么酸菜已经切好,你为我订做了新衬衫,还有等我回来时,你要扯我耳朵,以及最近你戴着我的睡帽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忘记了,一直到吃完早饭才发现等等之类你往常总爱写的庸俗琐屑的事情!不,别这样!要鼓起勇气,或者更确切地说,要像个女人!我甚至想讲,这意思就是要你表现为更优美的女性;就像你美好的躯体内必然有一个美好的灵魂,你心中一定酣睡着种种和谐温柔的情感,把它们通通充分而纯粹地表现出来吧!一句话,你得留心我信里的调子和情致,并且照着来,别的我不再啰嗦!”
他在房里真已做好动身准备,没想到格丽特莉又提来一个编得精巧可爱的彩色小藤筐;筐内装着一只烧鸡,几个小面包,两只灌满陈年樱桃酒和利口酒的小水晶玻璃瓶,一只银杯,一副刀叉,两条小餐巾。所有这一切都规规矩矩地、很叫人开胃地摆放在一起。因为丈夫已不止一次抱怨在长途火车上忍受饥渴之苦,她就吩咐用人准备了这个食篮,并且一一吩咐清楚了所要的东西。维吉满脑子是他的文学,心不在焉地接过筐子,临别时只是冷冷地、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把心思从这类物质的东西中收回去,好好考虑一下我给你讲的话!注意了,这最后一次考验关系着咱们未来的和睦和幸福!”
维吉说完就上了路。不等两个钟头过去,他已打开食篮,美美地吃起来,馋得同车的旅客直流口水。烧鸡很在行地肢解开以后又拼拢成原形,小面包烤得特别酥脆;他犹豫不决的只是不知该先喝陈年利口酒呢,还是先喝精酿樱桃酒,到头来干脆一样都喝了一点儿。他就吃得这么美,这么痛快,吃完又从老婆替他绣的袋子中掏出一根雪茄,点上抽起来。
这期间,他老婆坐在家里心绪可不怎么好。她简直忧心忡忡,因为维吉这大傻瓜竟想出一个妙法儿,在远方也仍然折磨她。她非但没有因他离家旅行而解除魔魇——尽管这个想法她同样不习惯、不理解——反倒开始惧怕起邮差来了,好像此人是个恶魔似的。丈夫临走时的那几句话表明,整个事情已非常严重。她就这么忐忑不安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决心只要可能,一定尽她最大努力回丈夫的信。果不其然,两天以后维吉的第一封信到了:
我最心爱的女友,我的宝贝儿!
当两颗星星亲吻的时候,两个世界就要沉沦啦!四片玫瑰红的嘴唇变得僵硬,在它们的吻之间坠下来的是一滴毒药!然而,这僵死和那沉沦都是天国中的极乐;它哪怕仅只一瞬,也和永生一般贵重呢!我确乎考虑了又考虑,考虑个没有完:为什么分别?——?——对这个可怕的问题,我只知道一个答案,只能在天平的另一端扔下这一句话:我的爱欲的烈焰,比离别更强大有力;就算离别是原始的否定本身——只要心还在跳动,宇宙便不致失去原初的肯定!亲爱的!离开了你,我周围一片黑暗——我的心灵倦了!孤独地,我寻觅自己的卧榻——晚安!——
信中还附着一张条子,内容如下:
又及:亲爱的太太!这第一封信我有意写得很短,免得你一开始便感到太困难!你瞧,在信里仅仅处理了一个主题,即关于离别的意义。写出你对此的感想,给它以新的生发;现在,你的心和你良好的意愿的任务就是去发现它们。今天,自动身以来我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只要没有臭虫,就万事大吉!我在布尔格街碰见磨坊主的儿子,这家伙当着其他旅行者完全enpassan法语:顺便地。瑞士的主要语言为德语和法语,货币为法郎。地向我借四十个法郎,叫我匆忙之中没好拒绝。我知道他老头子家里还有一批油料果,得马上派咱们的伙计去收购并抵债。事不宜迟,得赶在老头子知道他儿子欠我钱之前,晚了咱们就既甭想得到油料果,也别想收回钱。
还有,这类营业和家务方面的事要记在单独的条子上,以便将来整理归类。盼你速复!
你的丈夫和朋友维克多
格丽特莉手里拿着信坐在那儿,读后完全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就算对于离别的实用性或严酷性她能拼凑出几点自制的感想吧,对于应当进行的生发,她却半点儿也想不起来。要不好像快想出来了,然而却远够不上“亲吻的星星”和“原初的肯定”的水平,于是她对离别的思考也变得没劲儿,仅仅还围着出门做买卖的必要性和实利打转,因为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任何别的理由啊。
她还拿着信走进花园,在那儿踱来踱去,心里越加忧虑。这时她看见丈夫店里的伙计,突然生出找他来商量商量,向他诉诉苦,要求他帮帮忙的想法。可这想法她马上就放弃了,为的是不在下人面前破坏丈夫的尊严。这时,她的目光落进与她家的花园仅隔一道绿色矮树篱的邻家的小花园中,以一个女人所有的狡黠,她心中蓦然间产生了一个绝妙的主意。像突然间大彻大悟似的,她没多加考虑行还是不行,便立刻施行起来。
在毗邻的小房子里,住着城里的一名小教员,名字叫威廉。他年纪轻轻,被认为不是生来便不聪明,就是性情有些迂;一双眼睛黑黑的,有些像在做梦的样子。这老兄非常喜欢瞅女人,却出奇地寡言少语和羞涩腼腆,加之身份低微、贫寒,根本不敢考虑结婚或者向女士们献殷勤什么的。因此,他只满足于远远地欣赏女性的美,而且不管欣赏的对象是一位妇人或是一个少女;他的渴慕反正都一样没实际结果,所以便随心所欲地任意调换,一会儿挑这个为倾心的目标,一会儿选那个为相思的对象。如此这般,他在内心生活得像位土耳其大老爷,所有的美女,喝咖啡的也罢,织袜子的也罢,懒洋洋地走来走去的也罢,通通属于他。为了给这种有几分轻浮的生活方式找到科学根据或者美化它,好心的威廉甚至背弃了基督教义。虽然小时候在教义学习班当过领唱,反反复复听过对教义问题的讲解,他还是皈依了地道的异教哲学。他把他读过的神话中的所有那些男神和女神,全部召唤到生活中,让他们充满大自然,以排遣他的无聊孤寂。随着笼罩塞尔特维拉天空的“情绪”的变化而变化,他时而是日耳曼人,时而是希腊人,时而是印度人,并且悄悄地按照他这些同胞们的方式,来处置他的众多美女。只有当天气太阴沉,他的面色太差,又哪儿都见不到一个妇女的媚眼的时候,他才会一气之下赶跑所有的神,聊以自慰道,过这种日子压根儿不需要有神喽。
这个小教书匠一闯进美丽的格丽特莉的意识,她立刻选中他做自己的救星。她早知道,他喜欢瞅她。她还知道,他是个非常寡言和腼腆的人,因为每次碰见她总是脸红筋涨,垂下眼睑。在她看来,他正是那种不会泄密的人。于是,她走回家抄下丈夫的信,只不过修改或增加了几个词儿,使它变得像是一个妇女写给一个男人的样子。然后,她把信叠得精精巧巧,打上漆封,却没有写地址。
等到黄昏来临,她又走进花园,正巧是威廉在园篱旁浇他那几朵小花的时候。她尽量走近些,轻声喊他的名字,偷偷地、手哆嗦着冲他扬了扬那封信。他抬起头来,她投过去格外妩媚温暖的一瞥,同时问他可否保守秘密?这一次威廉忘了垂下眼睑,而是情不自禁地冲她眉开眼笑,活像个见着光灿灿的珍宝的小孩子。他已扔下水壶,就要伸过双手来捧她的脑袋,把它按到自己的嘴上,像那些还判断不准空间距离的幼儿。不过他一直没答话,等她又问了一次,才很认真地点了点头。“那么在没人看见的时候,你就取走这儿的信;然后呢,把一封写得很漂亮的回信给我放在原处!这只是闹着玩儿,您可别不开窍啊!”她说。说着把信从树篱的叶隙间递过去,接着赶紧逃回自己房中躲起来,像是让蛇咬了一口似的。
威廉傻愣愣地望着她的背影,活像面前出现了幽灵。随后他小心翼翼地从山楂树丛中取走信,在他的小花园中最大限度地绕了一个弯子,才一折身钻进自己紧靠园子的小屋中。在屋里,他迫不及待地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禁不住狂跳起来,嘴里高呼道:“主耶稣啊!这真是封情书!”紧接着他猛吻那信纸,吻着吻着突然一愣,想起适才她投给他的一瞥,确信自己真被人家爱上啦。他环视自己小小的卧室:两扇低矮的窗户几乎全让开着蓝花和红花的攀藤植物密密实实地遮了起来,不过夕阳仍透射进房中,在墙壁上,在寒碜的床铺上以及他的三四本神话书和文具上,洒下了金黄色的光斑。他充满感激的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上帝仁慈,而且他指的是那唯一的、基督教的正牌上帝。“当然当然!”他大声说,同时像攥着加急电报似的攥着那封信,快步走来走去,“当然有一位上帝!当然当然,毫无疑问!”他感觉太幸福了,竟能以如此愉快的方式,与创造了美丽女性的造物主和解。可是突然,他又愣住了:“见鬼,我跟她搞什么?她有丈夫了呀!——等等!那是她自己的事!她叫干什么我就干呗!她要的,我绝不说不;只要她提出来,我可以和她一块儿钻进地心里去;她希望什么,我一定做到!”这时他坐到床上,尽情地做起他的美梦来。临了儿,他借着黄昏的最后一点亮光,把信再读了一遍。这次他似乎发觉,信写得可有些个愚蠢滑稽。“嗨!”他笑了笑,自言自语说,“常言道,赠送的骡子别看岁口!对于一颗送上门来的心,也该是同样的道理。我要用她同样的方式回信,因为她喜欢这样并且能够理解!”
于是,威廉点起一截剩蜡烛,找出一张纸,写下了给维吉那封信的回信;风格是维吉求之不得的,不仅充满灵感,而且洋溢着火一样的激情。这样的激情,此时此刻确实是发自威廉的内心哪。他叠好信,拿去放在园子的树篱中,然后回到房东太太那儿吃晚饭。可瞧瞧!他好不奇怪,刚刚才喝了几勺儿汤就感到对什么好东西都没了胃口;而往常呢,在他害着单相思时却总是食欲旺盛。正因如此,今儿个他很快便上了床,巴望着在梦中也能见到他的心上人;要不这样,这睡眠的长夜在他看来就成了不负责任的时间和生命的浪费。他刚一躺下,立刻下意识地祷告起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祷告了。他打心眼儿里感激亲爱的上帝,感谢上帝对他的仁慈和恩赐,让他不期然地找到一个心肝宝贝儿。可是,祈祷着祈祷着他突然泄了气,他想起来,他与她的这档子事可不怎么适合拿来祷告。他几乎后悔不当心又把自己儿时的那个基督教上帝扯了进来,这个上帝跟他神话词典里那许许多多的神可不一样,是不高兴人家与他闹着玩儿的。不过呢,威廉心中毕竟还是美滋滋的。要知道,日子即使再艰难,他也从来不曾为一块面包祈祷过啊。就这样,他想念着,在一定程度上是从背影后面想念着那美丽的少妇,一直到天快亮了才沉沉睡去。他做起梦来。他梦见自己正坐着研磨一磅焙烘得香喷喷的咖啡,转动着的咖啡磨奏出甜美圣洁的音乐,他心中幸福极了。然而,他并未梦见格丽特莉太太。
这位太太呢,在此之前已细细地寻找并且拿到了他的信。当天夜里,她便把信抄好,做了必要的更动。在做这件事时,出现了两种情况:第一,她小心翼翼地抄写着威廉的信,强烈地感觉到了字里行间蕴藏着的炽热感情,心禁不住怦怦怦地猛跳起来,很是有些害怕;第二,她这次可是做梦也想不到在情书中,或者在丈夫要求的营业报告中,再加进诸如“扯耳朵”或“睡帽”之类的轻松内容,所以丈夫的禁条完全成了多余。只是呢,对这两点她都没注意到,她一心一意地只想着如何使丈夫满意。营业报告写道:“我们的会计今天就去布尔格街的磨坊主那儿,买下了他的油料果;可没过两分钟,不等我们把货运回家,他就派人来要求以一百块青油石抵账。这期间他必定已从他儿子处得到消息,知道他借了你四十法郎。因为我们的人随后去取油料果,他们只让帮工出来表示歉意,说什么在两天以前,在磨坊主不知道的情况下,他老婆已经把同一批货卖给一个农民了。这样子,他们在四十法郎之外又到手了一百块油石。上帝保佑,我的信不会叫你完全不喜欢,它颇费我的劲儿,但并非完全吃不消。我发现,我现在已经行了。”
格丽特莉赶第一班邮车将信发出,两天后就收到一封长达四页的回信,信中附着下述内容的字条:“这是我的第二封书信,亲爱的太太!我真是骄傲,我终于走上了正确的途径;要知道,绝非讨你的好儿,你真了不起!可是别松劲儿!你看见的,我已对你严加要求,拿充实有力的思想和形象塞满了整整四页信纸。我再次对你讲的还只是一句话:跟上来吧!磨坊主一家等我回去收拾他们!他们的所作所为侮辱了我,败坏了我一整天的情绪,恰恰在我结识了许多有趣的人的时候!我忘记了在第一封信后边署名,请添上,但必须写准确:库尔特·冯·瓦尔德。或者别管它更好,反正最后我还得全部搜集起来审阅一遍。”